福建僧人說完,還連忙解釋:“鹹平六年(公元1003年),建州(今建瓯)海商周世昌遭海風漂流至日本,敝國(日本)商人收留了天朝商賈,七年後,日商藤木吉陪周世昌共歸中國。帝(宋真宗)問日本風俗,藤木吉作此詩回答‘上問’。”
趙興聽到這回答,搖搖頭。這裏面有幾個詞他知道來曆,比如“清酒”就是米酒的意思,現代中國稱之爲“醪糟”,這種釀造法是在晉代傳入日本的。
“脍”這個詞也是中國的,就是“脍炙人口”的“脍”,它也是在晉代傳入日本。至于“金刀”則說的是三國時代曹丕賜給倭國的青銅刀,倭人稱此刀爲“天縱雲劍”。
這句詩裏所說的“金刀脍紫鱗”,日本人的意思是說:用天朝賜給的金刀切割漢式美餐——紫鱗脍。
日本商人藤木吉在這裏選用“清酒”與“脍”、金刀等詞,是向宋真宗表示:日本甚至連飲食習慣都尊崇漢唐——但他當時對牛彈琴了,因爲大多數宋人并不知道……
然而,貴婦的話沒有“對牛談琴”,趙興明白:對方這是抱怨自己又是君子風度,“棺材裏伸手死要錢”,還是乘火打劫式的。
趙興淡然一笑,以詩唱和這質問:“金烏臨西舍,鼓聲催短命,泉路無賓主,今夕離家向。”
趙興這句話繞了好幾個彎子,如果不是對漢唐文化及中國典故極爲熟悉,可能不知道趙興說啥。這種繞彎子說話的方式,宋人以爲“含蓄”與“中庸”,倭人以爲“雅緻”。他的話音才落,滿屋子日本高官兼中國“蘇狂粉”齊聲喝彩,他們用手中的折扇猛烈敲擊大腿,以示對這句話的贊賞。
他們之所以如此興奮,是因爲這首詩是一位日本人做得,它作于數百年前,作者是日本大津皇子。
當年他因謀反罪被處死,死前做了這首《臨刑詩》。
但實際上,這首詩是唱酬詩,它是與五代人江爲的《臨刑詩》所唱酬的。南唐後主李煜當權時,江爲因借事諷喻朝政,被借此邀功的小人告發,判以死罪,臨刑前口一詩:“街鼓侵人急,西傾日欲斜。
黃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
在詩中,江爲把死看成是一次旅行,以至發出“今夜宿誰家”這樣純真的疑問。
說實話,江爲的詩要比大津皇子出色的多,但趙興在這裏用大律皇子的詩來回答,也是種變相讨好。他用這首詩說明的是:我老師蘇轼也因爲寫詩被沈括告發,差點步上江爲的後路,而我爲了老師的生活,都冒着生命危險,帶天朝“金烏”來到“西國”,你卻讓我到戰亂頻繁的關東送信,“今夜宿誰家”我都不清楚,你還跟我計較錢不錢的問題——那錢是我該掙得,是我用生命換來得。
大津皇子這首詩,在日本文學史上有着無以倫比的地位。趙興剛抵達日本時,出于小心,曾詢問過
當地著名詩人的作品,此時恰值武士文化興起的時候,這首面對死亡充滿坦然的詩,立刻被人介紹過來。以至于趙興沒記住《古今集》、《枕草集》裏的名詩,獨獨記住了它。
趙興的讨好很見效。這時的日本人,對天朝充滿仰視的心情,突然有一名天朝舉子吟誦出他們最喜愛的詩,這讓他們感到非常榮耀,所以他們非猛烈喝彩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情……嗯,結果他們都忘了剛才爲什麽而争執……結果,他們喝彩的越激烈,反而越是讓那位貴婦以爲:自己不給錢、不給很多錢,簡直都不好意思活下去了。
他們不是在爲即将付出的高額報酬而喝彩的呀……嗯,大家都忘了這點。
“如此——天朝人,你說吧,想要什麽?”貴婦爽快地詢問。
兩天後,蘇轼正帶着王鞏返回雪堂,原先雪堂的東側,臨江處已伫立起一間大磚房。工人們還在磚房頂上搭了個小竹棚。
這棟磚房外牆部分沒有絲毫裝飾,内牆則抹得很光滑,蘇轼覺得那牆面似乎不同于普通泥巴,隐隐泛着灰色。這讓他很好奇。
王夫人歡喜的迎了上來,由衷的贊賞說:“這群孩子,幹活兒真快。瞧,他們在房頂還給你搭了個棚子,說是讓你坐在屋頂看風景。”
王鞏看着蘇東坡這棟明顯不符合當時風格的房子,很感興趣,他興緻盎然的拉着蘇轼四處觀賞。
一架木梯沿着外牆盤旋而上通向屋頂。王鞏與蘇東坡站在木梯的盡處,看幾個工人在忙碌。程旺站在樓梯口,一邊攔阻二人一邊解釋:“師公,屋頂的泥還沒有硬,現在還不能踏……明天,明天就好。”
蘇東坡的目光落在那幾個忙碌的工人身上。一名工人正蹲在那裏抹泥,另一名工人正将白色的石灰拌進泥裏。他搖搖頭,指着那些石灰說:“這不對,你老師曾問過我灰石,但他的用法不對,這東西不應該拌入泥中,應該等泥幹透了再刷上去才能粉白。”
程旺回答:“師公,這沒錯,是老師特地交代的。說用這樣的灰泥抹屋頂,才能随意踩踏,而且不漏雨。”
一陣嘩啦啦的滑輪聲把蘇東坡的問話堵在嘴裏,他順着聲響望過去,發現在屋角搭了個木架,架子上面綁了個滑輪。随着滑輪的聲響,一大桶水搖晃着升上屋頂,工人們從滑輪上摘下水桶,将鈎子放下……不一會兒,滑輪又吊上來一捆竹席。
王鞏一拉蘇東坡的袖子,說:“走吧……你說的不錯,這弟子果然精通雜學,而且不是一般精通。”
他是在說趙興。趙興雖然不在現場,但這棟房子卻是在趙興的弟子帶領下建的。瞧那些孩子一副小大人樣兒,輕車熟路的指揮工匠,兩天搭起這樣一棟磚房,由此可以想象:類似的事情他們幹過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