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情況下,趙興帶着兩名學生闖入他的視野。這個人沉默寡言,但蘇轼能感覺到對方那份真誠,而且趙興總是用仰慕的态度謙恭對他,使蘇東坡重溫了那份詩豪自傲。
就在此時,也僅在此時,他才允許這樣一個對詩詞歌律一竅不通的人,對他執弟子禮。過了這段時間,數以萬計的人打爛頭求他教導,他還不屑一顧。也因此,他愈發對趙興的學習态度不滿。
從趙興的表現看,這個人也并不是不欽佩他的詩才。然而,憑心而論,趙興實在不是學詩的材料。他本來就對宋代發音非常頭疼,再讓他去講究字的韻腳,簡直是酷刑。
努力了幾天,蘇轼放棄繼續教導這個詩歌蠢材的努力,他又恢複了自己的日常作息習慣:每天早晨披上蓑衣、戴上鬥笠、荷一根竹杖,縱情于山水之間,而趙興也每天像上班一樣,有規律的來蘇轼這裏報個到,幫兩位夫人做做家務,而後留下兩名學生在“雪堂”讀書,自己一轉身跑個沒影。
時間長了,蘇轼也摸清了規律,未免看到趙興生氣,他每天早晨出門,臨到下午,走累了便返回家,順便教導一下趙興那兩名學生。
今天他回來的比較早,正午就回家了。進門時看到趙興,隻見他剛剛走出黃州城門,神态很悠閑地背着手,身後牽着一頭小牛。
這段時間,趙興消失了四五天,而程家坳的學生不停往蘇轼這裏運送一些建房的材料。蘇東坡隐隐猜到了對方的意圖,但他性子比較粗疏,此事僅僅往心裏一過,便被丢在腦後。
王夫人對院内不斷增加的建築材料倒是問起過。兩名孩子對此的回答是:“冬天快到了,師姨娘就要生了,老師擔心江邊風寒露重,所以打算建一座磚屋,讓師公過冬……老師嗎,去了泉州,說是打算‘觀光’……”
師姨娘、師公、觀光,這幾個詞在當時還沒有出現,兩個孩子的說法讓王夫人楞了一下,但她眼珠一轉,便明白了此話的含義。
王夫人繼續打聽,甚至還搞到了幾張趙興手繪的建築圖紙,不過這圖紙她看不懂。對她來說,趙興繪制的房屋,造型很怪異。而趙興,據說這段時間正在泉州雇工匠,并與工匠探讨蓋房問題。
蘇東坡對趙興的多事采取不以爲然的态度,王夫人私下裏提過幾次,無非是“受恩太重,無以回報,恐其心理難測”等等,但看到幾個孩子一副理所當然的态度,而蘇東坡幹脆裝糊塗到底,她便不再唠叨。
蘇轼的早歸是因爲“收獲”。現在撞上趙興,他顯得很有點興緻勃勃,扯住後者衣袖說:“離人,我今天出去又作了一首詩,你聽聽——林斷山明竹隐牆,
亂蟬衰草小池塘。
翻空白鳥時時見,
照水紅蕖細細香。
村舍外,古城旁,
杖藜徐步轉斜陽。
殷勤昨夜三更雨,
又得浮生一日涼。”
背完這首詩後,蘇東坡沾沾自喜的問:“此詩如何?”
他如願以償了——趙興眼裏閃着狂熱的目光,他激動的發抖,仿佛情感無處發洩,他轉身抓住兩隻牛角,拼命的晃晃,然後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又得浮生一日涼——我在這裏,我在現場!我看到了……我愛死它了。”
這種狂熱的追捧,蘇東坡以前經常見。曾經有一次,他随朋友在江上夜遊,有名三十多歲的婦女專門駕船趕到他的船邊,彈一首琵琶請他做詩,于是便有了《江上琵琶女》這首詩。
連當今皇太後都是他的狂熱粉絲,這種天皇巨星待遇他以前經常品嘗,趙興的激動讓他回溫了過去的輝煌,他很自得的轉過身去,像君王回宮般向他的破屋。
他确實是一位君王,文學界的君王,詩壇的君王。
趙興還在興奮地扯住牛角,拼命的搖晃,小牛被扯的呶呶直叫,一名過來圍觀的小孩看他的奇怪舉動,很純真的問:“興哥兒,你在幹什麽?”
這個小牛不足三個月大小,牛角還很稚嫩,看到趙興的舉動,誰都會誤會他,是想空手把小牛的牛角拔下來。
趙興蹲下身來,溫和的向這名孩子說:“我在激動!”
倒也——那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是蘇轼的二兒子蘇迨,王閏之生的長子,當年14歲。
蘇迨在蘇轼所有的兒子中最爲怪異,據蘇氏族譜記載,他以蘇炳的名字參加了取解試,而後以蘇昺之名任饒州太常博士——這個名字他也隻用了一年,1094年他又以蘇鼎之名,考中哲宗紹聖元年甲戊連科捷進士。
此人一生用了四個名字,這在中國曆史上是極爲罕見的。現在推測起來,也許他是因爲蘇轼遭受文字獄,希望改換名字,以免受株連……
當然,這僅僅是一種猜測——後人無法想象文字獄時代的生存難題。
蘇迨揚起小臉,望着這位身材高大的師兄,指指這頭小牛說:“離人哥哥,你幹嘛牽這頭小牛來,剛才朝雲姨姨說:我家可養不起這樣的小牛,還需兩三年它才能下地幹活……要費很多糧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