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爽知道老師發現了他的小動作,見到老師直接了當的反問,他吓得躲在程夏的身後不敢露頭,程夏卻沒有顧忌,他行了個禮,很平靜的問:“老師,你常說爲人要有氣節,可你爲什麽對一個小知州如此卑下?”
小知州?口氣好大。
作爲族長之子,程夏沒經過多少挫折,在他眼裏,老師的形象太高大,高大到知州的官位都不應放在其眼裏,但現在,他看到一貫高傲、面對成群盜匪,也敢拔刀殺出一條血路的老師,竟對一個幹癟老頭畢恭畢敬,事後還平靜的反問學生算不算“無恥”,這讓他很失落。
趙興不滿意搖搖頭,淡淡地說:“順逆之間,如何把握;歧路紛纭,該如何選擇,這就是審勢度事的技巧——什麽時候該彎腰,什麽時候該甯折勿彎,這是人生最高高的學問。
人處江湖中,該怎樣最大限度的增加自己的朋友,減少自己的敵人,這也是學問。這學問做到極高深處,就是操縱人心——這叫‘帝王之術’。
你們現在還小,這門學問對你們來說太危險,使用不當,這就是被抄家殺頭的學問……我不是教過你們智慧之學麽——今天我們先學如何‘待人待己’。你們現在看到的是‘待人’……讓我再給你們做一遍吧,看着,學會思考,觀察裏面的不同。”
在學生敬仰的目光下,他背起手來,仰望着江邊那座小屋。
暮色蒼茫,江上逐漸泛起了薄薄的暮霭。坡上牽牛的年輕人已完成耕作,他牽牛走下山坡,臨回房前他腳步稍作停頓,瞥了一下恭恭敬敬站在江邊的趙興,旋即,他沒有任何表示走進院内。
過了一會,房裏出來一個婦人,她提了個空空如也的竹簍走到江邊,目光四下裏尋找着,看她一臉愁容的樣子,似乎在尋找今日的野菜。看那位婦人的樣子,這種生活狀況已經持續很久了,以至于附近的野菜都被采盡,所以尋找時必須仔細。
趙興的眼睛有點濕潤,他喊過兩名弟子,低低的吩咐兩句,孩子們狂奔而去,腳步聲驚動了那名婦人,她這才發現江邊這人不是看風景的,他一直叉手不離方寸,仰望着江邊小屋。
婦人落落大方她提起裙子,走近院門,隔門向趙興做了個萬福,柔柔的說:“江邊露重,叔叔(宋代婦女對丈夫朋友的尊稱)在此伫立不走,可是來訪我家官人,望叔叔原諒,我家官人酒後喜歡說‘我醉欲眠君且去’。”
說話很風雅。
趙興不敢失禮,他隔着幾根柴棍綁成的院門鞠了個躬,略帶尴尬的解釋:“孺人(宋代官太太的尊稱),甚不好意思,學士曾與‘男女’(宋代平民男子自謙詞)以詩賭酒,男女釀的酒烈,現在學士醉酒,男女擔心是自己惹的禍,所以在此等候。”
那女人柔柔的笑着回答:“叔叔操心了,我家官人常醉常眠,今日到沒什麽特别,叔叔且回吧。”
趙興在那裏使勁想,記不起蘇東坡的老婆姓啥,隻記得,似乎,蘇東坡好像結過不止一次婚,還一首著名的悼念亡妻的詩——“十年生死兩茫茫”,眼前這位難道就是詩中人物?他鞠了一躬,謙恭的問:“對面可是蘇夫人?”
那女人嘤嘤的笑了:“世間隻有王夫人,哪有蘇夫人?奴正是王夫人。”
宋朝女人似乎還沒有冠上夫姓的習慣,蘇東坡詩裏也把自己的前兩位夫人稱呼爲“王夫人”,這女子意思是自己本姓王。
實際上,面前這位王夫人就是蘇東坡的第二任妻子王閏之。
據說,蘇東坡也曾遭遇過一次“買牛事件”,他買來的牛也開始拉肚子,眼看就要死了,急得蘇東坡沒辦法,是這位王夫人笑着告訴他:“此牛發豆斑也,隻要摘點青蒿,煮成菜粥喂下即可。”
摘青蒿、煮菜粥——這其實也就是煮出草葉中的丹甯酸,與趙興治牛的方法完全相似。王夫人不知道從哪裏了解這個方法,從此便留下了“黃魯直擅相犬,蘇東坡能醫牛”的逸聞。
古代婦女通常沒有名字,最多是一個姓氏。蘇轼祖母稱史氏,母親也隻叫程夫人,而蘇轍的妻子一輩子隻能安于“史氏”之稱,惟有蘇轼的兩個夫人和侍妾朝雲,都和男人一樣擁有自己的名、字,而這些名字都是蘇轼給起的,這在當時是很少見的。
蘇轼的首任妻子是王弗,與蘇轼相濡以沫十年後,王弗永遠的離開了他。她死後,蘇轼的父親蘇洵爲她素食三日,并對蘇轼說:“你應該把你的妻子安葬在你母親墳茔的旁邊。”
蘇轼按照父親的話做了,并在安葬王弗的山頭親手種植了三萬株松樹。
王弗死後四年,蘇轼孤苦了四年,四年後,他娶王閏之爲妻。十年後,王弗回到他夢中,他寫下了這首詩:“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
塵滿面,鬓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
明月夜,短松岡。”
王閏之沒有姐姐那般錦繡才華,她從小和姐姐呆在一起,對蘇轼這樣一位姐夫也很仰慕,21歲不嫁,在宋代,這相當于21世紀的老處女。但21歲這年,她終于嫁給了姐夫,心滿意足。
這個典型的小女子很容易知足,對丈夫百依百順。蘇轼在王弗死後的十年,爲前妻寫悼亡詞《江城子》,她不是不知道,但她不怪他。他寫“唯有淚千行”時,她看着他,也跟着垂淚。不爲别的,隻爲蘇轼是如此一個深情男子。
這時,王夫人已兩次要求趙興離開,趙興卻還不願走,他連連搖頭,讪笑的說:“其實,我是來付賭債的——我跟學士打賭,輸了半船山貨半船酒,但事後着急趕路……奸不相欺,俏不相瞞,我門生正雇人搬貨,我要在這兒等他們來。”
王夫人聽到這,上下打量了一下趙興,輕輕的扯開簡陋的院門,閃到一邊招呼說:“如此,讓叔叔破費了,我這就喚幼子出來招呼先生。”
宋人好賭成性,目前,趙興接觸到的賭博形式叫“關撲”。而“賭”與“博”連在一起說,來源于蘇轼。蘇轼在一篇奏議中記道:“城中有開櫃坊者百餘戶,明出牌榜,招軍民賭博”,由此,“賭博”一詞正式形成。
可以肯定的是:世界賭業第一份執業許可證,肯定不是由蘇轼這份奏章而誕生,因爲宋太祖出身市井,生性好賭,民間傳說他曾于自己的老師陳抟老祖賭博輸了華山,另有傳說稱,骰子的賭博規矩由宋太祖确定。
但在中國曆史上,确定賭博這個詞的是蘇轼。
由此誕生一個獨特現象:在中國古代所有的王朝中,唯獨宋朝不抓賭——他們都是官府保護下、有照營業的合法納稅人。
蘇轼與人賭博,王夫人并不驚訝。不過,一般賭博先要有賭資,丈夫都窮成這樣了,怎跟人賭?所以聽趙興輸得這麽大,王夫人馬上知道:這場賭博另有玄奧——也許,眼前這人是特意賭輸的。目的就是爲了給蘇轼塞錢,也順便維護蘇東坡的面子——詩酒之賭,多雅啊!所以她馬上拉開柴門,鄭重請趙興做客。
趙興接觸的都是鄉民,他不知道宋朝官宦間的禮節,本着“非禮勿視”的态度,他不敢端詳王夫人,隻把眼望向地面,望向王夫人的裙角,以便能跟上對方的腳步……
這一望,頓時令他眼睛潮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