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趙興還在猶豫,程同驕傲地誇耀說:“這裏千裏大山,人煙罕至。附近幾座山裏,數我程家坳的村落最大,丁口最多……”
——這還大?趙興肚裏禁不住鄙夷:這個20餘戶、100多人的村落也算大了?他還沒看過千萬人口的城市呢。
程同不知道趙興心裏在臧否,他繼續說:“我程姓一族來自江夏程氏,那可是江夏有數的大族,跟山裏那些蠻人沒法比。
想當初,我元祖跟開國皇帝打江山(當然,是作爲小卒沖殺的),這裏還是一片胡人聚居。後來,元祖年老,得太祖恩賜卸職返鄉,不想卻不被江夏程族所認,元祖一氣之下,赤手空拳來到這裏,一手一腳打下了這片山林……”
程同的說話其實多有誇張,但他話裏透露出的信息卻讓趙興很不解——什麽時候,胡人都到長江邊上牧馬了?
元祖父的意思是六世祖,程同的元祖曾在疆場上厮殺過,算得上膽大心狠,見多識廣,他依靠自己的兇狠,當年很容易在山區站穩腳跟,經過元祖父、玄祖父、曾祖父、祖父、父親、自己,先後六代人的努力,近兩甲子的繁衍,便形成了程家坳這個自然村。
由于程族的強勢,依附程家坳聚居的外姓人,多成了程族雇工或程族女婿一族,他們最終隻能通過聯姻獲得程族認可的居住權,除此之外,通過百餘年聯姻,使程姓與周圍數個自然村建立了枝枝蔓蔓的聯系,也使程族成爲千裏大山的當然強者。
程同叙述完程族的勢力,接着用溫和的語氣,再次勸告:“客若無心飄零,但安居于此!想我程家坳雖小,養活先生不成問題!”
還能怎樣?趙興學着電視裏的模樣一拱手:“如此,叨擾了!”
趙興的回答方式讓程同一愣,但他卻沒把驚愕變現出來。
有趙興的寨子,最先的變化是醫療條件的改善。
宋代醫療條件極爲惡劣,即使身爲皇帝,其所生的孩子仍有70%活不到成年。但對于現代人來說,育兒知識已被電視節目磨出老繭……
趙興的治療方法是——一碗骨頭湯!
補鈣補營養呀!立竿見影。
除此之外,在趙興的大力提倡下,嬰幼兒的居住狀況也立即得以改善。趙興的要求是:通風,改善光照條件,讓小孩多進行戶外光曬。
當然,中國南方曆來宗族勢力頑固,趙興知道程家坳的來曆後,他沒興趣挑戰千年傳統,所以在做事時,小心謹慎地不幹涉程同行使族權,這種小心令程同極爲滿意,也是程姓山民迅速認可了他的存在。
在程家坳這麽一個荒僻山村,哪怕是“一招鮮”的醫生也會獲得很高地位。而趙興幾次出手,卻讓村裏小孩患病率直線下降,于是,走街串巷的郎中不再受山民歡迎,代之以趙興地位的逐步提高。使得這個冬季趙興一直處在繁忙狀态,在忙碌中迎來了又一年正旦(春節)。
趙興的第二次出手,就在這個青黃不接的時節。
此前,他一直靠村民的無償供養而生活。鄉人能有多少積蓄,臨近春節了,程家坳這個20餘戶、100多人的村落,被他這閑人拖累導緻儲糧耗盡。
在這種情況下,趙興召集了村裏的孩子,把自己的野外生存知識教給他們,并教孩子們改良捕獵工具,制作捕獵網、陷阱、活套,探查野獸的蹤迹……
結果,孩子們大獲而歸,村民們得到溫飽。趙興也由此成了孩子王。
趙興的第三次出手是在清明。
這一天,大人們都下地耕作,百無聊賴的趙興跟孩子們閑聊,聽到孩子們說起當日是“清明”,他随手在地上寫下“清明”兩個字,并念了杜牧的“清明時節雨紛紛”。順便還給孩子們聊了“24節氣”諺語——比如:“清明時節,種瓜種豆”、“驚蟄地氣通,農夫閑轉忙”等等。
在這個時代,大多數教師都講究“書讀百遍,其意自明”,即要求學生們通過死記硬背,采用攝影式記憶來學習。而趙興的講課生動别緻,他從“清明”的偏旁部首、字詞架構講起——也就是複述小學識字過程……可這時代孩子們哪見過這個。
經他如此生動的一講,小孩子馬上記住了“清明、水、青、日、月”六個字。當晚,從田裏歸來的家長見到孩子們的炫耀,頓時大驚,他們不約而同地提着拜師禮登門……
随後,趙興就成爲了“老師”。
“老師”這個詞正是源自于宋代,它是用來稱呼鄉村教師的。而“先生”這個詞,在宋代是用來稱呼走方郎中與道士的。至辛亥革命之後,“先生”才又用來稱呼老師。
帶着一群孩子,趙興悠閑的渡過了這一年剩下的春、夏。在此期間,他領着孩子幾次前往附近的蕲水、英山……最終确認:這确實是宋代,時間大約在王安石變法末期,但此時王安石已屢經罷相。
當又一個秋天到來時,知道真相的趙興,在落寞中迎來了落葉漫天的季節。這個季節是收獲的季節,但趙興卻不知道該怎麽自處——該怎麽定位自己。
爲了隐藏身份,他隻能用“慎言慎行”的态度,耐心的躲在鄉間教導孩子,努力地學習這時代的語言、這時代的習慣。在此期間,他也偶爾以自己半吊子的醫學知識救治鄉民。
在他的照看下,這一年,整村20餘戶村民,竟奇迹般沒有一名幼兒過世。這一奇迹令趙興聲名大噪,以至于“神醫”之名傳遍了四溝八鄉。附近村寨的小媳婦常抱着孩子跋涉幾十裏山路,有病沒病,都要讓程家坳的“神醫”看一下孩子的發育。
這個秋天趙興是憂郁的,雖然村民對他的供養從來沒有缺乏,而他依靠“老師”與“醫生”兩種職業,也讓房子堆滿了各種收獲,但習慣現代生活的他總感覺日子寂寞,于是,他便給自己找事了——在他的指點下,村民們開始學會了“包裝”自己的獵物與山貨——這也算是“農産品的深加工”吧。
“農産品的深加工”的主力軍是孩子,因爲趙興也隻能指揮動孩子。孩子體弱,幹不動力氣活,于是趙興便指點孩子們做各種輔助工具——将刀片固定在木桌上,用于切削竹篾;将切好的竹篾用蒸籠蒸煮,高溫定型後編織成各種精美竹器……
這些裝在精緻竹簍竹器裏面的山貨、山珍,爲村民們換來了一個豐碩的肥年。與此同時,孩子們也學會讀寫三百個字。
事情傳出後,臨近村寨的家長慕名,紛紛把孩子送趙興這裏寄養,并送來海量的“學雜費”——宋代把這叫“束脩”。當然,都是些山貨,村民們能找到的最好的山貨——野菇、風雞、山豬等等,這些東西都被趙興裝在簍子裏,賣了高價。
等到年末,趙興在山區裏的名聲越傳越廣,收到的束脩越來越多,以至于趙興簡陋的木屋都放不下。于是,他從鄰近的縣城招了幾個陶匠,在程家坳附近挖了口大窯,燒磚,給自己砌起一座擋風擋雨的磚屋……
于是,他的學生在學會竹器本領後,又學會了燒窯,并帶動程家坳進入大改造時代。
20餘戶村民,全面翻新成磚房,要蓋的也就20餘間。爲了節省磚料。趙興設計的房子毗鄰而居,這樣,大多數居民隻需蓋前後兩面牆,左右則借鄰居的磚牆……結果一不小心,蓋成了類似湘南土家屋似的堡壘式村寨。
到第二年臘月,程家坳人全住上了新式大磚房。正旦時,前來拜年的附近山民見程家坳的變化,索性全村遷居程家坳附近,大人在村裏尋些打工的活兒,獵物直接交程家坳收購,孩子則由趙興教導,生病再找趙興醫治。
短短一個正旦過後,程家坳膨脹了一倍大小,并逐漸向百戶村發展。
幸運的是,程家坳附近陶土資源異常豐富,多餘的勞力立刻被消化,也讓磚窯迅速升級成陶窯。
勞力多了,趙興的管理手段也上來了,村裏的孩子在趙興的規劃下,分成了六個協作組(宋代将這些協作組成爲“社”),各自分管挖土、燒磚、燒陶、捕獵、編織、記賬與對外銷售。
到了第三年春,整個程家坳已變成200戶的全磚砦寨。整個村子依山築牆,由六個或方或圓的土家樓構成一個大的建築群,青石築成的寨牆圍攏在坳外,每戶村民住上了磚石大屋。
但即使是這種擴張速度,寨裏依然顯得勞力不足,村民們已開始招朋喚友,準備将更遠的幾個山村也并入程家坳。
就這樣,時間慢慢到了清明節,這是大宋人一年一度更換“新火”的祭祀日。這一天,人們需熄滅自家的火,然後過個“寒食節”。清明當日午夜,村裏長者會出面給各家分配“新火種”,同時也宣布全年的耕做計劃。
晨曦裏,村裏新買的銅鍾“當當”敲響,聲音悠揚。村民開始魚貫熄滅自家竈火,走向祠堂祭祖。鍾聲平息後,趙興也不熄滅火種,依舊坐在自家火塘邊,借助火光翻看着一本書籍。
門響了,他的學生程夏恭恭敬敬的走了進來。
程夏原名程七,“七”是他的排行,因爲他是夏天出生,所以,趙興最後給他取名爲程夏。他先跪在地上向老師行了一個禮,而後畢恭畢敬地說:“老師,阿大叫你去祠堂開會。”
程夏口中所說的“阿大”指的是他父親——族長程同。
聽到程夏的召喚,趙興擡了擡眼皮,翻了一頁書,平靜的問:“我去?不合适!
程夏不行禮不說話,他邊行叩頭邊答:“阿大說:今年要聽聽老師的安排,所以要請老師上祠堂。”
火塘的火光逐漸弱下去,趙興停止了翻書,他看了看火塘,猶豫着說:“程家的計劃……我無權插嘴,但……”
程夏磕了個頭:“阿大說:老師去了,坐上首!”
這話有講究,他的意思是說:趙興進祠堂,不是去接受程族質詢,而是作爲決策人出現,在祠堂有坐席,且坐在上首。
趙興合上了書。
沒有照明的日子實在難過。山區裏面濕氣較重,即使住在磚房,火塘也一刻不能熄。此外,這時代取火困難,火種保留是個難題。而“讀書”成了趙興的特權,趙興需要這團火來照明,所以趙興即使在寒食節,也沒有熄火的欲望。
但現在程家坳邀請他進入祠堂,參加“新火”儀式,火種就需熄滅了。
程夏還跪在木地闆上等回音,趙興想了一會兒,将一杯茶澆在火上,說:“那就去吧。”
祠堂内火塘邊,首座處擺着兩張椅子,一張坐着程同,一張空着。
看到趙興來了,程同用手裏的撥火棍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示意趙興就坐。趙興卻搖了搖頭,答:“不合适!”
程同沒有起身,圍坐在火塘邊的另幾名長者欠了下身,并堅持要求趙興落座。但趙興卻依舊不肯……最終,那張空椅子被稍稍搬離火塘,在程同肩後重新擺放,趙興這才肯坐下。
等趙興坐定,程同清了清嗓子開口:“老師沒來前,我們商議了一下今年該做什麽物事……嗯嗯,這幾年,陶窯、竹器坊掙錢,男女地裏苦掙一年,不如在兩處窯場幹上一月。所以,家裏有伢子在坊裏的,都不願意去地裏下苦,反願去坊間給孩子搭把手……咳咳,老師說說,這活計該怎麽分配。”
程同提到“物事”這個詞,相當于現代詞“東西”。據說“東西”這個詞是蒙古人帶過來的,在北宋之前,中國有另一個更文雅的詞叫“物事”。
趙興張了張口,但馬上又閉住嘴。他心裏暗自念叨:“慎言!慎言!”
這兩個作坊是趙興建的,設計施工全他一個人的努力,孩子們隻相當于他的雇員。但現在程同卻把它們視作程家坳的産業,要在祠堂進行分配——怪不得邀請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