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州州治城北的十裏鋪這天早上熱鬧得緊,原本供販夫走卒們歇腳乘涼的茶棚内如今坐滿了身着綠青兩色公服的老爺們,拉拉雜雜足有三十多人。.COM整個慶州六七品的官吏也不過數十人而已,因此這批人的身份也就愈發耐人琢磨。和那些尋常官老爺不同的是,這些官員們沒有車輛随從,一人隻有一個包袱背在身上,他們的神色中有些興奮,又略帶些期盼,其猥瑣狀和那些平日裏趾高氣揚講求風度修養的官員差别甚大,更加令人疑惑。
何岩坐在這群人中央,身穿绯紅色官袍,眉宇間頗有些不羁之色。
就在幾個月之前,他還是個從八品吏,在郭彥欽幕中供一份閑職,在這樣的亂世當中,似他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既然跟了沒出息的主子。自己也就極難再有什麽出息了。卻不料延州李文革入主慶州,竟給這西北邊陲帶來了百年未有之大變,自己這個窮書生的落魄命運也由此而改變。
在李文革到來之前,他這個法曹參軍事除了身上一件官袍之外,幾乎一無所有。
現在,他除了身上那件新做的绯紅色官袍之外依然是一無所有。
但是現在他有了權力。
從五月份高紹元入主慶州以來,慶州八縣的司法治安大權就抓在他何岩的手中,盡管名目未定,但是在州府體系中,他俨然是慶州的二号人物,這等大權在握的感覺是他從所未有過的。本來此番官制更化,若不出意外,一個正六品的慶州按察主事是絕跑不掉的。
因此前些日子李文革召他至延州,将另外一個選擇擺在他面前時,他很是掙紮猶豫了一番。
然而他終究選擇了那個吉兇未蔔的前程。
沒有别的原因,生逢亂世,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當五鼎烹。天下姑且不論,自李文革崛起西北以來,便是傻子也能看出關中的局面要變了,在這麽個萬花筒般的時代裏,個人的成就基本上取決于格局而非才智。一州司法行政長官的前景雖然不錯,但是何岩又豈能滿足?李文革的未來目前尚不可知,焉知其不是另外一個劉亭長?這一步走對了,不要一州一郡,列部封侯也不過是等閑事。
于是他斷然做出了抉擇。
他現在的職務,叫做同知八路軍鹽靈軍政使司事,兼判靈州政事,從五品上。
無論是從五品還是正六品,何岩并不在乎,這些差遣畢竟不是朝廷經制之銜。他看上的是這份差遣所代表的獨掌二州行政的權柄,盡管這兩個州絕大部分還在靈武節度馮繼業的手中。
沈宸的密信發到延州之後,李文革在自己的參軍會議内部進行了範圍讨論,随即發布了三道節度使命令,命令在鹽州前線成立八路軍鹽靈軍政使司,任命沈宸爲八路軍鹽靈軍政使兼知鹽靈軍政事,任命何岩爲同知鹽靈軍政司事兼判靈州政事,其餘軍政司曹科吏員,一體由兩人保薦。
讓何岩更加激動的是,李文革在軍政司框架下設立了鹽靈方面行軍司和朔方緝捕撫慰司,沈宸任行軍司都指揮使兼都監軍使,何岩出任副都監軍使兼緝捕撫慰大使。
這意味着,作爲一個文官,何岩擁有了分領部分軍功的機會。
這在八路軍軍政體系内是獨一無二的。
無論是文章、蕭涯離還是自己的老上司高紹元,雖然封疆州郡,卻終歸隻有行政大權,沒有軍權,便分不得軍功。陸勳雖然軍政大權一把抓,然則他是武将,兼領行政不過是權宜之計,就算其功勞再大也是在軍内晉升,撈不到文官的地界來。而他何岩,雖然此番隻是兼領副監軍使,這畢竟是個實實在在的軍職,按照軍制,未來是可以按照軍功受領爵位的……
前程未蔔,前程似錦!
他看了看日頭,起身清咳一聲,頓時将衆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什麽時辰了?”他冷着臉問自己的随從。
“大人,卯時二刻已經過了!”随從畢恭畢敬地道。
何岩皺了皺眉頭,淡淡道:“從今日起,不許再叫某大人,軍中隻有一位大人,那便是太尉!”
随從十分詫異,暗自咕哝着不叫大人叫什麽,咽了咽吐沫應道:“諾!使君!”
這一聲“使君”叫得何岩渾身舒坦,他望着幾個遠遠氣喘籲籲趕來的屬官,臉上帶出了一絲笑容,緩緩起身道:“不等了!”
那随從退下,何岩轉過身沖着衆人一拱手:“諸位同僚,自今日起,何某便要與諸公同署共事了。朔方撫慰司便是未來的靈州節度判官署,管的乃是一州之民政。然則靈州現在馮賊之手,我等之治所便是前線,民政亦是軍事,因此本官事先言明。自今日起,撫慰司行軍法一如沈将軍之行軍司,今日是第一日,姑且從寬,等到卯時二刻。自明日起,日出而行,日落而歇,一日行程三十裏,無論風霜雪雨,雷打不動。我們雖然是文官,然則此番赴前方亦是行軍打仗,州府沒有車給我們坐,沒有馬給我們騎,更沒有乘輿讓我們舒服,自本官而下,一律步行。我知道,諸位都是九月秋闱選上來的官,原本也是貧家子弟,想必這勞頓原也不在諸位眼中!本官醜話在前頭,凡是掉隊的,跟不上的,本官絕不等待,州府配屬撫慰司三十二名員額,最後剩下多少人本官就用多少人,若是途中全數掉隊,本官便一個人撐起這個撫慰司!”
……
“這個何岩,倒底成不成?春秋兄有什麽意見,來聽聽!”
李文革叉着手坐在座位上,臉上隐隐有些擔憂之色。
儲微言粘着胡須沉吟了片刻,緩緩答道:“此人熱衷功名,雖然有些桀骜,内裏卻是聰明過人,想必不會辜負太尉!”
李文革輕輕歎息了一聲:“這種戰時三司制度,此番是第一遭實行,若是合用,日後要推廣全軍。何岩膽識才略都是有的,隻是有些恃才傲物,我擔心他和沈宸處不好關系!”
儲微言笑道:“太尉任命君廷将軍爲軍政使兼都指揮使,連都監軍使也一并給了他,此舉大是高明。何立山雖然與君廷分衙理事,畢竟頭上有個軍政司同知的名分,論身份是君廷副貳,便是在軍中,也隻是副都監軍使,其無能幹預軍事,更遑論與君廷争權了!”
李文革苦笑:“這個任命,魏遜可是強烈反對的!”
儲微言啞然,他雖然擔任了節度府考功參軍事,但是自知在延州文武體系中根基淺薄,魏遜這種手握重權的軍頭是自己絕對招惹不起的,想了想,他勸慰道:“文謙将軍維護的是制度,并不是反對太尉的任命。”
李文革頭:“設立監軍本是治軍制度之根本,此番用文官做監軍,确實是破了例,魏遜的擔憂并沒有錯,隻是何岩的差事畢竟不同普通政務,其情其景,他若是制約不了軍中将佐兵士,那些文官們根本無法做事!”
儲微言不以爲然道:“太尉過慮了,竊以爲何岩爲監軍副使雖然破例,卻并不壞制度!”
李文革十分詫異,就連他自己都承認自己對何岩的任命有悖于自己文武分治的體制規矩,更是對現有監軍體系的一種破壞,若非實在迫不得已,自己絕不會出此下策。他看着儲微言道:“春秋請明言!”
儲微言道:“太尉治兵之道,在于監軍逐級對置,而非文武互制。何立山雖然做了監軍副使,卻并無軍銜,沈君廷在軍中日久,軍心鹹服,其地位權柄,豈是何立山一介書生所能撼動?況且軍中團營都隊四級監軍軍官均是文謙将軍調教出的精銳之士,此等人心中隻知有太尉,不知有朝廷,不要何立山,便是君廷也不能阻止其與文謙将軍暗通消息。此豈是一個監軍副使所能扭轉的?隻要何立山不能随意撤換監軍軍官,他這個監軍副使便不過是爲了軍政官員相互攻讦之時居中調解之用,起兵權,實則是半分沒有的。”
李文革了頭:“若非此番出兵距離過遠,要進行大範圍無後方運動作戰,原本不用如此措置!”
罷,他揉了揉太陽穴,随口道:“頭痛的事情如此之多,真是有些招架不住了,早知如此,這個節帥不做也罷!”
儲微言無語,這位大帥剛剛鬧出了一出辭職鬧劇不久,如今又開始這等口不應心的虛言了!
李文革擡起頭,問道:“細封還是沒有消息嗎?唉,我還真是有些想念這個脾氣又臭又硬的家夥了……”
儲微言愕然。
……
數百名八路軍騎兵在廣闊的平原上縱馬奔馳穿插着,将倉皇逃竄的敵人不住地分割。敵軍的軍官将佐徒勞地呼喊着聚集部衆整理建制,卻一次次被殺牛悉摩率領的大隊騎兵沖散截斷,方圓數十裏的平原上全是驚慌失措的藏才家戰士,他們穿着皮袍葛衣,手中拿着簡陋的木棒和身披騎兵甲手持騎兵弩制式漆槍的敵人作戰,卻很難給對方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在這個戰場上零散展開的藏才家兵足有兩千餘人,然而在殺牛悉摩五百騎兵的機動打擊下,這兩千餘人的大軍卻隻有被動挨打疲于奔命的份。
東面的那條河原本是全軍的水源,如今卻成了置全軍于死地的天塹,殺牛悉摩的騎兵連續來回掃蕩着河沿線,将一群又一群勉強集結起來的藏才家軍打散砸碎,将那些手中隻有木棒的牧民趕下河去,看着他們在水中掙紮逃命,看着河水漸漸被染成了紅色,豐州刺史王甲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在東面,遠遠地,一條黑線正緩緩朝着河壓過來,那是敵人的步兵,在經曆了幾場噩夢般的厮殺之後,王甲心中明白,靠騎兵的機動性來欺負敵人的步兵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如果敵人的騎兵是惡魔,那麽敵人的步兵個個都是魔王。那些身披鐵甲五人一組緩緩進逼的八路軍步兵行動不快,殺人效率卻極高,三天前的那場戰鬥,不過短短幾個照面,藏才族就在戰場上扔下了将近兩百具屍身,而敵軍卻沒有一個人戰死,連重傷都隻有四個。
面對那些恐怖的步兵,你連投降告饒的機會都沒有,他們沒有時間停下來接受你的投降。
這不是戰争,這是屠殺!
王甲絕望了。
“應天軍和西南面招讨司還沒有援兵來麽?”王甲臉色灰暗地喃喃問道。
剛剛從肩背上将箭頭挖出來的族弟王熏臉色慘白地搖着頭:“來不及了,咱們敗得太快了!”
王甲滿嘴都是苦澀之味:“怎麽辦?”
一個七八歲的少年騎着一匹馬自東面折了回來,他的身量太,腿還夠不着馬镫,臉上卻全是堅毅的神色:“阿爹,這戰打不得了,敵人兵甲太過犀利,我們這是送死!”
王甲默然。
細封敏達騎在馬上,楊利卻是披甲步行,兩人保持着一線,親兵隊的士兵們圍在周圍,緩緩向着戰場逼近。
“快入夜了,看來全殲不可能!”楊利道。
“我們兵力不夠,不能把他們逼近絕境。”細封敏達了頭。
楊利沉思了起來。
細封敏達看了看東面,道:“給殺牛傳令,放棄這條河,他繞道上遊過河,穿插到西面去。在這裏和敵人糾纏不值得,隻有拿下豐州,我們才能得到一個落腳之地。”,着,他自箭斛中抽出了一支令箭,左手遞了出去。
一個細封族鹞子傳令兵接過令箭,毫不猶豫飛馬馳了出去。
楊利抓了抓頭:“這片地方到處都是河汊,走不出十幾裏就要過一次河,真是麻煩!”
細封兩隻眼睛熠熠生輝:“所以主人才要這片地方!”
楊利:“什麽意思?”
細封抓起馬槊往地上一插,然後提起來将刃鋒遞到了楊利面前,道:“你看!”
楊利看着刃鋒上的黑色土壤,耳邊卻聽細封道:“隻有表面上一層薄薄的沙土,下面全是濕潤的泥土,這種地面,種什麽長什麽,這些藏才族不懂農耕,這麽好的土地用來放牧,實在是糟蹋了!隻要有足夠的人力,這塊地方一年四季都能種糧食,延州的土地種糧食一年隻能熟一次,這裏最少一年兩次,這麽好的地方,誰不想要?”
楊利了頭:“還是大人高瞻遠矚,我們這些粗人,便是想破了天,又怎能知道大河北岸還有這麽好的一塊地方?”
“高瞻遠矚?”細封敏達嘴角浮現起一個譏諷的笑容,“那卻也未必,咱們若是真個按他的法沿着河谷北上,那就是傻子了。”
楊利咳嗽了一聲,有些尴尬地道:“我在延州住了二十多年,子午嶺也不是沒上去過,我都不知道那上面居然有條路,大人又如何能知道?”
細封敏達哼了一聲,卻沒有話。
楊利詫異地問道:“你是如何知道那上面有條路的?”
細封淡淡道:“我是鹞子!”
楊利無語。
這次北伐,細封敏達帶路,楊利才發現在延川道和馬蓮河道之間居然還有一條道路修建在子午嶺山脊之上,隻不過長年沒有人走被植被覆蓋住了。他沒讀過書,自然不知道這便是大名鼎鼎的秦直道,這條道從關中直插漠北,曾經是中國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條交通大動脈,不過這回走起來卻頗費了一番力氣,一千五百人的兵隊一邊清理障礙一面行軍,七百裏路程足足走了兩個月有餘。
“既然有這麽條路,定難軍南下,爲何卻從未走過?”楊利耐不住心中的疑惑,問道。
細封敏達一笑:“這條路人走起來好走,趕着大群的牛羊你走走試試!騎兵南下,自然是走水草豐美的河谷路,誰會從山脈峰巒之間去找路?”
楊利恍然大悟,卻聽細封敏達道:“這條路,不要告訴折家!”
楊利皺起了眉頭:“你對折家不放心?”
“拓跋家沒有覆滅之前,大家自然是朋友,如今拓跋家已滅,事情便不好了,這條路有六百裏路程在折楊兩家轄區之内,他們卡住這條路,便會切斷我們和延州之間的聯系。我們勞師遠征,遠離延慶老營,所占據的又是膏腴肥沃之土,難免有人看得眼熱想要過來分一杯羹,雖折家楊家均不是貪婪之輩,但這種事情不得不防。一旦這條路被掐斷,我們辛辛苦苦拿下了這塊地盤,不是給那兩家做了嫁衣麽?”
楊利了頭:“你的漢話得越發好了,典故用得比我都精準。”
細封敏達一笑,沒有話。
這時,遠方兩騎遠遠馳來,細封敏達眼尖,早已看見其中一個正是剛才派出去傳令的鹞子,眉頭一緊,卻見兩騎馳近,那鹞子遠遠高聲喊道:“殺牛指揮禀告,豐州刺史,藏才家大首領王甲,向八路軍節度使右衛大将軍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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