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地處偏遠,無論是官紳還是黎庶對建立不久的後周朝廷忠誠度均很有限,但即便如此,因爲理念不合而拒絕在《封建疏》上署名的也并非全然沒有,太仆寺丞權知延州馬監事呂端就是其中一個。.COM這個隸屬于朝廷官制系統的書生對于李文革堅持要任命一個女子爲官倒并沒有太多的非議,畢竟在他看來李文革這個本質上的軍閥已經做了太多的驚世駭俗的事情了,再多做這麽一件也不過如此。但是對于延慶官員聯名上疏朝廷自請封建這件事情,呂端傷透了心。
當時丞相府的書吏拿着這份文書請他署名,當着上百名文文武武,呂端負手而立仰首不語,甚至直到李彬以丞相之尊開口征詢他的意見,他也仍是這副神态,口中的話語卻鋒利地如同刀子:“封王建國,天子之權也,以三公之尊,無權置喙,秦漢置六玺,專爲此事!今侍中以使相驟行封建,置君上于何處?四方節鎮,若蜂起效仿,則我華夏中國,豈非重現春秋亂世之像?”
對于他的态度,延州的文武雙方都是很不滿意的,對于這個外來人,延州上下原本便不是很感冒,何況此人在這個關鍵時刻居然敢做這等仗馬之鳴?
因此自李文革回府視事起,私下具書谏勸李太尉将此人找個由頭遣返汴京的書簡便如同雪片一般發往了長史書房。連秦固迫于壓力都曾私下勸李文革将呂端遣返京師——在秦固看來,這其實是對呂端本人的一種變相保護。
在整個延州官場的關注中,八月十一,八路軍節度府簽發了針對對呂端的文告——除夏州布政主事,兼平夏令,權知宥夏馬政事。
文告一出,從府到縣,從政到軍,無不嘩然。
夏州節度判官署目前都還是個空架子,布政、按察、轉運三曹主官及各縣長吏大部分空缺,呂端被任命爲布政主事,同時兼任州垣縣令,實際上已經是夏州州政的第二把手。李文革對這個地方政權體系内的異類非但沒有歧視嫉恨,反倒大加拔擢,這确實令延州的相當一部分人覺得很是難于理解。
盡管衆人皆有所不滿,但州府自長史秦固以下所有人對這道任命都無可奈何,因爲文稿上明明白白有八路軍夏州節度判官權知夏州政事蕭涯離的副署簽名。
根據七月份厘定的新官制,節度使有權任命節度府長史以下司曹科員,前提是要長史副署方能生效;同樣,節度使任命各州節度判官,也需要有侍中府李彬的副署方能生效;而節度使任命地方州縣乃至州署曹科官吏,則需地方節度判官副署方能生效。
從李文革回府視事到任命文告發布,中間隔了十天左右時間,這段時間快馬自平夏和延州之間跑一個來回已經足夠了。
有李文革的提名,又有蕭涯離的審覆,手續完全合乎規矩,此刻便是秦固和李彬,也不好再對這項任命三道四。
除非李彬掌管的禦史觀察官員們具文彈劾呂端。
可惜呂端雖然放蕩不羁,延州畢竟是個苦地方,連一家像樣的青樓妓館都沒有,這讓呂端就算有心想要犯作風問題也沒了機會。
沒有由頭,也沒有真憑實據,對着呂端這麽一個剛剛被任命還不曾上任的地方官,那些監察官員就算再恨得牙癢癢又能夠出什麽來呢?就算他們硬着頭皮出來了,沒有一靠得住的東西支撐,這種彈劾在李文革那裏幾乎沒有任何價值,老謀深算如李彬,自然不會拿着這麽不靠譜的彈劾文書去節度府碰釘子。
就這樣,已經打好了背包準備離開延州的呂端莫名其妙地到夏州赴任了。
一直等到了所謂的夏州州治平夏縣,呂端才知道,李文革給自己的這道任命,份量究竟有多重。
所謂平夏縣,純屬子虛烏有!
赴任之初,呂端走錯了路,一頭紮進了空無一人的統萬城,城中的景象十分駭人,整座城池出了四面殘破黢黑的城牆關隘之外,已經沒有半城鎮的樣子了,站在城中任意一舉目四望,所能夠看到的除了城牆便是平整的地面,城中的所有房屋、院落、裏坊、道路、樓宇等等建築均已不見蹤影。若是此刻将城牆拆掉,這裏便沒有任何城鎮遺迹了……
在統萬城城東十裏,無定河南,用木頭紮起了一圈籬笆,籬笆内用自統萬城内拆出來的土方木料搭起了簡陋的房屋圈舍,一群群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人們便居住在這裏,這裏就是如今的夏州節度判官署所在地,也是夏州“首縣”平夏縣城。
一座寨子,左近聚居的人口總數超過一萬八千人,其中男丁九千三百,婦孺五千,老人三千。基本上原先平夏拓跋氏部落的全部人口除卻被看押護送前往關東的兩千多俘虜和貴族之外全部都集中在這個方圓不過四裏的寨子裏了。
李文革處置拓跋家的法子不可謂不仁慈,基本上對于這些投降的異族他一個都沒有濫殺,而是将這些人全數交給了折從阮帶去京師。
他也并非沒有動絲毫手腳,将近五千匹精壯戰馬,八百副各式鐵甲,兩千多副步騎兵甲,七百多名外系族兵(其中大半是細封家族兵),一百多名鹞子武士,李太尉毫不客氣地截留了下來,這些人和裝備此刻都已經運回了延州本部,留下來的是一千五百匹馬和三千頭牛——這是李太尉留給夏州的種馬種牛,李文革幾乎一回到延州就發布了禁羊文告,延慶宥夏四州五年内不許養羊,現有的羊群則交給延州的商人們去向關東南唐後蜀交換糧食。
這個時代的戰馬多是骟馬,爲的是性情溫順便于操控,黨項部落當中隻有那些騎術極爲精湛的戰士才不屑于騎着骟馬上戰場,而這樣的戰士并不多,除去那些久經磨練的鹞子之外也不過百多人,因此盡管平夏一戰李文革繳獲的馬匹有上萬匹之多,但其中骟馬占了三分之一,其餘除卻母馬之外能夠作爲種馬的總共不過兩千匹左右,此番一次性撥給夏州一千五百匹,已經是大手筆了。
在呂端接掌了印信之後才獲知,就在平夏城東北八裏的地方,有一個駐紮了一萬三千名流民的流民大營,這些流民正在無定河上晝夜不辍地輪班勞作——他們在修築水壩和水庫。
這些人也是他的子民。
一個子虛烏有的平夏城,一個擁有将近三萬人口的聚居區……
從城鎮規模上,這根本就算不上縣;從人口規模上,三萬人口即便在内地京畿地區,也足稱大縣了。
就在呂端到來的時候,一萬八千名異族還處于被就地看管的狀态,數千漢人奴隸們被簡單地武裝了起來,負責看管他們昔日的主人,這些人每天隻能得到很少的食物——所謂很少,是指他們每天除了睡覺就不做其他的事情,這樣除了時不時被餓醒之外倒也沒有别的不足之處。
這種情況導緻的直接副作用就是——族群内部爲了争奪口糧而發生的鬥毆事件層出不窮,老弱婦孺在這種争鬥中明顯處于弱勢,在呂端到來之前,因爲内鬥和饑餓而死去的黨項人已經上升至了兩位數。
無論呂端有什麽樣的雄心壯志,他都必須迅速解決目前面臨的困境,否則他這個布政和蕭涯離這個判官就始終要坐在這個不知何時會突然爆發的火藥桶上。
呂端采取的措施是——以兩千頭牛和慶州的高紹元做了一筆交易,将一批原本應該運往慶州的糧食通過水路運到了夏州來,在獲得了這批糧食儲備之後,呂端對平夏人口管理制度實行了一次簡單粗暴的改革。
他将五千平夏青壯按照十百千的簡單單位編爲河工調到了無定河工地上,同時從無定河邊的河工中抽調了五千老弱婦孺回來,然後大筆一揮,将平夏城以東劃爲墾區,平夏城以西劃爲牧區,三千黨項青壯在墾區内鋤草墾荒,而漢人老弱婦孺和羌人老弱婦孺則混編在牧區進行放牧。
同時,他從數千漢人奴隸當中選拔了五百比較強壯的,充實入蕭涯離親領的夏州按察曹治安科作爲警察維護州治的治安刑獄。
窘迫的現實狀況讓呂端這個飽讀聖人之書的大儒不得不暫時放棄所有的政治理想,在自己的權力範圍内施行嚴刑峻法。在呂端看來,目前夏州最關鍵的問題并不是如何處置降番——實際上這個問題李文革已經替他解決了,在當家的貴族全數被編入俘虜隊伍送往汴京之後,群龍無首而又面臨生死一線的黨項人若不想被從**上消滅便隻能乖乖服從漢人的安排,無論是河工還是農墾原本都不是黨項人的長項,但是做這個至少能夠免于餓死或者被屠殺,生存的需求擺在面前,這些心懷不滿的黨項人暫時沒有其他的選擇。
夏州目前最關鍵的問題,是不能容忍任何閑散勞動力的存在。呂端曾經計算過手中的存糧和各種資源,結果是——無論怎麽看,能夠獨力支撐上半年就是奇迹了。在這種情況下,平夏絕不能容忍任何白吃飯的人存在。
因此老幼婦孺去放牧,青年男子去修河工開墾荒地,務必做到人盡其才地盡其利。
從長遠看,漢人的老幼婦孺參與放牧,一方面提高了勞動效率——這些人去幹河工和墾荒無疑效率低下——另一方面則培養起了一支漢人自己的牧民隊伍,若幹年後,老人或許老死了,但那些少年長大成人之後便是合格的牧民,而那些婦女未來生下的孩子自然不可避免會受到母親的影響而從接受一些放牧的相關教育,久而久之,放牧将不再是黨項人的專利,一支可靠的漢人牧民隊伍的出現,無論是對李文革還是對中原王朝都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
夏州作爲新降州郡,團練使荊海在無定河工地附近駐紮了一個團練營,其中不但有五個滿編制的隊,還有一個隸屬于延安步兵團的步兵都,這支兵力要面對黨項鐵騎當然微不足道,但是要鎮壓手無寸鐵且完全沒有了建制體系的黨項流民卻綽綽有餘。
對于呂端的種種舉措,縣裏州裏乃至節度府上下并不是一緻支持的,許多延州本地出身的官吏對此也曾經薄有微詞,對此,蕭涯離曾經在八月底專門上書節度府爲呂端辯解,而李文革對此的最終裁決是送來一紙手書——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看着那歪歪斜斜的毛筆字體,呂端可以确定,這确實是太尉大人的親筆手書無疑。
忙了一個多月,呂端總算将州署的政務理出了一個大緻的頭緒。
……
“筚路藍縷,柴米油鹽,不當親民官,不知民生之艱苦,誠是謂也……”原本在汴京一身名士派頭的呂端此時整個人又黑又瘦,用一條發白的麻巾抹着臉感慨道。
條件簡陋,州署縣衙合署辦公,蕭涯離坐在一張簡單的木制長腳桌案後面處理公務,聽了呂端的感慨,輕輕放下了筆,站起身揉着手腕道:“易直悟道了?”
呂端苦笑:“悟道這等閑暇事是陳抟那老牛鼻子的首尾,我是聖人子弟,不信那一套的。不過自唐以來,不曆州縣,無以爲台閣,這規矩看來是有道理的。親民官爲政瑣細,若是沒有這番經曆,異日做了宰相,難免誤國!”
蕭涯離笑笑,卻并不答話。
呂端放下手巾,端起桌子上的涼茶一氣喝了下去,抹抹嘴問道:“各曹科官吏,各縣長吏,馬監轄員,何時能夠到政?偌大一個夏州,五萬多人口,難不成就指着蕭公和在下兩個人不成?”
蕭涯離道:“今日午時延州的驿使來報,秋闱的卷子已經審定,共決出進士出身三十三人,同進士出身一百七十二人,另有單科經士十八人,單科算士九人,單科法士十一人,單科詞士三人、單科史士二十一人,單科禮士五人,單科書士十四人,共計取士兩百八十二人。延州金城縣考生周茂生七科制試總分六十一,狀元及第;臨真縣考生趙垣五十九分,榜眼及第,延安高家的高紹良五十一分,榜眼及第……”
呂端愣了愣,對于李文革的所謂科舉秋闱,他一向是當笑話看待的,四州二十八縣便決出兩百八十二名待選仕官,這個結果也确實證實了他的看法。
他冷冷笑道:“這不是沐猴而冠麽?那個周茂生,不過是延安集市上一個鼓詞的先兒,如今竟然堂皇然列名首位。如此狀元,豈非玷污了三鼎甲的名号?”
蕭涯離本人不是科舉出身,因此對呂端的話并不以爲然,隻淡淡回應了一句:“延慶民多缺吏,從權而已!”
呂端搖了搖頭:“李大将軍此舉,違了朝廷規制還在其次,敗壞名教綱常,侵奪帝君之權,若非亂世,早已族誅了!”
蕭涯離臉色凝重起來,他沉默半晌,問道:“易直方才抱怨人手少,如今太尉給你送來了人手,你卻又抱怨太尉取士簡陋,自古以來,上位者之難,隻怕也無過于李太尉了!”
這話中譏刺之意十分明白,呂端不禁脹紅了臉辯解道:“取士乃國家大典,自有規制,延州雖然多年戰亂,前朝時也曾開試取官,卻不見如此取士者……”
蕭涯離搖了搖頭:“禮崩樂壞已近百年,數十萬利民嗷嗷待哺,此所謂從權也。易直做了一個月親民官,便道州縣不易爲,難道詩書讀得好,字寫得漂亮,便能通曉治道了麽?”
呂端無語,半晌才道:“自古以來,用人之權在于國家,取士乃是天子求賢之舉。何謂賢者?孔子門下弟子三千,賢者不過七十二。延州一次取士便近三百人,四倍于孔門之賢。通曉詩書未必便是賢者,然則詩書尚且稀松,所謂賢者,又從何談起?”
蕭涯離淡淡一笑:“郭威不曾經得制科,詩書亦未見得讀得好,可謂不賢麽?”
呂端語塞,半晌方才搖着頭道:“蕭公于刑律堪稱能吏,然則對綱常尊卑未免輕視了些。天子名諱,豈是人臣輩所能擅呼?朝廷也好,州縣也罷,總需有個規矩,沒了尊卑上下之序,陳涉亦可王天下,黃巢之禍乃不遠之事,豈可擅忘?”
蕭涯離透了口氣,神色肅然道:“陳涉黃巢,不過匹夫倡亂耳,李懷仁雖然出身武夫,行事也不免有乖謬之處,然則其用心行政,皆堂皇正大,亦未嘗有害民之政出,易直以之比陳黃,實在有虧神明!”
呂端了頭:“豈是某是在爲大将軍擔心,封建也好,開科也罷,皆是君權,君權神聖,不容僭越。大将軍妄竊君權,其禍隻怕将殃及延慶官民!”
蕭涯離目光如刀望着呂端,半晌方才緩緩道:“周天子無恩惠于天下,則君權歸于鹹陽;李懷仁有恩澤于西北,不要代行君權,便是自家爲君,也不是什麽大不了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