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打疊起精神來,你們雖不是鹞子,卻也是族中數得出的勇士,你們的父輩将你們送到統萬城來,便意味着你們在他們的眼中是足以代表家族榮譽和武勇的戰士,他們相信你們不會辱沒祖上的榮光和驕傲。.COM可是老頭子告訴你們,要想不辜負他們的期許,不僅僅是上陣殺敵那麽簡單。你們要能吃常人吃不了的苦,要能做常人做不了的事情。大軍遠離,統萬城如今需要你們來守衛,自從赫連可汗築成此城以來,她還從未被攻陷過,無論敵人有多麽強大,從來都不曾有人自外部攻破過他。三百年前,有一個叫做梁師都的膽鬼,在敵人面前吓破了膽,将這座天下堅城拱手讓人,你們是這樣的膽鬼麽?”
阿羅王老邁的身軀在城牆上走動着,一面走一面扯着嗓子向着城上的守軍高喊,此刻這位老人的身上似乎看不到絲毫歲月的痕迹,那花白的胡須也似乎隻能給他增添幾許威勢,目光所及之處,哪怕是最瘦的士兵也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脯,誰也不願在這傳奇般的老人面前被看輕了去。
“敵人會夜間攻城麽?”
一個稚嫩的聲音問道。
阿羅王站住了腳步,轉過臉去望着那個聲音傳來的位置,冷厲的目光在那個年輕戰士的身上打了個轉,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拓跋光序——”
“是彜平家的三崽子啊……”阿羅王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溫和的笑容。
“當年你爹跟着我守青嶺門的時候,比你如今的歲數還要,不過,他可沒有你這麽好問饒舌!”
拓跋光序慚愧地垂下了頭,不料卻聽阿羅王道:“年輕人想得多些不是壞事,多用腦子才能多打勝仗。隻憑力氣大是成不了真正的勇士的,你不錯,比你爹強!”
拓跋光序詫異地擡起頭,卻聽阿羅王道:“若是尋常敵人,夜間不必守城,漢人的兵夜間都是瞎子,不火把走不了路。若是着火把,我們在城牆上,十裏之外就能看到他們。”
他頓了頓,道:“可是,此番來襲的不是尋常敵軍,是去年曾經劫掠過銀州的惡賊李文革,這賊子的兵都是悍兵,不但敢于摸着黑行路,還敢摸着黑攻城,銀州便是這麽丢掉的。雖我夏州比之銀州堅固許多,卻也不能掉以輕心。賊人有膽夜間攻城,難道我們沒膽子夜間守城嗎?”
正着,一個樞銘大步沿着寬闊的城牆走了過來。
阿羅王一眼認出他是北面城牆的守将,心中一驚,厲聲問道:“你怎敢擅離職守?”
那樞銘卻并不害怕,行了禮道:“叔祖,北城外有動靜,十分詭異,夜間我們不敢開城門查驗,特來禀報叔祖。”
阿羅王一愣,有些不能置信地問道:“北面?”
“是北面!”那樞銘苦笑着答道。
此番城中精銳全都被拓跋彜殷帶走,阿羅王手上隻剩下了八百多臨時征集來的族兵。這些兵編成了五個樞銘,其中兩個放在南城,一個放在北城,監管東西兩面的城牆巡視,還有兩個樞銘放在城中,監視看管那些随時可能作亂的細封家族人。
阿羅王這個部署十分正常,李文革的基地畢竟在南面,他從南面的平原出來攻擊夏州是最理所當然的。事實上,阿羅王并不認爲李文革會直接來攻擊統萬城,李文革手上天也就隻有一千兵,最大的可能和最穩妥的用兵便是抄掠夏州南部的幾個族群聚集區,統萬城的預警時間雖然很短,卻也不至于措手不及。反過來,若是李文革繞道從北面進攻統萬城,不僅僅要在契吳山區爬上數百裏路程,還要先後兩次渡過無定河,繞這麽遠的路,還要渡河,士兵的體力早已消耗得七七八八了,如何還能攻城厮殺?
但是偏偏就是在北面出現了詭異的動靜。
阿羅王站在城頭上,側耳傾聽着城下的動靜。
有很多人的呼吸聲,阿羅王判斷城下起碼有一百人才能發出如此規模的喘息聲。
然後就是——金屬物體和地面接觸的聲響。
是大批金屬物體和地面接觸的聲響。
有敵人在城外,這是已經可以确定的了,自己人完全沒有什麽必要悄悄潛到城下來。
夜間爲了防止暴露目标,城頭上并沒有起燈籠火把,守城的族兵基本上是在黯淡的月色下憑借着記憶在城牆上活動。
這時候起火把,無疑會成爲敵軍的靶子。
但是阿羅王沒有猶豫,他需要弄明白城外的敵軍究竟在搞什麽鬼。
在他的命令下,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浸透了油脂的球狀物體在城頭上被燃,然後被迅速扔下了城頭。
躲在敵樓後的阿羅王冷冷注視着城牆下,那火球畫出了一個弧形,掉落在城下,照亮了幾個正在佝偻着身子手持某種工具進行某種動作的士兵的身形。
城頭的拓跋家箭手早就張滿了弓,但是沒有命令,他們并沒有向這些暴露出來的目标進行放箭。
阿羅王的眼睛眯縫了起來。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兩道黑影自黑暗中撲了上來,手中似乎端着什麽東西,高高揚起,一陣黑霧過後,火球熄滅了,城下再度陷入黑暗中。
就在那一刹那,城頭的箭手手上一緊,險些放箭。
一片黑暗中,城上的士兵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阿羅王的方向,等待他發出命令。
然而阿羅王卻沒有動。
剛才那一刹那,許多人都不理解發生了什麽事情,然而阿羅王卻明白。
是土!
城下的敵軍用早就準備好的土簍在最短時間内撲滅了火球的火。
阿羅王沉吟了片刻,用手指了指城牆的兩角。
那帶隊的樞銘會意,立刻走下敵樓去布置。
不多時,兩個同樣的火球在東面和西面同時被燃。
就在此時,隻聽城下“嗖”的一聲響,四枚弩箭斜着飛上城頭,将東面那個叉着火球正要扔下去的士兵硬生生釘了回來,火球落在了城頭上,引發了一陣混亂。
東面的火球落了下去,這一次,火球的落附近再沒有準備好的土簍撲上來了。
一個身影飛快地向墜落在城下的火球奔去,這一次沒等阿羅王發令,城上怒火滿腔的箭手就松動弓弦發出了箭矢。
城頭距城下有九丈高,那個身影距離城牆不過一丈的距離,并不容易射中,然而五箭齊射,還是有兩支箭射中了,那個身影一歪,歪倒在了城下,身體還在緩緩朝着火球方向移動,城頭上射完箭的箭手正在重新拔箭瞄準補射的當口,城下的反擊到了。
“嗖——”四支弩箭自正北方向以一個很的傾斜角度射了上來,沒有射死人,卻有一支弩箭射穿了正中央那名箭手伸直握弓的手臂。那個箭手當即棄弓,踉踉跄跄退了下去。
另外四名箭手頓時精神大振,幾乎同時将弓箭瞄準了剛才射來弩箭的方向,弦聲數響,四枝箭射了下去。
遠處沒有任何響聲,顯然這四枝箭全部落空了。
火球距離這邊距離太遠,那光無法完全照亮城外的戰場。
東面那個蠕動的身軀終于接近了火球,一陣陣黑霧開始圍繞着火球升騰,那是那個士兵在用手一把把抓土滅火。
弓箭手還要攻擊那個頑強的士兵,阿羅王擺了擺手,制止了弓箭手的後續動作。
城下火球的火勢正在一一變,阿羅王的臉上卻産生了一絲困惑。
趁着剛才這陣混亂,阿羅王已經看清了城門前的态勢。
幾十名衣衫褴褛卻披挂着步兵甲的延州士兵正在揮舞着一個個模樣怪異的鍬狀工具在城門前賣力地挖掘着,在他們的兩側,沿着城牆,有幾十名敵軍士兵手中拿着木槍在警戒。
在微光中,那些挖掘工具頭部泛出金屬光澤,應該是鐵鍬。
阿羅王這輩子沒見過工兵鏟,能理解到這個程度,已經是極限了。
雖然看清楚了,阿羅王卻更加困惑了。
敵軍在幹什麽?
在這個時代的攻城戰法中,倒是不排除挖掘城牆這一條,但那絕不是指統萬城這種堅固厚實高大的城池,要想在統萬城的城牆上挖開一個缺口,沒有上萬人同時作業是不可能的,即便李文革有這麽多人手,他也絕配不起上萬把鐵鍬。在這個時代,鐵器極度珍貴,上萬把鐵鍬的鐵足夠武裝起兩到三萬步兵。
更何況敵軍挖掘的并不是城牆,而是城門前的地面。
難道敵軍是想在城門下挖掘出一條可以沖進來的通道?
和挖城牆相比,這倒是個相對可能性大些的選項。
然而除非城内全是死人,否則這個戰法毫無用處。
守軍怎麽可能眼看着敵軍挖掘地道而無動于衷?城門内隻要部署上一百人,挖掘地道的這些士兵一旦挖到城門下面就相當于把自己送進了鬼門關。
挖地道也不應該這麽明目張膽啊……
起碼應該從距城牆百步之外開始挖起,那樣不但更加安全,也更加利于保密。
像現在這樣挖掘,能起到什麽作用呢?
這麽挖,挖到城門下已經是極限了,再挖下去就是送命,那些士兵不可能不明白。
明知是送命的差事,還會有士兵去執行嗎?
這位黨項老将的困惑還不僅如此。
敵軍是何時渡過無定河的?若是在白日間,己方的斥候不會看不見,若是在夜間,李文革再怎麽神通廣大,如何能夠将一支足夠數目的軍隊在不舉火把的情況下從北岸渡到南案來呢?
無定河的水是比之前淺了許多,人站在河裏勉強可以露出頭來。
但是這樣也并不等于可以不舉火把涉渡啊。
黑燈瞎火的,又沒有船,向來不習水性的旱鴨子們想要泅渡遊過來?
那是癡人夢……
……
統萬城北七裏外無定河渡口。
原本被系在南岸的三十多支大船隻此刻一字排開橫在了河面上,船上面已經鋪上了木闆,每塊木闆的兩段各站了一名士兵,在這條由船、木闆和人搭成的浮橋上,源源不斷的八路軍士兵正成單列縱隊緩緩渡河。頭上隻有朦胧的月色和的星光,士兵們走得跌跌撞撞,不時有人失足跌跤。站在兩側的士兵這時便會适時拉上一把,保證過河的縱隊通道不被堵塞。
其實就是掉下河去也沒什麽大不了!
若是在白日間,拓跋家的斥候們看到了這般景象一定會極爲驚訝。
那一艘艘船隻組成的浮橋,并不是漂浮在河面上的。那些船隻的底部,都是紮紮實實擱淺在河底的淤泥之上的。浮橋下面,已經是無定河的河底了。
也就是,此刻若有士兵掉下河,隻要他支起胳膊,就不會淹死。河水的深度現在充其量也就沒過腳面,連腿肚子都到不了。
這麽淺的河,淹不死任何人。
李文革站在河的北岸,耳中傾聽着部隊雜沓的腳步聲和戰士們粗重的呼吸聲,眼中神色平靜。
“大人,過河吧!”一臉疲憊神色的沈宸走了過來。
“所謂半渡而擊之,指的就是這時候吧?”李文革答非所問地道。
“兵法上的半渡而擊之,是隻能在白日施展的戰法,趁敵軍以行軍隊列過河,首尾不能相顧,軍令傳達不暢的空當發動攻擊,進一步打散敵軍的指揮建制,将強敵變成失去指揮的烏合之衆,然後各個擊破。這種仗隻能白日打,否則不要打散敵軍建制,暗夜野戰,兵力規模多達千人,自己不亂就謝天謝地了!”沈宸不以爲然地反駁着自己的統帥。
李文革輕輕一笑,沒有接過話頭。
“況且桂芝的騎兵全都部署在東北方面了,若有敵軍接近,我們可提前兩到三個時辰得知敵情,有足夠的時間收攏部隊列陣。夜間混亂,兵越多越麻煩,敵軍兩三千騎兵,很可能被可以用軍号相互聯絡呼應的我軍兩百騎兵弄個人仰馬翻建制混亂。拓跋彜殷就是再自信,這種仗也還是不敢打的。”
李文革看了一眼南岸,道:“剛才統萬城方向似乎有動靜?”
沈宸不以爲然地道:“大搖大擺去挖人家的城門,除非守軍都是死人,否則被發現是必然的事情!”
李文革歎息了一聲:“細封手中隻有一百多人,萬一守軍出城夜戰,就麻煩了!”
沈宸面無表情地道:“打這麽大的仗,冒險也是應該的。不過若我是守軍,黑夜中不知虛實,是萬萬不肯貿然打開城門的,那是敵人最希望的事情。”
李文革苦笑:“這個險冒的可是不,若是一旦失敗,不要我們隻能繞統萬城而過,最要命的是那些東西一共隻有這麽,細封全都帶了去,連後手都沒有。那東西可是攻城利器,一旦落到敵人手裏,恐怕日後我們便有難了!”
沈宸不以爲然地撇了撇嘴:“打仗打得終歸還是人,那東西雖然神妙,終歸不過是死物,吓唬吓唬人還行,若是打仗全要依靠那東西,這世上還有所謂的名将嗎?”
李文革回過身看了他一眼,苦笑道:“我知道你不相信,不過終有一日,那東西會終結所謂的名将時代的。”
沈宸呆了一呆:“終結名将的時代?”
李文革搖了搖頭:“我并不是唯武器論者,我也相信,武器再犀利,也終歸要人來使用,人才是武器的靈魂。不過你不會懂的,那東西的威力,現在你們還遠遠看不到,等你們能看到的時候,恐怕你們心中對所謂名将的認知,就要徹底改寫了……”
他頓了頓,認真地道:“未來的時代,誰能用好那東西,誰就是名将;這個時代的所謂名将,在那東西面前,很快就不再是名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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