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唐制,親王出閣開府可置僚佐,待年長之國,僚佐作爲署官随行。.COM唐代對藩王的限制比漢代還要嚴厲,之國的親王雖然兼任地方的都督刺史,但實際上卻不能過問政事,王傅作爲王府最高屬官輕易不置,隻作爲榮寵優待朝中老臣的尊位虛設,一旦設置,則該藩王的權力威望就将淩駕于諸王之上,貞觀年間元老宰相王珪被任命爲魏王傅,就曾經被朝中大臣誤解爲李世民欲廢太子立魏王的信号,盡管王珪盡職盡責管制約束,李泰還是窮盡所能惹風惹雨,最終鬧出了一場天翻地覆的儲位之争,最後兄弟二人同時遭貶,晉王李治漁翁得利入主東宮,一代雄主唐太宗被此事弄得身心俱疲,足足休養了兩年才恢複精神。
那時候作爲王傅之下的王府首席屬官的長史往往兼任地方州郡長史,實際掌管州務,同時也承擔着監視督察親王之責。有唐一代,越到後期藩王的地位越低,屬官的地位也就相應降低,到唐末,長史司馬之類的屬官早已阙置,親王大多隻能在府中置一些類似賓客之類的官應景。
柴榮這個新加封的親王,自然不同此例。
他本身就是外藩入朝,又是唯一的帝位繼承人,雖然沒有明旨備位東宮,卻也絕不同于其他藩王。更何況他此刻還兼任着開封府尹和同平章事的實職,日日在中書門下壓班值日。
因此自澶州就開始跟随他的一些老人陸續來京之後并沒有進入王府做官,而是陸續進入了朝堂和京畿。原任澶州判官的王敏進入中書門下省檢正五房公事,原任澶州通判崔頌進入樞密院爲副都承旨,原澶州節度使掌書記王樸進入開封府任推官,原澶州押牙曹翰任長恒縣尉,原澶州都校曹彬進入禁軍擔任殿前司散員指揮使。柴榮雖然封王開府,卻并不在府中治事。這位晉王殿下每日隻在禁中往還,一大早趕到宮城内去給郭威問安,上午在中書門下處置政務,用罷了午飯便回開封府署處置公務,直到月上西山方才回王府歇息。
自從進入四月以來,德妃忽染疾病,對于這個在乾佑事變當中幸存下來的老妻,郭威總是心存歉疚,因此這些日子以來竟是衣不解帶親自伺候,令中外感動之餘,卻也頗令宰相大臣們憂心。皇帝畢竟不是普通人,撇下國事去關心妻子的病情,無論如何不是明君治國之道。
這話柴榮卻不方便,範質李谷王溥三位宰相這幾日走馬燈般進宮勸谏,卻始終不見郭威納谏。
其實自從王峻離開京城後,郭威的精神就明顯不如去年,有的時候在朝堂上議着事都會打瞌睡,這些日子又因爲德妃的病情焦心,人漸漸消瘦憔悴了起來。這一切更加令朝臣們擔憂。
爲了此事,甚至連一直躲在府中不問事的馮道都打疊精神入宮好好勸谏了一番,馮令公在宮裏呆了足足兩個時辰,出來時卻一臉落寞遺憾的神情,搖着頭一個字都沒,徑自回府繼續裝孫子去了!
連馮道都勸不過來,大臣們也覺無力,隻得打疊起十二分精神替皇帝擔待起了中樞事務,而作爲事實上的皇儲,柴榮身上的擔子也無形中越發重了起來。
這一日下了值,柴榮和範質打了招呼,帶了幾份奏章回開封府批複。
這本來是逾制的事情,範質等人在這種事情上往常是絕不會通融的,不過一來如今柴榮在中書門下漸漸站住了腳跟,二來皇帝不朝,非常時期,諸相都忙得手腳無措,範質也便睜隻眼閉隻眼不話。
其實柴榮把這幾份奏折帶回來,其實是要給王樸看看。
王樸如今拜了右拾遺,實任開封府推官,按理是沒有資格與聞軍國大事的。
皇帝一撂挑子,滿朝手忙腳亂,一切就都從權了。
王樸正在對一個九品班頭服色的武官述差事,柴榮一步邁了進來,直接自懷中抽出了一份奏折,遞給了王樸。
王樸也不客氣,接過一目十行地看了起來,旋即詫異地擡起頭:“折可久這就急着要北伐了?”
柴榮坐下一面喝茶一面道:“沒有李懷仁頭,他就算打下了綏州也未必能夠守住!折令公忍了三十多年了,怎會急在這一時?這明明是李懷仁的主張籌劃!”
他話毫不避諱,那個面容俊美的年輕武官卻有站不住了,躬了躬身便要退出去。
王樸卻招手叫住了他:“你不要走,此事和你的事有莫大幹連!”
柴榮詫異地看了那個武官一眼,卻沒有多問,轉向王樸道:“先生以爲,此刻對定難軍開戰,勝算能有幾分?”
“不知道。”王樸老老實實道,“銀夏至京師何止千裏?朝廷對李懷仁和折可久隻能遙制,邊郡情形,還是他們最清楚。”
柴榮想了想:“那就準了折可久的奏章,他是關北行營都部署,按道理他的方略中書和密院沒有駁回的道理,除非父皇話,否則折令公的顔面還是要給的!”
王樸接着道:“就是李懷仁,也不能輕易駁回。隻是一樁,折可久上這道奏章,李懷仁不可能不知道,他知道并且贊成此事,隻能明一樁事情——慶州的事情,已經壓下去了!”
柴榮皺起了眉頭:“李懷仁奏捷的表章還沒有到。”
王樸頭:“慶州比延州距離京師要遠,遲上一兩日也是尋常事。隻是慶州善後如何安排,李懷仁恐怕還要措置一段日子,下官料想十日之内,便應該有個消息了!”
柴榮問道:“若李懷仁據延慶,折可久取綏銀,南北連成一片,要不要緊?”
王樸搖搖頭:“延慶兩州都是邊郡,土地貧瘠,不足爲慮;綏銀二州更不足論,縱然折家占據其地,也還要随時提防定難軍的反撲,沒有朝廷支持,北漢和拓跋家兩面夾擊,折可久的日子會很難過!下官擔心的是,若是此番李懷仁真個一舉平滅了銀綏夏宥四州,與折揚楊兩家平分銀夏,朝廷該如何措置?”
不用看地圖,柴榮就知道如果王樸所成爲現實,則這三家地方軍閥的勢力坐大就已成定局,西北的事情中樞要看三家眼色行事,關中那些藩鎮自不必。
王樸接着道:“大王是否知道,靈州馮家這陣子派人進京了!”
柴榮頭:“鄭公前些日過一次,無非是爲了馮家七郎來讨封的,事情太多,他這件事暫時還排不上來。更何況授受節度,唯父皇可決之,我們不能越俎代庖。而父皇在此事上似乎頗有心結,對馮七郎殺兄奪位頗爲不滿。即便父皇決斷,爲馮七郎移鎮,卻是不可免的!”
王樸撚着胡子,緩緩道:“大王可知,這位靈州來人還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柴榮一驚:“誰?”
“李彜殷的侄子,綏州刺史李光琇!”
“甚麽?”柴榮失聲叫了出來。
“在哪裏?”
“他們昨晚去晉王府投書不成,今日來開封府拜谒大王,大王不在,卑職便代大王留下了他們的拜帖和書信,禮物卻退還了。”那年輕的武官不卑不亢地答道。
柴榮了頭,接過了名帖,順手放到了桌子上,直接打開信封,看了起來。
看罷,他将信遞給王樸,淡淡道:“李彜殷願意向朝廷稱臣納貢,舉銀夏四州之地歸順!”
王樸臉上頓時凝重起來,拿過信看了半晌,緩緩道:“緩兵之計?”
“不像!”柴榮搖了搖頭,“緩兵之計不至于将堂堂綏州刺史派來,也不會拿出一千匹馬的大手筆,信上寫得明白,隻要朝廷明诏公布此事,他們就會立即送馬進京。這老賊是真的急眼了,李懷仁和折家步步緊逼,他縱然是想用緩兵之計,也應該知道,縱然朝廷會上當,李懷仁卻是不會上當的,折可久更加不會中計!”
王樸想了半晌,輕輕吸了一口氣,道:“大王,恕下官直言,若爲了中國計,定難軍李家早亡一日,西北黎庶便早得一日安康,若非黨項人淩迫太甚,延州文武不會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李懷仁擡出來保境安民。但是爲朝廷計,爲大王計,西北各派勢力力量越是均衡,大王日後收拾起來便越容易。一旦李懷仁與折楊兩家平分銀夏,日後再要征調移鎮就困難了。”
柴榮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地聽着,臉上卻沒有半分明确表示臧否的意思。
王樸話完,也便靜了下來,不發一言看着柴榮。
良久,柴榮方才淡淡道:“我一直留心延州的兵額,李懷仁所部,天不過三千之數,折家南北兩路,不會超過六千,楊家多隻有折家的一半,加在一起不過一萬兩千人。當年唐明宗五萬大軍沒有做到的事情,李懷仁和折可久用一萬多人就能做到麽?這些兵力若是除去守衛地方城池的兵,真正最終集結在統萬城下的兵力多也就剩下七八千,以這樣的兵力,能夠拿下稱雄千年的統萬城麽?”
王樸輕輕搖頭:“若照常理,萬萬做不到。這些兵力連包圍統萬城都做不到,更不要攻城了。李懷仁戰績不俗,但是這種事情卻不是可以憑着奇謀妙計來籌算的。下官以爲,明确駁回折李的北伐方略,一來震動太大,二來李家緩過這口氣來,隻怕心思難免又有反複。因此這一仗不打是萬萬不成的。與其逆水行舟,不如順水推舟,一方面準許折可久進軍銀夏,另外一方面則默許李家通過馮家的靈州和中國州郡互市貿易,對馮家則要着意籠絡,馮七郎的節度使,還是給了的好。朝廷在這種事情上與實權藩鎮怄氣,殊爲不智。隻是是個空名頭,一文不花,在關中留下李彜殷和馮繼業牽制李文革與折家,應該是個能夠一箭雙雕的辦法。”
柴榮緩緩頭,王樸得有道理,折李讨伐定難軍已成定局,不能直接幹預,卻可以暗中做文章。
與其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不如做力所能及的,這就是王樸的思路。
柴榮對于自己這位首席智囊的計謀倒是頗覺有道理,隻是恍惚之間卻仍覺得有些不安,似乎有什麽自己應該考慮到的因素自己卻沒有注意。
“大王,王公之計,其實不妥……”
兩人愕然擡首回頭,卻見發話的赫然正是那年輕俊美的武官。
一個是堂堂晉王朝廷國儲,一個是開封府推官中書右拾遺,都是不得了的大人物,那個武官站在那裏與聞了這許久的軍國機務,不知趣主動退出去,已是逾矩。誰曾想兩人話之際這個家夥竟敢貿然插話?柴榮心中頗爲驚異,不由得看了王樸一眼。
王樸不動聲色,眼睛卻看也不看柴榮,目光炯炯盯着那武官道:“如何不妥,仲詢來聽聽!”
那武官神色謙恭,卻沒有絲毫驚慌失措之色,坦然道:“朝廷與藩鎮,建鎮削藩,皆自家事。黨項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或叛或順,皆敵國事。折令公與李大将軍方面專阃之權,乃受自當廷,朝廷方略若有更化,可拟制申明。如今前線将士,無論其心歸屬,打的畢竟是我大周旗号,攻城略地,收複的也是大周王土。朝廷不予嘉獎賞賜,已是不當,怎能暗中款敵,掣肘将帥?此中主尚不肯爲,況大王乎?”
柴榮見此人言之成句,用詞謹慎心,卻自有一番凜然意味,心中更是稱奇,面上卻不肯露出來,隻淡淡道:“然則藩鎮之禍,自晚唐至今,綿延百年,若不早加提防,一旦養虎爲患,養癰成疾,又當如之何?”
那年輕武官毫不畏懼,道:“大王所言,乃不同之事,藩鎮禦外侮,朝廷當以錢糧兵馬供給之,這是一層;藩鎮不服王化,朝廷以天兵伐之,這又是一層。晚唐藩鎮爲禍,乃是因爲君主昏庸,相臣無能,禁軍疲弱不能一戰所緻。如今本朝天子起自軍中,大王亦自幼曆練軍伍,禁軍戰力,天下之冠,如此何懼藩鎮乎?”
見柴榮和王樸都盯着自己不肯開口話,那武官自失地一笑:“恕卑職不敬,折令公兵進平夏,于折李楊三家乃是私事,于朝廷而言卻是大局,本朝的第一大敵乃是契丹和北漢,李彜殷向北漢稱臣,至今大兵壓境才肯歸順,這其實已是大不敬之舉,以卑職看來,此人根本沒有臣服的誠意,不過是時勢所迫,不得不爲罷了。與之相比,折令公奉旨率兵進關中,李大将軍專程入京獻四馬,其誠意豈不遠遠過之?如今朝廷對一心歸順矢志爲大周守衛西陲之勇士猜忌如此,卻對公然抗拒王化的叛賊姑息遷延,隻是爲了關中力量之平衡,傳揚出去。會令天下豪傑寒心的……”
其實他一開始,柴榮就已經想明白了,之所以他自己都會覺得王樸的策略不妥,便是覺得這個牽制之策做得過于明顯,器宇格局均稍顯狹隘,不是王者所爲。如今被這武官侃侃而言道将出來,柴榮卻是對此人越來越感興趣。
他斜眼看向王樸,卻見王樸滿臉笑意看着自己,心中頓時醒悟,王樸今日明顯是有意爲之,他轉眼看向那武官,卻不知這出戲王樸是否事先和他打過招呼。
“你是何人?現官居何職?”柴榮淡淡問道。
那人怔了一下,竟然沒有反應過來,擡起頭愕然望着柴榮。
王樸笑吟吟捋了捋胡須:“他是開封府的班頭,姓潘名美,字仲詢,大名府人氏!”
柴榮了頭,揮手道:“知道了,你退去吧!”
潘美的話其實還未曾完,但見柴榮臉上神色,苦笑一聲:“大王是未來的天下之主,當以天下蒼生爲念,陰謀畢竟是陰謀,不是帝王治國之道……”
柴榮揮了揮手,潘美神色黯然退了出去。
“此事先生事先征詢過他麽?”柴榮轉過頭問王樸。
王樸淡淡搖頭:“下官怎會如此不知輕重?”
柴榮了頭:“其實縱然不允李彜殷所請,折可久和李懷仁今年也萬萬攻不下統萬城,先生以爲呢?”
王樸輕輕笑了:“大王明見,下官也是如此以爲的,與之互市一,其實不過是爲了誘這少年話罷了!”
柴榮苦笑:“險些連我都瞞了去……”
王樸一躬身:“大王恕罪!”
柴榮擺了擺手:“先生是爲我斂材,何罪之有?”
他頓了頓,道:“這個潘美,放在開封府做班頭屈才了,我這就行文吏部,補西頭供奉官,随侍寡人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