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路軍節帥李文革進入慶州已經三天了,關北行營軍接管慶州也已經三天,三天來慶州的全體官吏都在戰戰兢兢地等待着,等待着這位代表皇帝的大将軍開金口發落他們。.COM境内出了造反的大亂子,而且已經驚動了朝廷,作爲地方官,想不受任何懲罰輕輕松松過關是完全不可能的,區别隻在于治罪的範圍會有多大,會治什麽樣的罪名而已。
自古以來,治罪便是一門學問,就是高居九重的天子,也經常喜歡在這上面玩花樣。
嚴旨申斥,專門降诏書如疾風暴雨一般将獲罪的官員痛罵一頓,羅列上一堆五花八門的罪名,然後“毫不留情”地罷官奪爵,隻在最後的尾巴處留下“暫留職分待勘後效”八個不起眼的字,一個殺十顆腦袋都不夠的天大責任便這麽輕輕撇開了。
語氣溫和,以悲天憫人的語調曆數犯官過往功績,用數百字的篇幅來描述天子的寬宏與仁慈,然後一陣長籲短歎的感慨,最後無奈地一句“免于顯戮留其全屍”,一條好大性命便如此消失在人世間,流傳下來的隻有臣子和百姓們對皇帝寬仁的稱頌。
這些花樣都是曆朝曆代積累起來的用刑心得,除了像朱全忠那種做婊子連牌坊都懶得立的急性子土包子之外,幾乎絕大部分上位者都喜歡用這一套來折騰臣下。
倒不是吃飽了撐的,皇帝們的原則其實很明白,既要得實惠,又要得好名聲。
我是明君,饒了不該饒的人,臣子們隻會贊歎我用法不避親近,治世以公。
我是明君,殺了不該殺的人,百姓們隻會稱頌我仁慈寬厚善良,降罪以恕。
天下沒有不偷腥的貓,因此天下沒有不想做明君的皇帝。
皇帝尚且如此,何況下面的人?
誰都明白李文革最終還是要拿幾個人作爲替罪羊交給皇帝開刀的,隻不過拿誰不拿誰,誰主誰從,誰輕誰重,這些事情都要李大将軍來決斷。
在官員們眼睛裏,這便是生殺予奪的大權。
申斥也好,罰俸也好,甚至罷官奪爵都沒關系,隻要能做到“留任”,一切就都無所謂。
隻要能留任,把官位拿回來就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這就是慶州諸公的底線。
也是郭彥欽刺史的底線。
畢竟沒有真出大亂子,朝廷沒有調大兵,反倒把延州的兵就近調了過來,明朝廷實際上也明白事情沒有那麽嚴重,既然如此,處置官員的事情,朝廷也未必就會多麽上心。
如何處置,全在李大将軍一句話上。
郭彥欽相信,自己的靠山王相公都倒在了李大将軍手下,這位大将軍的奏章,中書樞密恐怕絕不會輕易駁回。
也正因爲如此,他才如此笃定,雖然自己原先是王峻的人,但是畢竟與李大将軍沒有更多的直接過節。隻要這一遭孝敬好了李文革,想必不會有太壞的結果,畢竟,他覺得自己能夠摸準李文革的脈。這位李大将軍要什麽自己就給他什麽,不過如此罷了。
隻是,令他和其他官員們失望的是,自從那日将李文革等人請進了騰出來的刺史府,那些眼睛橫着看人的軍士便在府外豎起了兩根旗杆,将刺史府大門當作了關北行營轅門,三天以來,這扇“轅門”大門緊閉,幾十名指望着拜望他老人家的達官顯宦們都被當在門外,并被告知,李大将軍“乏了”,不見客。
也不是什麽客都不見,那個八品曹官何岩,就被傳進了府去問話,至今未見出來,想必是是被拿在府中了。
衆官員幸災樂禍之餘,不由得都有些擔憂自己的官位,何岩此人素來不合群,拿了也就拿了,卻不知這位大将軍準備如何發落自己。
郭彥欽尤其擔心。
好在他早早做好了準備。
就在李文革進城的第二日一早,他就派了自己的管家,帶了十幾名州兵,将滿滿一箱子貨物運進了刺史府。箱子裏裝的全是黃澄澄四寸長寸許寬的金刀子,滿滿一大箱子,足足有一百二十斤上下。
郭彥欽是個很有眼光和氣魄的人,這些金子差不多是他五分之一的家産了,此次一口氣拿出來,可見郭使君是很有誠意的。
李大将軍也很有誠意,當即就收下了,連扭扭捏捏欲拒還迎的官場姿态都沒做。
郭彥欽的心一下子就都放下來了,隻要肯收錢,就好辦。
武将丘八就是沒品位,連形式都懶得走。
郭彥欽的要求并不高,罷官無所謂,隻要能夠暫留職分就好,不過是将慶州刺史變成“知慶州事”而已,對于他來講都一樣。天高皇帝遠,換個名字自己照樣還是土皇帝。
錢是收了,還是見不着人。
郭彥欽怒了,收了錢不辦事,那是嫌錢少,還可以再商量,但是收了錢卻連個面都不肯見,這位李大将軍也忒不講職業道德了。
怒歸怒,真的硬闖進去,他也沒有這個膽子。
笑話,刺史府大門現在改叫轅門了,雖原先自己想咋進就咋進,自己拆了那門也沒有誰敢半個不字,可是現在,他可是萬萬不敢闖進去的。
郭刺史雖然沒有帶過兵,但是一些軍中的規矩還是聽過的。
闖轅門,那在軍法中是死罪。
李大将軍會否将自己直接一刀剁了,郭彥欽拿不準,不過他不想試。
這陣子市面上變化不大,李大将軍進城後實行了宵禁,但是州府官員仍然還在履行職責,該管啥事還在管啥事。所不同的是州城内外的哨卡和巡邏軍士多了起來,許多過境的商人百姓們稍感不便,因爲所有車輛往往要被檢查過三四遍才能出城,出城後在南面的樂蟠縣還要過兩個卡子。
好在這些哨卡隻是檢查,卻從不收稅,也不會扣拿私人物品。
李文革進入慶州的第三天,十幾輛馬車從北門進入了慶州,護衛馬車的,是一百名身穿步兵甲的延州士兵。
……
“啓仁,啓正,可算把你們盼來了!”見到韓微和高紹遠,李文革不由得喜出望外。
韓微掃了一眼他的屋子,笑道:“你這貪官做得也太過了,這許多金銀珠寶都堆在屋子裏,你是守财奴麽?”
李文革苦笑:“人爲财死,這慶州的官兒實在有錢,不過幾日光景,這屋子就已經裝不下了。這些錢在軍隊裏,就是幹柴堆上的火星子,我是等着你們來,正好轉手給你們,由你們轉撥給子堅那邊。軍隊的開支不能建私帳,這是規矩。”
他的語無倫次,但是語義卻極清楚,韓微和高紹元一下子聽了出來。
韓微遲疑了一下:“你想好了?”
李文革了頭:“想好了!”
韓微苦笑道:“我這個行人參軍,剛剛上任難道就要外放封疆大吏了麽?”
“想得美!”李文革翻了個白眼。
“我是來拉你做幌子的,你韓啓仁的才具,豈是一郡之地能夠羁縻的?”李文革道。
高紹元卻吃了一驚,他被韓微拉到慶州來,本來以爲就是來清賬目做做交接,聽李文革的話,居然搶一把還不過瘾,真個要将慶州納入自己麾下。而且自郭彥欽手中接管慶州的,居然是韓駝子和自己。
他張了張嘴,想問話,話到口頭卻又硬生生轉了話題:“大将軍委托卑職修的那條路,卑職已經修好竣工了,八十裏路,修了整整一年半,耗費近萬民力無數州帑,卑職至今也不知這路有何出奇之處,不過是堅固一些,不會被雨水沖毀罷了,大将軍,恕卑職直言,這種耗費民力的事情,不能再做了!”
李文革的眉頭皺了起來:“不能再做了?那這閑下來的近萬民工,這幾個月叫他們做什麽去?丈量土地的事情最早要下半年才結束,這幾個月難道叫他們吃白飯?”
高紹元:“……”
李文革毫不猶豫地道:“我要你高啓正過來,正是看中了你這份修路造橋的本領。上一次那八十裏路面,不過是試牛刀而已,這一次,我要你修建一條自延州通往慶州的州際路面,标準一樣,全程大約三百二十裏的長度,長度是延州到蘆子關那條路的四倍,要過兩條大河,修建兩座石橋。”
高紹元眼前一黑,差當場暈倒。
李文革卻不管不顧,接着道:“還有慶州同川縣的銅脈,北面鹽池的鹽,這兩樣東西你也得管起來,自即日起你從随員中挑選得力的人,成立銅政司和鹽政司,你兼任兩個司的知事,按照正五品官員的待遇領俸祿,開山取銅,運輸,發放鹽引,這些事務都交給你了,哪一樣辦不好,都是你的責任。
高紹元已經聽懵了,韓微也驚得合不攏口。
半晌,高紹元才道:“大将軍,鹽和銅,可都是朝廷禁絕的物事,隻有三司才有權管,你這……這可是……”
這可是有造反嫌疑的僭越大罪,高紹元最終還是沒出來。
李文革擺擺手:“等朝廷顧得上再交給他們,現在我先幫着管一管,沒甚大不了!”
看着這個傻大膽,連韓微都有些無語了。
李文革正了正顔色:“你們兩個到了就好了,明日我就發布節度命令,剝郭彥欽的官袍,啓仁以八路軍節度府行人參軍事知慶州事,啓正的延安縣令交卸之後,以八路軍節度府轉運參軍事職務同知慶州事,兼知銅政鹽政兩司事。慶州下轄各縣的縣令都已經奉命在路上了,他們抵達州治之後,啓正酌情勘用,州治可以暫時緩一緩,下面各縣,必須在三個月内由咱們自己人掌握住!”
高紹元苦着臉:“如何又是卑職?韓衙内不才是正職麽?”
李文革闆着臉道:“啓仁隻是挂名,韓老将軍是朝廷忠臣,深得天子器重,由韓兄挂名兼領慶州,朝廷不會什麽,總要給我和韓老将軍一個面子,若是旁人,中書那幾位相公還不知要和我理論道什麽時候。北伐在即,我必須用最幹淨利落的手段将慶州穩固下來,後方無論如何不能亂,明白了麽?”
高紹元驚愕地回過頭看韓微,韓微苦笑:“不要看我,你們大帥這是硬生生将我們韓家綁上來了,在汴京就綁上了,躲都躲不掉!”
李文革嘿嘿一笑:“啓仁兄也莫要想輕松,慶州的事情全都交給啓正去主持,你隻管給我到周圍幾個州郡走動一番,和史老爺子等人把關系疏通好,你是行人參軍事,這是你的本職。不過這次去不能以我的名義,要以你自己的名義,省得那些關中的諸侯天天看着我不順眼。”
韓微苦笑:“……我現在開始有些覺得,延州這門親事結的有些太不劃算了……”
李文革眨了眨眼睛,韓微頓時面如土色:“懷仁兄口下積德,這是玩笑話,千萬莫要與我家娘子去……”
李文革一曬:“成親還不到一個月,你便被人收拾成了這般模樣,實在有些給咱們這些須眉男兒丢臉!我正要與你呢,你家娘子才名達于九縣,整天窩在閨中相夫教子,實在是浪費人才。拜會諸藩的事情你抓緊時間措置,務必在我率軍北出青嶺門之前回來,我還有件事情拜托你呢!”
韓微聽得一頭霧水,詫異地問:“何事?”
李文革正色道:“我想請你幫忙服你家娘子,出任延州節度判官一職!”
韓微目瞪口呆,僵在當場……
高紹元此刻已經被今天李文革的這些話弄得麻木了,聽了此事不由脫口問道:“節度判官……秦布政……?”
李文革瞥了他一眼:“子堅将出任八路軍節度府長史,統管延慶兩州民政事務!”
韓微此刻才反應過來,死死盯着李文革道:“你是認真的?”
李文革了頭:“當然是認真的!”
韓微惡狠狠道:“不将我們一家的名聲毀卻,你不肯幹休是不是?”
李文革搔了搔後腦:“反正你們兩口子名聲都不咋樣,我毀不毀,都無所謂吧?”
韓微咬着牙道:“休想,我絕不會答應!”
李文革詫異地看着他:“我幾時要你答應了?你隻是代我傳話,答應不答應,是你家娘子的事!”
韓微呼呼喘着粗氣,半晌才道:“你這是胡攪蠻纏,旁的事情我都可依你,此事萬萬不能!”
李文革笑笑:“我早知道你不會答應,不過你想好了,若你不替我帶話,等你回來,我便帶着旌節斧钺親自上門拜請,三國志咱們都讀過,先主請孔明的故事也都知道。三顧茅廬麻煩些,你家就在延安城内,多去幾趟也沒關系。老實你家娘子的才具我早有耳聞,早有心請她出來做些事情,奈何人家待字閨中,多有不便。如今既然嫁了人,這一層自然就沒關系了。我多登門幾次,即便你娘子不出來,你們家也不會有啥好名聲了,啓仁兄既然是兄弟,爲兄弟自然要兩肋插刀,你是不?”
這番話威逼利誘有之,軟磨硬泡有之,死纏爛打有之,總之李文革算把無賴嘴臉擺了個十足。韓微肺幾乎氣炸,卻哆嗦着不出話來。
這壞家夥看來是早就在算計自己了,卻不知他執意要妻子出來做官,究竟是什麽心思。自古女子不登朝堂不赴制科不舉中正,這子明明不是沒讀過書的白丁,卻如何非要做如此愚蠢的事情?
“大将軍,自古沒有女人做官的例子,這舉動實在是有違禮法祖制,韓兄不肯答應是有道理的,大人雖然已經是節度使了,卻也不能肆意妄爲……”高紹元仗義發言,作爲屬員,他覺得自己有勸谏李文革的責任和義務。
“漢高後既然能立本紀,女子爲何不能做官?”李文革翻着白眼,蠻不講理地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