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李懷仁并不像文伯先生得那麽有機心……”
太原侯府内,柴榮來回踱着步子,今日剛剛自澶州趕回來的王樸則坐在一側,撚着胡須默然不語。.COM而站在室内奉茶伺候的,卻并不是奴仆婢女,而是左廂都校曹彬。
“下官也并不覺得此人有何機心……”
王樸淡淡道。
“哦?”柴榮轉過頭,眼神中瞬間變幻了一下,随即失笑道:“不錯,文伯沒有過他有機心,倒是榮聽差了!”
王樸搖了搖頭:“君侯也沒有聽差,當時作爲尚未上位的藩鎮,李某貿然和下官那番話,即便不是别有居心,最少也是逾越本份。不過他畢竟是一個武夫,自奴仆到藩鎮不過短短一年多光景。就算承襲着祖上的蔭澤能治軍,但是人的氣度權謀卻不是那麽容易便可有的,以朝中争擾而論,李懷仁還沒有下場的資格,遠在千裏之外的延州看朝廷,和站在山上看風景差不多,山川秀麗固然好看,然則山上有多少坎,水裏有多少魚卻是萬萬看不明白的。李懷仁起碼還懂得向君侯示好,在軍伍之中,已經算是個明白人了……”
“他未必是看得上我,而是與王秀峰實在勢成水火,敵之敵即吾之友,所以站在我們這邊倒也不奇怪。”柴榮笑吟吟接過了話頭。
王樸了頭,表示贊同。
柴榮轉向曹彬:“國華,洛陽那件公案,真的是他做的?”
曹彬一躬身,答道:“據柴大夫和武侍中探查,是他出手應當無疑。”
柴榮追問道:“原因呢?”
“因爲陸逄闫去年劫了延州的糧船要買路錢,當時延州急着等糧食,因此不得已給了路錢。李節帥雖然口上沒有甚麽,但是心中一直記恨,這一遭路過洛陽,便對孟嘗下了毒手。”曹彬幾句話便把前因後果得明明白白。
“豈會這麽簡單,洛陽在京城和關中之間,洛河更是航運要道,這塊地面上他若是不插上一手才怪。現在他在延州墾荒還沒有收獲,流民又日益增多,若是護不住洛河糧運,自淮南到延州,一路上多少河匪路霸,人人都出來給他搗亂,他便是三頭六臂也顧不過來。下辣手除掉了陸某人,便震懾了汴河和黃河沿線的黑道,誰再敢與延州李帥爲敵,陸某人的下場便是榜樣……這才是他的真意!”柴榮毫不猶豫地否定了曹彬得來的那個法。
曹彬道:“聽他在洛陽大張旗鼓給一個妓女撐腰,還公然自公堂上将這女人救走,如今洛陽人都,這個節帥是個風流種子浪蕩子……”
柴榮一笑:“那女人我今日見到了,樣貌極尋常的……李懷仁是故意以其掩人耳目,我看他不似那等好聲色犬馬的人。”
曹彬不再話,柴榮卻道:“文伯先生,我今日與李懷仁叙了親禮……”
王樸不覺大奇:“君侯與李懷仁有何親可叙?”
柴榮大笑:“自然是繞着叙,不過我家祖上與李懷仁家祖上頗有淵源。我家祖霍國公紹尚平陽昭公主,論起來正是其家祖霍王元軌的親姐夫。我家自霍國公至今傳了十一代,霍王傳到李懷仁這一代恰好也是十一代,兩廂一湊,哈哈,正好是姑表兄弟……”
居然還有這麽一出,王樸搖頭苦笑:“君侯,這不對,君侯叙禮當從陛下這邊叙,不應從柴大夫那邊叙,這件事情若是被禦史知道了,君侯便有麻煩了!”
柴榮嘴角浮現出一絲傲然的微笑:“不妨事——這一番進京,我們便不會再回澶州了!”
……
王峻憋着一肚子鳥氣回到了汴梁。
他萬萬沒有想到,多年的兄弟,郭威竟然給自己玩了這麽一手。自己前腳離京,柴榮後腳便邁進了京師不,據這幾日這位太原侯在京城重臣間往來穿梭拜會,忙得不亦樂乎,而且所拜訪的不是開國勳臣便是禁軍重将,謙恭厚道的名聲甚至隔了一百多裏地傳到了黃河大堤上,王峻又驚又怒。軍隊和老臣一直是自己的勢力範圍,如今柴榮公然将手插了進來,實在是令人難以容忍。
回京城的路上,他一路上都在盤算着怎樣反擊,怎樣重新将柴榮逐出京城。他的心腹謀士郝崇義則在苦口婆心地勸他不要硬。
“相公,進宮見皇帝不急在一時,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太原侯回京,這明顯是皇帝和太原侯父子之間謀劃已久的一件事情,皇帝豈能想不到相公會不同意,相公便是進宮見了皇帝,隻怕他也早有一套辭等着應對敷衍相公呢,如今相公在中書形單影隻,樞院又被鄭仁誨擠進了一隻腳。力量不足,正面相抗是決行不通的……”郝崇義幾句話間便将形勢剖析得明明白白。
王峻咬着牙道:“我便是要回敬一手,朝政大事國之根本,容不得他們如此任意搓弄。便是先不動柴榮,也要先将範質李谷兩個書生趕出中書,隻要陳觀和顔衍拜相,中書的局面便可翻轉,到時候将柴榮趕回去,在中書便能形成決議,馮道那糟老頭子一個人孤力難支,王溥新拜相不敢與我公然作對,隻要形成合議上奏,不由我那位皇帝賢弟不準……”
郝崇義苦笑:“相公想得不錯,隻是此事不能硬來,須得尋個由頭,才好下手!”
王峻皺了皺眉:“你有何妙計,但管來!天下事無某家不敢爲者!”
郝崇義道:“起來也簡單,相公明鑒,罷範李二相雖然是對太原侯的有力打擊,卻不是急務。相公現在首先要對付的不是這兩個書生宰相,而是開封府的那位驸馬都尉……”
王峻一愣,脫口道:“張永德?”
“正是!”郝崇義道,“範質李谷再如何也是宰相,相公以宰相參奏宰相,陛下未必肯允,朝野也不會心服。張永德新任開封府,他是驸馬都尉,今上有任人唯親的嫌疑,隻要尋個由頭,将他趕出開封府并非難事……相公,開封府這個位置雖然不如中書相位顯赫,卻緊要得多,無論如何這個位置也要安插進咱們自家的人。隻要拿到了權知開封府,相公便進可攻退可守,到時候再迫使皇帝罷範李二相,便事半功倍了……”
王峻皺了皺眉:“對張永德動手,殿前司那些人便要得罪到家了,軍中宿将可是某家在朝中的基石。如今柴榮正在拉攏禁軍,我這麽做,不正中其下懷麽?”
郝崇義笑道:“相公現在掌着樞密院,是禁軍的頭上司,殿前軍和侍衛親軍,相公有足夠的權力影響,提拔哪個打壓哪個,是相公自家的權柄,太原侯幹預不了。隻要一日軍權在手,相公便不用怕殿前軍那些軍官,他們還指望着相公升官呢。再,相公也并不是要将張驸馬置于死地,隻是解除其權知開封府的差遣。以卑職之見,相公不妨做得大度一些,奏請加張永德爲右衛大将軍,升任殿前軍副都指揮使,這樣解除其權知開封府便不那麽顯眼了,畢竟是升官,陛下也不好駁回。”
王峻還是不解:“沒有事由,張永德權知開封府也就一個月,沒有顯著疏失過錯便罷其差遣,皇帝隻怕不會同意。到時候激辯起來,恐怕範質他們便會插嘴,柴榮在京,或許也會插上話,事情不是反倒複雜了麽?”
“沒有事由,我們便造處一個事由!沒有疏失,我們便給張永德造出一個疏失……”
郝崇義斬釘截鐵道。
“這話怎麽?”王峻精神一振,低聲問道。
郝崇義看了看馬車窗外道邊的荒地,眼中閃着寒光道:“京師重地,治安乃是開封府的頭等要務。若是在天子腳下首善之區發生些甚麽治安要案,開封府自然難辭其咎。到時候即便相公不話,禦史們也會上奏彈劾,相公便不再是勢單力孤了!”
王峻心中一動,口中卻道:“即便做出大案,也總要責成開封府先斷案破案,斷案不成再行參奏才是。沒有出了案子便直接罷免京尹的道理。若是張永德查到我們身上,豈不是便引火燒身了麽?如此弄巧成拙,豈不是更加被動?”
郝崇義冷笑道:“還先破案斷案,那是尋常治安案件。我們做下一場驚天大案,案子震動天下,連天子都難以措置,案子大得要令皇帝不立刻罷免張永德便無法向天下和朝野交待。到時候即便皇帝還是回護張永德,相公還可以聯合王瀛州公開上表,到時候内外交攻,陛下不準都不成!”
王峻驚得呆了,郝崇義膽大包天的計策令他都有些動容,不禁問道:“究竟何等大案才能如此?”
郝崇義陰沉着臉道:“界北巷那位節帥,過幾日便該陛辭離京了吧?”
王峻了頭:“皇帝應該在寒食節之前命其離京就藩。”
郝崇義咬着牙吐出了幾個幹巴巴的字:“在京城外面找個地方,要在開封府轄境之内,埋伏一哨人馬,做了他!”
王峻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在天子腳下一個堂堂節度使被人襲殺,這樣的案子已經不是簡單的治安案件了,這是重大政治事件。天子和朝廷若是不能夠迅速給天下人一個交代,隻怕各地藩鎮頓時都人心惶惶,日後沒有人肯入朝還是事,朝廷威信受損,中央權威進一步下降,不準便有扯旗子自立爲王的。這樣的案子一旦做下,郭威别無選擇,必須立刻罷免開封府官員,以給天下藩鎮一個交代。
郝崇義這個法子雖然狠毒,卻絕對是個有效的辦法,如此京畿兵權政權輕易易手,幾乎是四兩撥千斤了。
更何況,這位節帥好歹也算王峻的政敵,這陣子因爲他,王相國頗有些灰頭土臉……
怎麽看這都是一筆劃算買賣。
然而王峻搖了搖頭:“他畢竟是一方節鎮,一旦死在天子腳下,損害的是朝廷威信社稷基石。我若爲了争奪權力做下這樣的事情,未免有些過分,對不住皇帝,也對不住天下人……”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郝崇義冷笑道,“仁義若能管用,當今天子的一家老便不至于在東市被一刀一個了卻性命了。”
王峻神色黯淡下來,道:“他此番進京儀仗護衛上百人,一般的刺客根本刺殺不了他,若是刺客反被他抓住,将我們供出來,便不美了!”
“誰要刺殺——”郝崇義冷下着反問。
“既然要鬧,便不妨将事情鬧大,鬧得大到駭人聽聞的地步,鬧到就算皇帝有心遮掩都遮掩不了的地步……”郝崇義臉上的神色越來越猙獰。
“你想如何做?”王峻疑惑地問道。
郝崇義冷冷一笑:“要在京師地面上殺掉一個有一百名護衛的節度使,除了動用軍隊,難道還有别的法子麽?”
王峻大吃一驚,連連搖頭:“不可——”
“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相公,如今時局已經到了緊要關頭,萬萬猶豫不得。一旦柴榮被立爲儲君,相公的麻煩便大了。這個時候若不能果斷出手以雷霆手段将京師這潭水徹底攪渾,翻過手來相公死無葬身之地……”
郝崇義苦口婆心地勸着,他掰着手指道:“相公請想,如今軍權握在您手中,雖然大内押班宿衛和千人規模以上的調動要經過陛下。但是要殺掉一百個人,三百人的兵力已經夠了,以有心算無心,便是兩百人也能伏擊成功。不過爲了穩妥起見,不能放過一個活口,調動五百侍衛親軍,隻是外出剿匪或者上河工,在半路設伏,殺盡随從親衛,将此人當場擊斃。然後将這五百人調往汴河河口出河工,樞院和河防如今都在相公手中,誰還能查到相公頭上來?”
王峻腦海中一陣陣眩暈,郝崇義的确實有道理,隻要自己以河工名義調動兩營的侍衛親軍出城,在路上伏殺了李文革,然後這支軍隊直接調往汴河河口。開封府便是再強也查不到自己頭上,其中的傷亡殘廢,自己掌着樞密院,很輕松便可在今年的傷損員額中抹平。從理論上,這個計劃是可行的,隻要郭威不罷自己的官,這件事情便不會露底。
但是作爲一個久經風雨的鬥争老手,王峻卻又很明白這件事情并非全無風險。首先軍隊調動容易,他也有這權,找一個心腹之士執行這次劫殺任務是第一道難關,要知道,李文革是有旌節在手的節帥,理論上任何級别比他低的将領見到他都要行叩拜禮,将軍尚且如此,更何況兵卒子。在象征着天子威權的旌節面前,這些大頭兵是否還有膽子下手,隻怕很難。
其次便是一旦動起手來,打敗并且殺掉李文革或許都不難,但是要全部殺死其随從護衛卻不容易。打起仗來亂哄哄的局面下,跑掉一個兩個絕對不算什麽新鮮事,但是這次事情是絕對不能存在漏網之魚的。哪怕隻逃掉了一個,無論是逃回京城還是逃回延州,這件事情便都弄巧成拙了。一旦劫殺右骁衛大将軍的是軍隊這個消息傳将出去,無論是否有證據自己都死定了。隻要郭威起了疑心,五百人馬的調動是萬萬瞞不過他的,更何況這些人不可能沒有損傷,不查則已,一查必然露餡。
而且大軍交戰,很難讓周圍的老百姓視而不見,五百人的禁軍部隊,不可能隐身,周圍的百姓若是在劫殺發生之前見到過這支軍隊,那麽事情終歸也存在暴露的可能。唯一的解決辦法便是能夠很快利用此事将張永德拉下馬,開封府換上自己的人,隻有如此才能保守住秘密。
以上這些都是絕大風險,郝崇義沒有講,但是王峻心中明白。
除非不選擇李文革作爲劫殺對象。
然則現在京城裏面隻有此人是外鎮節度,其他的節度使一來都是朝廷系人馬,挂掉的話會引發皇帝震怒,卻不會在天下藩鎮中引發反響,未必能夠收到立杆見影之效;二來這些人大多是王峻的老戰友老兄弟,要殺這些人,他自己這一關便過不去。
王峻現在需要一個決斷,這個有很大風險的方案,究竟是否付諸實施……
良久,他轉過頭問郝崇義:“侍衛親軍那邊,有甚麽得用之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