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榮的來訪,讓李文革頗有些驚疑不定。.COM以柴榮的身份地位,雖然在使相當中不算最高,但是他畢竟是當今天子名義上唯一的子嗣,皇子的身份,太原侯的封爵,都不是尋常的政治符号。他目前的官職爵位雖然都不算出衆,但是就算傻子也能明白他和李文革之間地位的懸殊。就是如今權掌中書的範李王三相,也都沒有要柴榮折節下交登門拜谒的資格,宰相中除了馮道和王峻,誰也不曾有過這份殊榮。
柴榮倒是絲毫沒有見外的意思,畢竟兩人在東華門内已經認識了,因此這位未來的天子幾乎是開門見山,稍作含蓄便開口問及了比較敏感的核心問題。
“大将軍,延州現有多少兵額?”
李文革随口道:“戰鬥兵一千五百二十三員,辎重兵兩千兩百四十四員。若是按照豐林山上新兵營的訓練日程計算,便在這個月,辎重兵中當有五百人轉爲戰鬥兵編制,則戰鬥兵現在應該是兩千零二十三員,辎重兵仍然是兩千兩百四十四員——若是辎重兵各營頭這期間暫時不再招納新兵的話。”
随口便能道出麾下兵員數目,而且連期間的變化也能計算的清清楚楚,最起碼明兩:第一,此人确實是個實權領兵之人,這支軍隊是他一手把持的,故此員額數目清清楚楚,屬下不敢隐瞞,他甚至連下級吃空額的數字也都能控制住,這一已經相當難能可貴;第二,此人平日呆在軍中的時間必然較多,以緻軍隊哪怕一絲一毫的變化他都了若指掌,哪怕身隔千裏,也依然能夠根據自己軍隊的情況對近期的變化進行預估。
郭威得沒錯,此人确實是個軍事長才。
柴榮心中滾過無數個念頭,面上卻是一副不解的神情,問道:“既然已經有五百兵由辎重兵調爲戰兵,爲何辎重兵數目卻絲毫不減?”
李文革笑了笑:“君侯,辎重兵編制當中有兩個新兵營,每營兩百五十新兵編制,雷打不動,這兩個營的新兵轉入戰兵編制之後,新兵營的臨時營官隊官會再招募五百新兵進行操練,這是末将軍中的規制。故此辎重兵員額不會因而減少……”
“大将軍麾下一個新兵營便有兩百五十人的編制?”
柴榮吃了一驚,這年月一個營滿編是兩百到三百人,但是吃空額的現象随處可見,不要地方藩鎮,便是朝廷軍隊中一個營缺編四成都是正常現象,隻有屬于皇家直屬力量的殿前司軍和侍衛親軍是滿編的,一個新兵營就有兩百五十人編制,的确是很讓人吃驚的事情了。
不過柴榮此刻想的還不是這個,他想的是,如果每個月都有五百新兵入伍,那麽一年光景李文革手中的兵員就将超過八千,這還僅僅是戰兵,這樣的擴充速度實在太可怕了。
他問道:“不知道大将軍操練起一批新兵要多長時間?”
李文革當即知道柴榮誤會了,笑道:“君侯不要弄差了,這個月轉爲戰兵的五百人末将已經訓練了三個月,這也是末将訓練新兵的時間,一批新兵從招募入伍到正式編入作戰部隊,最少要花費三個月時間。其實三個月間能夠達成的操練結果不過是訓練這些人熟悉口令熟悉軍規軍紀熟悉軍中階級上下等級,隻要他們學會排着隊伍走路,學會聽從長官的命令行事,學會服從軍規軍法,學會一些簡單的格鬥技巧,身體稍稍強壯些了,他們便可以轉爲戰兵了。不過這離能打仗還差得遠。沒經過幾場見血的經曆,他們還算不得合格的兵。”
“行而成伍,能夠聽命從命,這樣的兵已經是好兵了!”柴榮搖着頭道。
李文革笑笑:“戰場之上和日常訓練畢竟不同,好兵與否,與這些兵是否能夠服從命令遵守軍法其實關系不大。隊列排得再整齊再好看也是花架子,君侯也是典兵的,當知道這道理!”
柴榮兩隻眼睛盯着李文革問道:“以大将軍的眼光,何等兵才能夠稱得好兵?”
柴榮覺得,李文革對好兵的要求可能過高了。
不料李文革微微笑了笑,道:“上得戰場,拿得住槍,口中有唾,便是好兵!”
這不是自己的觀,作爲一個很幸運早一百多年穿越了的剽竊者,李文革心中暗自對嶽飛同志了句對不起。
柴榮卻未曾料到李文革的答案竟然如此簡單,他不解地道:“上得戰場,拿得住槍,這些榮都能理會,口中有唾卻又是何意?這和是否好兵有何幹連。”
李文革從容答道:“君侯沒當過兵,戰場之上,死傷最重的往往便是新兵,這其實并非因爲新兵的武藝比老兵要好,也不是新兵沒有老兵聰明,而是因爲新兵在戰場上太過緊張。君侯知道,人一緊張,口中就會發幹,喉嚨也會發緊,話的聲音都會變得嘶啞。甚至有的人極度緊張之下,張口大呼卻發不出一絲聲音,腦子裏拼命想着拔腿狂奔,卻就是邁不動兩條腿,越想快跑越跑不快。這便是新兵,老兵經曆過戰事,經驗豐富,即便是面對着血肉橫飛的肉搏場面,老兵也能相對從容,該跑動跑動,該厮殺厮殺,耳朵裏能夠聽得進命令,雖然這差别平日不大,到了戰場上卻是生死之别。因此口中有唾無唾,是分辨新兵老兵的絕好辦法。一般老兵便是在白刃沖鋒身邊袍澤不斷倒下之際仍然可以從容沖鋒,他們甚至能夠分辨哪些箭矢兵刃會對自己造成傷害哪些卻不能,有些經驗豐富的甚至可以在亂刀從中通過身體的動作來規避傷害。末将軍中便有幾個這樣的老兵,他們每次一戰下來都是遍體鱗傷渾身是血,然則最後醫士給他療傷卻發現均是皮肉傷,不到兩三天功夫,他便又生龍活虎了,反倒是許多受傷比他少的弟兄傷重得多,有得要休息療養兩三個月,有的甚至便殘廢了……”
柴榮聽得神動心搖,不由道:“這樣的老兵,實在是軍中瑰寶!”
“正是!”李文革答道,“其實老兵上了戰場也會緊張,隻不過相對新兵輕一些,能夠口中有唾不發幹的,已經是個中翹楚了,這樣的兵,當然算好兵。最近這批新兵雖然不是末将親自編練的,但是末将敢斷言,這批人當中沒有一個能夠做得到掌得住槍口中有唾這兩件事,因此末将,這些兵還遠不能算是好兵……”
柴榮怔怔看了李文革半晌,方才幽幽輕歎道:“如今才知大将軍能在短短一年多時間内由九品隊頭成爲一方藩鎮,實非僥幸。河間王兵法,關隴治兵的淵源,果然非同可……”
李文革暗道一聲慚愧,這些東西原本和李孝恭以及關中李家沒有任何關系,但是自己既然在皇帝面前認了這個門,便隻能将這些東西都歸功于前人了。
他笑着對柴榮道:“貞觀年間和永徽年間開邊,雖然主力都是半農半軍的府兵,但是曆次出戰征發的大都是關中之兵,這些農兵都是武德年間從關中一直殺到河北和嶺南的百戰之士。故此幾乎個個都是軍中翹楚,先後滅突厥、吐谷渾、高昌諸國,幾乎所向披靡無堅不摧,便是在大非川,高原之上氣候惡劣,人馬連喘氣都困難,各種病症疫情肆虐,唐軍仍然戰無不克。貞觀十五年諾真水一戰,英公麾下僅步騎六千,其中中國之兵不過四千,甫一開戰馬匹全部被射死,如此開局不利,四千漢兵持矛迎着箭雨沖上去,幾乎片刻光景薛虜便潰不成軍,陣斬五千級,俘虜将近五萬。其實當年薛延陀之悍,未必便遜于今日的契丹黨項,隻不過他們對上的都是經過二十餘年征戰剩餘下來的百戰菁華,自然無法與之相抗!”
柴榮熟讀史書,對李文革的這些自然都是了如指掌的,不過他畢竟不是職業糖粉,對當年唐軍的戰績做過深入分析研究,因此依然聽得呆了,随即贊歎道:“原來如此,父皇也曾和我論及太宗皇帝的英武神明,也曾論過萬邦來朝的大唐盛世,然則于軍事卻也不曾得如此明白透徹。”
随即他問道:“既然及太宗朝,畢竟是大将軍本宗,太原還有一事要請教大将軍,還望大将軍不要藏私,傾囊以教……”
李文革笑着親自接過駱一娘端上來的茶湯,爲柴榮奉茶,口中道:“君侯隻管講,文革是個粗人,隻要是知道的,斷無諱言的道理!”
柴榮道:“太宗皇帝貞觀十九年伐高麗,爲何最終功敗垂成?難道那時候武德老兵都死得七七八八了不成?”
這一問頓時問到了李文革的癢處,他故意沉吟了一下,一面整理着思路一面緩緩開口道:“君侯這一問其實文革幼年也曾有過,然則翻過一些圖志之後便釋然了。”
他緩緩問道:“君侯可曾反過來想此事?爲何太宗英明武勇,卻折戟于遼東,而高宗名爲暗弱,卻數戰而定高麗百濟,設樂浪、熊津、雞林三郡?”
柴榮撫掌道:“正是,此正是榮不可解處,難道高宗比太宗還要神武?”
李文革微笑道:“非也,史載太宗折戟遼東,是困于安市堅城之下,時值寒冬,馬匹牲畜凍死者多,而其時尚有薛延陀爲中國後患,不得不撤兵。而文革查過圖志之後卻注意到一樁事情,貞觀十九年太宗伐高麗,乃是水陸并進,水軍四萬浮海,陸師六萬進遼東之漢故地;而高宗年間伐高麗,自永徽六年至總章元年,大九戰而滅二國,九戰之中,隻有龍朔二年至三年的平壤之戰是水陸并進,結果在幾場大勝之後困于平壤堅城之下,天寒,不得已而撤兵,與太宗伐高麗之戰幾乎相同,隻不過這一次陸師一直推進到平壤。除了此戰之外,另外八戰幾乎一無例外均是浮海作戰,每戰皆捷。君侯可從中有所得否?”
柴榮是極聰明的人,于軍事上也頗有天分,李文革得如此明白,哪裏還會不懂,當即恍然大悟道:“大将軍是,唐軍伐高麗,凡是跨海以舟師均獲完勝,凡是陸路以步騎均未得全勝?”
李文革笑吟吟頭道:“正是此意。君侯且想,自漢以來,遼東一直爲異族竊據,自高麗興起,在遼東築城,大城池均築于要道險塞,而該地與中國隔斷數百年,又經曆了五胡亂華之亂世,中原對其道路山水早已不複熟悉。自陸路進兵,則大軍糧道綿延數千裏,且一入秋冬之季,大雪封路天寒地凍,辎重給養運不上去,人或許還好,而牲畜馬匹沒有草料相濟,自然大半折損死去。反之若跨海征東,大軍糧道全由水軍運送,再冷得天氣,也不至于将茫茫大海全都凍住,而船隻靠風力而行,不費人工氣力,高麗百濟水軍式微,在大海上無力與我争雄,因此唐軍出兵時乘船,登陸之後糧道補給均由水軍維系,故此仗便是打上一年也不會有太大問題,撤軍時大軍登船,數日之間便撤得幹幹淨淨,敵國不能出海,無法在歸路攔截襲擊。君侯請細想,是否是這麽個道理?”
“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柴榮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些許興奮神色,“大将軍是,太宗之所以不勝,并非失在不該征伐遼東,而是失在沒有取海路讨之……”
李文革歎息了一聲:“太宗皇帝一生都是馬上天子,登基之前身經大百餘戰,可惜無論是進關中、伐西秦、定河東、讨洛陽、戰武牢還是最後的收河北禦突厥,都是以步騎讨之。當時有過水軍統領經驗的将領,隻有河間王與衛公,貞觀十九年時河間王早已薨逝,而衛公已然年逾八旬,故此雖然征發江淮水軍四萬,卻并沒有真的倚爲主力。水軍總領乃是刑部尚書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張亮,此人雖然也是淩煙閣名臣,卻畢竟不是軍事長才,所以盡管打了勝仗,卻并未能夠獨立領軍登陸破敵。然則他雖然沒有戰績,卻也是有大功勞的……”
“哦?”張亮在曆史上名聲并不好,最後死得也很是窩囊,柴榮一直沒有過于注意此人,此時聽了李文革的話,卻不禁好奇起來。
李文革神色堅定肅穆地道:“張亮雖然并無戰績,大唐的第一支海上雄師卻是在他的手中整肅成型的,在大唐之前,隋炀帝征高麗的水軍因爲遇到大風浪損失極大,因而從此未曾再置水軍。貞觀十九年張亮領軍自登萊出海,實在是三十年間中國之兵再次涉足海域,無典章可依,無經驗可循,便是水軍建制,都是一面出海一面演練摸索,沒有海圖,隻能臨時打探畫制,一處暗礁有時候便要付出一艘船艦數十名水兵的性命。如此筚路藍縷,張亮卻終歸帶着這支水軍跨海而過,在遼東登陸,策應了正面的太宗和英公,更加重要的是,此次出海積累了經驗,理順了航道,繪制了海圖,使得高宗年間的跨海征東得以施行,九次跨海無一次因風浪暴雨而失利,如此戰果,其基實奠于此,這便是張亮對我諸夏的無上之功。”
新鮮,奇特,聞所未聞的軍事理念。柴榮看着李文革,心中澎湃着的是金戈鐵馬的男兒豪情,難怪郭威看重,便是最後這番對張亮的評議,此人的眼光心胸朝中諸将無一人能及,做個樞密使絕對是綽綽有餘……
他感歎道:“如此來那些記錄太宗征高麗敗績的史文實在是書生之見鼠目寸光了……”
李文革微微一笑:“太宗敗了麽?遼東之戰伊始,陸路大軍渡遼水拔蓋牟,君侯大約不知,高麗爲了抗拒我中國之兵,也是修過長城的,舉全國之力耗費錢糧無數以數十年時間修建起的長城,被唐軍不費吹灰之力便擊破失手,遼東城下之戰,江夏王以四千兵敵高麗四萬衆,斬首千餘級,餘者潰散,有數萬兵駐守的遼東大城被四千唐兵包圍。遼東之戰後,高麗一萬援軍增援遼南的白岩城,負責擾敵的右骁衛大将軍契苾何力率八百騎兵将一萬高麗援軍斬殺千餘級逐出百裏……就在使太宗铩羽而歸的安市城下,三萬唐軍将十五萬高麗援軍殲滅,虜帥高延壽率三萬八千殘兵棄械跪伏軍門請降……君侯,末将也是軍人,也在邊郡厮殺了兩年了,如此‘敗仗’,末将實在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不錯——!”柴榮緊緊地攥了攥拳頭,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地看着眼前這個一臉晦氣的年輕節度使,臉上全然是笑意。
“如此‘敗仗’,我亦聞所未聞——!!!!”。
堂堂的大周皇子,鎮甯軍節度使,未來的正朔天子一代雄主柴榮,此刻咧嘴展眉,傻笑得便如同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