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迎秋門到界北巷,這段路程李文革走得頗有些掃興,汴梁作爲這個時代的中國首都,雖然在人口繁密程度上和商戶買賣的繁榮度上都較其他地方要好得多,但是也就僅此而已了。.COM從西門外一路進來,原本應該是金明池水兵演練場所的地方如今連片爛泥塘都沒有,反倒布滿了田壟和丘。蔡相宅所在街區此刻還是商鋪,粜米賣布好不熱鬧。吳起廟倒還是那個吳起廟,隻是同樣灰頭土臉破敗的厲害。李文革一行在鴻胪寺接待人員的陪同下沿着踴路街一路途徑禦史台和尚書省,沿着橫道穿過皇城外沿,途徑了司農寺、太仆寺、少府寺、鴻胪寺和一排土裏土氣的殿宇宮牆,最後來在了高頭街上的界北巷外藩館驿。
呂端中途離開,帶着一百匹貢馬直接回太仆寺去交差,李文革則在戚歆的陪同下一路感慨着來到了界北巷館驿。
“大将軍以前來過汴京麽?”戚歆問道。
“沒有!”李文革摸着鼻子違心道。
這個時代的開封,實在是太不像樣子了,難怪柴老大上位之後沒多久第一件事便是修繕這座都城。老實若是不考慮交通條件的問題,僅現在而言這片地方無論如何是比不上洛陽的。雖然人口多些,商業要發達些,然則市儈氣也重,也顯得土許多。作爲一國的京師,眼前的汴梁城還缺乏應有的厚重與文化。
古都大梁,在這個時代不過如此了……
李文革歎息着。
總算在館驿安頓了下來,戚歆拿出一張絹帛,一面看着一面開始對李文革講述這幾日的行程安排:“大将軍一行明日盡管安歇,考慮到大将軍鞍馬勞頓,明日沒有安排事情。後日是上元節,照例陛下要在宮中賜宴,禦花園飲酒賞月,所有使職的将軍都押在武班随同,卑職在向範相公禀報之後,将大将軍排在了定武軍郭帥和昭義軍李帥的後面,在諸将之前,到時候下官陪同大将軍赴宴,大将軍不認識不打緊,下官指您站位,萬萬不會錯的!”
定武軍……昭義軍……全國那麽多藩鎮節帥,隻有郭崇和李筠排在自己前面,政事堂的這幾位“相公”可是着實給面子啊。
李文革笑了笑,卻未置可否。
“十五日原本安排了王樞密與大将軍會面,執平禮,這是爲陛下接見大将軍預作準備,樞密院掌藩鎮事,大将軍與樞使會面,實質上是述職的意思,不過節度使身份尊貴,論理隻能向天子述職,因此樞密院這一道便隻能算是會面。王樞密還兼着相職,因此十五日整整一天要忙賜宴的事情,故而将會面推到了十六,大将軍若是不介意,後天上午也可以自行去樞府,約見鄭樞副,也算是述過職了!大将軍謹記,與鄭樞副會見,樞副要對将軍行躬禮,不可錯亂。”
“……上元節賜宴之後,十六安排的是大将軍拜谒中書的各位相公,一般官員屬于廷參,大将軍是方面節帥,隻要天子沒有收回旌節,見宰相便隻需行躬禮。十六日原本的安排是上午大将軍去樞院見王樞密,下午再拜谒中書門下。若是後天大将軍見過鄭樞副了,便隻需到十六下午直接去政事堂即可。政事堂諸位相公,範相和王樞密是單日直筆,李相和王相是雙日直筆,不過約好了大将軍去拜,下官想四位相公到時候都會在的……隻有馮令公奉聖命三日一參,大将軍恐怕未必能夠見得着!”
李文革聽到這裏眉頭皺了起來,開口問道:“雙日直筆的那位王相和王樞密不是一個人麽?”
戚歆向他一躬,笑道:“好叫大将軍知道,這位王相公便是去年前往延州爲大将軍授予旌節的端明殿王學士,一回京便拜了同平章事,如今在政事堂押班直筆,大将軍再見面時,須改口稱相公了!”
王溥拜相了?
李文革吃了一驚,若是曆史還按着正常的軌迹發展,王溥應該是兩個多月以後王峻倒台之後才得拜相的。郭威在這個時候急匆匆拜王溥爲相,政事堂裏如今輪值的宰相增加到了四個人,局面對王峻似乎更加不利了。
雖然加進了自己的因素在裏面,但是一定有什麽更根本的原因,使得曆史發生了這麽大的偏差。李文革緊張地思索着,口中緩緩問道:“戚大人,開封府十二月可曾換了大尹?”
“大将軍消息果真靈通,開封府确實剛剛換了大尹,還也是大将軍的老熟人呢!不過不是上個月,而是本月初,元正之後的第四日,陛下親自降诏,以左衛将軍張驸馬都尉權知開封府。”
李文革頓時又是一陣暈頭轉向,顔衍沒有出知京尹,反倒換上了四邊不靠的張永德,這局面即便是傻子也能看的出來是在針對王峻出手了,究竟是什麽原因使得郭威如此迫不及待的要對王峻動手呢?難道這個親密戰友副統帥真的做出了什麽危及郭威自身利益的事情?
一直以來,李文革都認爲王峻的失敗其實隻能算一個權臣的失敗,他并不相信王峻有篡位的野心,隻不過此人一上來就和柴榮作對,導緻最後郭威将柴榮選定爲接班人的時候不得不下手搬掉他這塊石頭,這既是保護柴榮也未嘗不是對王峻自身的一種保護,否則一旦柴榮繼位之後兩個人大戰一場,輸的那個人是絕對沒有活路的。
隻不過王峻自己的心太窄,軍委第一副主席國務院常務副總理一下子被貶爲商州地區政法委書記,這口氣怎麽也咽不下去,這才不到一年時間便郁郁而終了。
原先讀五代史,李文革一直将王峻外出柴榮兼任京尹并且封王當作郭威最終确定繼承人問題的一大标志。可是如今柴榮還沒來得及回來,張永德已經權知了開封府,郭威到底是個什麽意思?張永德固然對王峻是個牽制,但是對柴榮的威脅似乎稍微大了些吧?
還沒等他想明白,戚歆已經絮絮叨叨了下去,鴻胪寺給李文革安排的還真夠圓滿,十七日預定的是皇帝郭威在崇政殿召見李文革,君臣例行奏對,賜午宴,整個程序大約要花費一個半時辰,然後李文革回館驿,晚上參與郭崇韬主持的禁軍将領爲延州藩接風的宴會。
鴻胪寺的計劃表安排的相當周詳,連着安排出了十天的日程,聽得李文革頭大,戚歆前前後後解了個把時辰方才罷休,躬身道:“大将軍有何不滿意處,下官和寺僚當盡力體諒協調,除了涉及陛下、中書和樞密的部分,皆可随時變動調整。”
李文革謝過了這個東道主,戚歆這才起身辭去。
送走了戚歆,李文革回到室内,苦笑着對韓微道:“京城的這潭子水實在不是一般的深,初來乍到,敵友難辨,啓仁可有甚麽好主意?”
韓微笑了笑:“将軍既然知道敵友難辨,便暫時作壁上觀便是了,您是外藩,朝中的事情攪和多了遭忌,那些争權奪利的事情本也不是将軍所長,還不如默不作聲,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情便了。”
李文革聽得連連頭,正話間,康石頭來報,延州駐京宅集使詹南來拜。
這是李彬派駐在汴京的代表,延州節度駐京辦主任,李文革此番進京,若不是帶的人太多,按理是應該下榻在此人所主持的藩宅的。不過此人沒有随同戚歆一道去迎接李文革進城,卻大是奇怪,按照道理他這做宅集使的直至本藩節度使進城才來拜谒,已經頗爲失禮了,好在李文革也不在乎這些虛禮,當即叫進。
詹南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相貌也還周正,隻是稍顯瘦弱,見了李文革一躬拜道:“節帥,下官今日未能出城迎接節駕,大是不敬了,還望節帥見諒!”
李文革急忙謙遜道:“詹公言重了,您是觀察的老朋友,文革來時,觀察曾經千萬叮咛囑咐,進了京諸事要多與詹公商議,文革正準備晚間過宅邸拜谒詹公呢!”
詹南擦着頭上的汗連聲道“不敢”,然後單刀直入地道:“實不相瞞,下官本來是準備跟随戚大卿出城的,奈何臨時被王秀峰相公喚了去,足足盤問了将近兩個時辰,這才耽擱了……”
李文革和韓微對視了一眼,幾乎同時問道:“他問了些甚麽?”
詹南苦笑道:“問得多了……從李帥前年随文質兄當街平亂一直到去年秋天的銀州之戰,秀峰相公均問了個遍,有些事情下官都隻知道個大概,得難免不清不楚,因此前後問了數遍。李帥知道,秀峰相公是最挑剔人的,下官看這意思,他對李帥似乎敵意頗重,李帥此番在京,一切要多加心了!如今京師暗流湧動,時局變化莫測,稍有不慎卷了進去,隻怕脫身便難了!”
李文革看了看韓微,然後道:“詹公不,我也正自納悶,張左衛接任京尹,到底是誰的主見?是皇帝獨斷還是馮相範相的主意?”
詹南怔了怔,欽佩地看了李文革一眼:“李帥果然厲害,一句話便問道了時局的關鍵處,張永德權知開封府,馮令公和範文素相公事先均不知情。”
李文革“啊”的一聲大張着嘴巴呆住,卻聽詹南自顧自道:“去年皇帝親征兖州,李惟珍相公爲東京留守,等待主上聖駕回銮,改爲權知開封府。李相因爲同時兼着三司使的差遣,錢糧鹽鐵财政國計一大攤子事,原本便忙不過來,因此去年十一月間,王秀峰舉薦剛剛升任端明殿學士的顔衍權知開封府事,主上發往中書廷議,李惟珍相公不置可否,範文素相公反對,上表舉薦澶州太原侯回朝接替李相權知開封府,主上猶疑不決月餘,臘月二十二,年的前一天,内廷突然下诏,越過樞密直達中書門下,敕命張驸馬都尉權知開封府,要相公們畫敕,當時李相當值,他自家身處嫌疑之中,自然不能猶豫,當下用印畫旨,等到王相和範相知道,聖旨已經發到了都省,萬難轉圜了。”
詹南不愧做了多年的宅集使,頗爲複雜的一件事情,讓他按照時間順序簡明扼要來,頓時便将朝中情勢得明白無比。這件事情上表面上是王峻和範質在台面上鬥法,暗中卻是王峻代表的擁立功臣派系和範質背後的柴榮接班人梯隊之間的一場政治鬥争,目前看起來這一場鬥最終都落在了空處,皇帝誰也沒支持,反倒任命了一個遊離于兩派勢力之外的張永德爲京尹,起來勉強算是平手。
李文革的腦袋有些亂,一時之間即便熟知五代曆史如他,暫時也有看不明白眼前的局面了。
難道郭威對于繼承人的安排另有主張?
老天爺,柴榮不會在這場鬥争中莫名奇妙的出局吧?若是自己在大西北煽起的蝴蝶效應無意中改變了柴榮繼位的曆史走向,那可真叫啼笑皆非了。
他問道:“張左衛身爲殿前都虞侯,掌管着大内宿衛,如今出爲京尹,難道殿前軍不再輪值内城了麽?”
他這一問,詹南也吃了一驚,不安地看了看左右,心翼翼地道:“如今大内皇城歸侍衛親軍宿衛,宮城之内仍然是殿前軍宿衛押班,這是今上正位以後定下的規矩。張驸馬雖然權知開封府,殿前司的差遣還沒有撤,如今内城宿衛仍然以他爲主。”
“李重進呢?他無權宿衛麽?”
事到如今李文革也不忌諱了,不問明白京師的情形,他便不能安心在這裏住下,反正左右都要問,還不如一次問個明白,這個詹南族人都在延州,也不怕他害自己。
詹南看了看李文革,回答越發心了:“李重進仍然是侍衛親軍都軍頭,按這職務他隻能巡檢宿衛皇城,不能進宮城。不過他還兼着大内都檢的差遣,自身有宿衛皇帝的資格,不過押班宿衛之時需要服從張驸馬的統一安排調度便是了!”
李文革輕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道:“詹公久居京師,見識論斷自然非我等可比,有甚麽剖析見解但講不妨,這裏全都是自家人,萬萬不會洩露出去的!”
詹南想了想,道:“自去年征讨慕容彥超開始,王秀峰的聖眷便一日不如一日,這是京師明眼人都看得極明白的事情。樞密院鄭仁誨做了樞副,随時都有可能了他的位子,鄭某空出來的内客省使一職由向訓了,這是軍方的人馬,而且出自今上嫡系,雖然屬于擁立功臣,但是根基較淺,和青州派往來也泛泛,與範文素等文官更加沒有甚麽淵源。樞府系統如今除了樞密直學士陳觀之外,要害位置均被派系色彩較淡的人所把持。王峻雖然威福依舊,然則實際上已經大權旁落了!”
“中書那邊……範相是擁立太原侯的赤幟,這是朝野皆知的,李相态度暧昧,在朝堂上從來是隻治事卻絕不多話,但是嚴格論起來,此人雖然圓滑,卻畢竟也是馮令公提攜上來的人物,要他站在王峻一邊是萬萬不能的。唯有新近拜相的王溥,算是皇帝親自選拔上來的宰相,此人至今尚未表态,下官估計情勢不明朗,他也不太可能表态。最後隻怕無論皇帝選擇了誰入嗣大統,他都會宣誓效忠。朝野傳言,太原侯、張驸馬,還有李……李殿帥,這三個人當中必有其一爲儲君。原本太原侯無論人望還是才情都穩居首位,雖然礙于王秀峰的面子兩年來一直屈居外鎮,但是朝中許多人都指望着他能夠接位,張驸馬名聲也不差,脾性謹慎寡言,敬上恤下,也是個極聰明的人,軍中也有些勢力,更何況掌着大内禁軍宿衛之權,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可能也不是沒有,隻是從朝堂上看勢力稍顯若了些,不過此番接掌京尹大權,朝中的風向隻怕要變……”
詹南來去,幾乎一個字不提李重進,顯然是不看好此人,在他看來在這場奪儲大戰中李重進連下場參與角逐的資格都沒有。
李文革十分明白,他沉吟着轉過頭去看韓微,韓微若有所思地道:“權知開封府和儲君之事雖然不能沒有關系,卻也未必就像我們想得那樣!”
“哦?”李文革心頭一動,“啓仁不妨明白些!”
韓微定了定神,眼睛正視着李文革道:“若是天子直接任命張驸馬爲開封府尹,确實可以明聖心以其爲儲君之意已定,但是如今卻隻令其權知開封府,這便兩着了!不要忘記,無論是加銜、職事還是差遣,太原侯到目前爲止處處壓着張永德一頭。雖然張永德的權力有所擴大,但其影響力畢竟還僅限于禁軍内部,甚至禁軍中也隻有殿前司由其直接掌握,侍衛親軍并不聽他的。這個時候讓他出知開封府,怎麽看都覺得穩定京師局面的味道比立儲的味道要濃一些……”
韓微端起茶盞,輕輕呷了一口,兩眼直勾勾的微微有些出神,口中緩緩道:“我在想……”
“啓仁想到哪裏便到哪裏,不必忌諱!”李文革已經漸漸聽出了些門道,不由得催促道。
“我在想……建議以張驸馬權知開封府,會不會是太原侯暗中上的推薦表章……”韓微目光幽深語氣複雜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