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在族中行五的高紹基,高紹元幼年的時候接觸不多,開始打交道是前些年重修節度府的時候,那時候的高紹基剛剛擔任衙内都指揮使,意氣風發飛揚跋扈是一方面,但其工于心計行事狠辣在同族兄弟中是有名的。.COM高允權選擇他做自己的接班人并不是毫無道理,這個時代隻有夠狠的人才能鎮得住場子,也才能最好的保護自己。這個想法雖然偏頗,但是在某種程度上不無道理。高紹基數年來在延州憑借着這一也還算順風順水,直到出了個李文革,他才一腳踢到了鐵闆上。
但是今日高紹元卻又要對自己的這位族弟刮目相看了,從高允權死高允文坐上族長之位到如今不過三個多月時間,這子既然已經将父親留下來的數千頃良田賣得一幹二淨。在族中其他人看起來,他的這個舉動無疑是敗家子的行爲,隻有高紹元明白,這個行動是建立在對局勢的精準判斷基礎上的。是絕對高明的策略。
從李文革正式被任命爲節度使開始,延州的田畝稅賦改革便已成定局,這是延州少數幾個明眼人心知肚明的事情。這次改革不同于往次,改革的直接受益者其中之一便是軍隊,在軍方強有力的支持下,官府變法的決心幾乎無可扭轉,無論眼前這些家族有多麽的不情願,都已經無力改變最終的結果。皇帝和朝廷都已經承認了李文革的權力和地位,這就意味着延州内部已經不存在能夠撼動李文革權利基礎的人存在。
在這種情況下,手中的千頃良田非但不再是可觀的财富,反倒成了燙手的山芋,誰的田産最多誰便會成爲官方注目的主要目标,誰的田産最多誰吃的虧便也最大。
能夠很快就看明白這一的人鳳毛麟角,能夠眼疾手快迅速将土地轉讓給别人使得自己能夠悠閑地置身于這場變法之外,就更難得了。
這個高紹基果然夠狠,那麽多的田地祖産,他眼睛都不眨就轉手倒給了高允文。
高紹元深深地看了這個一副若無其事表情的高紹基,将目光轉向了高允文:“七叔,如今你是高家舉族之長,也是在座的諸位當中田土最多的,今天這個事情,大家都看着你老人家呢,你便發句話吧!秦布政和府縣曹科的大人們都在座,隻要你肯帶這個頭,高家肯帶這個頭,秦布政和侄兒必當上禀節帥,保奏七叔一個奉議大夫的绯銀官身,還是穩穩當當的……”
高允文苦着臉看了看高紹元:“二郎,你也是一個族門内出來的高家人,雖早些年咱們有些龃龉,可總歸都着一個姓一個祖宗。祖上留下來的田産,爲的是讓子孫後代衣食無憂,就算咱們高家如今倒了黴,許多東西都顧不得了,甚至臉面也顧不得了,總不能不顧及祖宗了吧?若是你七叔我真個将族中田産全都賣卻了,明年元正,我還有何臉面率領阖族老幼祭奠祖宗?”
高紹元笑了笑:“七叔也了,祖宗留下的田産,是爲了使後世子孫不至于受饑寒所迫……七叔,若是不賣地,你可想好了,自今年秋天開始,每畝地要征收兩鬥谷子,一頃地便是十石,七叔家中現下最少有五千頃良田,便要繳上五萬石谷子的稅賦,這還僅僅是四房一個房頭,咱們高家幾個房頭的地加在一起怕不得有上萬頃?那便是十萬石的谷子要繳,如今族中的地一年總共能有多少收成,七叔是當家的人,自然比侄要清爽。便是全族老勒緊褲腰帶一年不吃飯,能湊的出來不?”
高允文的臉都綠了:“二郎,你是知道的,族中的地,大多是沒有人在種的,如今有收成的不過十分之一罷了,辛辛苦苦一年,打的糧食也還不到五萬石之數,你一張嘴全都要了去,讓族中老喝西北風去麽?”
“高員外,不是高明府在向你要糧,而是州府李節帥和觀察李丞相在向你征稅!”
高紹元沒有回答高允文,一直坐在主席上未曾發言的秦固開了腔。
高允文頓時啞然,半晌方才道:“收稅也沒有這麽收的……”
着話,他将臉轉向了右側,那邊坐着姚家的大族長姚公望和王家的族長王丘還有韓家的族長韓弘師,頗有些不平地道:“各位,這人頭稅收了幾千年了,突然卻要按照畝數來收稅,這不是豈有此理麽?官府要聚斂,我們這些地方良善自然要孝敬,并不敢辭,隻是一張嘴便是十萬石,這不是要人命麽?誰家傾家蕩産能夠拿出這麽多來啊?”
幾個族長一面心翼翼打量着秦固臉上的神色一面輕輕頭附和着高允文的法。
秦固緩緩站起身形,來回踱了幾步,初時臉上的寒暄笑容已經全然不見,隻拿眼睛從左到右一個一個打量着這般冥頑不靈的豪紳領袖。
“……諸位都是延州城裏的大戶人家,想必都是讀過書的吧?”
幾個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秦固卻并沒有要他們回答的意思,自顧自地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是杜工部的詩,你們大約也聽過!”
“這天下有富人便有窮人,有酒池肉林的日子,卻也有衣食無着的歲月。若是甚麽時侯天下全都是富人了,朝廷也好官府也罷,便都也不用操心了,各位隻管過自家的逍遙日子,甚麽也不必想,稅賦很輕,隻要有一,養活一個朝廷還是綽綽有餘的……可惜這是妄想,此刻便在城外,就有一萬多流民在嗷嗷待哺,他們餓了要吃東西,冷了需要被服,他們有力氣,願意賣力氣種地,自己養活自己的妻兒老。”
衆人更是面面相觑,摸不清這位大老爺葫蘆裏究竟賣得是什麽藥。
秦固轉過身去,背對着這些人道:“當年,長安城中多少王公貴族,身份高貴無比,田畝何止萬頃,他們的想法和諸公一樣。隻要自家過得,何必管他人的事情?窮鬼嘛,生生死死自有天數,誰也管不過來……”
他冷笑着道:“諸公可想知道後來這些人都落得了個何樣下場麽?”
他的話語雖然平淡,但言語之中透露出來的絲絲寒氣卻令衆人不寒而栗。
“黃巢的兵進了長安……那些人被亂兵和流民捉去,當作了軍糧,用大鍋煮着吃了……”
高紹元在一邊淡淡地道。
“咕咚——”四個族長當中年歲最大的韓弘師沒有坐穩,滑了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秦固淡淡一笑,吩咐道:“将韓老員外扶起來——”
他轉回頭看着高允文道:“高員外剛才官府這麽收稅不對,是麽?”
高允文躲閃着秦固的目光,不敢應答,秦固微笑着道:“可是不如此收稅,總有一日會有第二個黃巢領着那些泥腿杆子揭竿而起,這些人會高喊着王侯将相甯有種乎沖進諸位的宅邸,搶奪你們的财物糧食,淫辱諸位的妻女妾婢,将諸位這具肉身拖去營中下鍋……”
看着這群終日高高在上的員外們一個個臉色發綠,秦固心中暗笑,他今日扮演的這個惡人角色實在是有些滑稽,可是不用當頭棒喝,隻怕這些人沒有一個肯乖乖就範。
“布政大人……言重了吧?”姚公望觑着眼睛皺眉道。
高紹元一聲冷笑:“言重?姚員外,遠了不,就以延州爲例,西城外的流民大營當中此刻便聚集着八千多人,隻要官府明日停了對他們的糧食供給,不出一個月,各位的府邸便是遍地瓦礫殘垣,諸公阖家的性命早已飄渺于九泉之下了……”
姚公望看了他一眼,道:“收容流民的乃是官府,不是在下這等無權無勢之人,起了亂民,官府自然要彈壓,這是官府的職責所在……”
“不錯!”秦固了頭,“維持地方治安,自然是官府的職責所在,官府收了賦稅,便有責任保一方平安。諸位既然明白這個道理,當然也應該明白,各家各戶趁着這離亂之世聚斂了如許多的田畝财産,按照田畝交納賦稅便是各位的職責之所在。隻發财卻不納稅,天下焉有是理?諸位不納稅,官府用甚麽來維持地方平安?本官也好,李節帥李丞相也好,沒有人願意與各位這樣的地方大豪爲敵作對,隻是好歹諸位也要做得像樣些,不要讓官府難做。否則有起事來便想到官府,平日無事了便将官府撇在一邊,豈不知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有一得必有一失,家破人亡之時,諸位才想起官府,豈不是太晚了麽?”
一番話将幾位族長得啞口無言。
“聖人有言,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是載是覆,全在諸公一念之間……”
秦固冷冷道。
……
“駱氏——羅三郎可是你所殺?”
此時洛陽縣署大堂之上頗爲熱鬧,張澹高踞堂尊主位,兩旁站立着洛陽縣的僚屬衙役,堂下站立着殺人兇犯駱一娘,駱一娘的身邊卻大模大樣坐着一個紫袍金魚的李文革,在他的身後,四名儀仗并排站開,手中高擎象征着生殺予奪大權的雙旌雙節,四個人的身後,密密麻麻站立着李文革的節度使衛隊,康石頭一身青色官袍,頭戴交腳幞頭,手摁橫刀站在李文革背後,兩隻眼睛冷冷盯視着張澹,令這位洛陽縣令渾身都覺得不自在。
在李文革的身後,緊挨着他的旌節,高坐着一個渾身上下服飾華美的老頭子,臉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壞壞笑着端詳堂上的滑稽景象。
公堂外,跟來看熱鬧的洛陽百姓已經将縣署外面的整條街堵塞了起來,人頭湧動着想看看這亘古未有的審案奇景。
本來張澹請李文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李文革堅決不肯,請他坐在側面他也不答應,直接吩咐親兵将椅子擺到了駱一娘身邊,與張澹面對面而坐,情形頗爲滑稽。
對此李文革給了張澹一個極爲古怪的法:“本鎮乃是嫌犯的訟師,自然應當坐在嫌犯身邊!”
堂堂節鎮爲一個妓女當訟師,還真是聞所未聞的稀奇事啊……
不過人家是節度使,如今洛陽城中人家最大,自然人家甚麽便是甚麽了。
張澹便在這種極其别扭的狀态中開始問案。
“回禀明府大人,羅彥傑确是妾身所殺!”
駱一娘臉上神色淡淡的,渾沒有半分驚懼之色。
張澹了頭,吩咐文書錄下口供,然後又問道:“你是如何将其殺死的?”
駱一娘便将自己昨夜趁着回房換衣服的空隙悄悄下樓潛入房中将睡夢中的羅彥傑殺死的經過簡述了一遍。
“你出門之時,可曾有人看到?”張澹冷冷問道。
“不曾,廳堂裏面沒有人!”駱一娘幹脆利索地答道。
張澹哈哈大笑起來:“曼青院果然怪事連連,鄭端口口聲聲稱自己就站在廳裏,沒有看到有人進出羅彥傑的房間,雯娘則矢口否認曾經聽到隔壁異動出來看過究竟,你自承兇手,卻又矢口不認曾經在廳堂中看到過其他人,這樁案子裏面的怪事還真是多啊……”
駱一娘緘口不語,隻靜靜看着張澹。
張澹搖了搖頭:“你們一味相互偏袒維護,本官倒是有幾分佩服了,青樓之中能有這般義氣,也真真是匪夷所思!”
“本官問你,爲何要殺羅彥傑?”
“大人……妾身……”
駱一娘剛剛開口,李文革站起了身,阻止了她。
“張明府,這殺人的動機和緣由,可否由在下來爲一娘姑娘分明白?”李文革目光炯炯盯着張澹道。
張澹怔了怔,也站起身道:“節帥有話,但講不妨!”
“謝過張明府——”
李文革走到一娘身前,緩緩道:“諸位大人,父老鄉親,諸位或許還不知曉,這位一娘姑娘本不該姓駱,也本不該流落青樓,駱乃是其母之姓,一娘姑娘的父親姓羅,和死者羅彥傑一樣!”
人群中頓時響起了一片驚異聲,張澹也怔住了,隻有作爲證人被帶來的曼青院一幹人等神色平靜,似乎早就知道的樣子。
李文革輕輕歎息了一聲,道:“這位一娘姑娘,乃是羅忠褒公外室私女,乃是這位死者羅彥傑的同胞妹妹!”
“啊——?”衆人再次驚呆。
“以妹弑兄,一娘姑娘的罪孽又深了一層,于人倫一道決不可恕!”李文革淡淡道,他轉過頭看着張澹道:“可是本鎮卻以爲,一娘姑娘殺人有理,弑兄無罪!”
衆人又是一陣嘩然,人群中隐隐傳來一陣議論聲。
“這是哪裏來的昏官啊?”
“狗屁不通,前言不搭後語……”
“都别他娘的吵——”
猛地堂上響起了一聲斷喝,驚得衆人都住了嘴,衆人看時,卻是一直翹着腳坐在一旁的十阿父之首柴守禮。
柴守禮上下翻飛打量着李文革,道:“後生……你下去,我老人家很願意聽這等有趣的故事!”
李文革了頭,道:“這确實是個故事……”
随即,他便将駱一娘在曼青院中給他講的父母之間的故事重新又講了一遍,聽得衆人目瞪口呆,沒想到以中直耿介著稱的原洛陽令羅貫還有這等風流轶事。
李文革一直到羅貫被屈殺,一娘的母親帶着年幼的羅彥傑,拖着七個月的身孕給羅貫收屍,将他夫妻合葬,并爲其立碑以記。衆人再次竊竊私語起來,青樓之中女人都以賣身賣笑爲生,平日裏無論喜怒哀樂恩怨情仇都當不得真,誰知道竟然有這等重恩義的奇女子。
李文革看了一娘一眼,緩緩道:“忠褒公歸神之後,不久便昭雪其冤,其時這位死者羅彥傑已然五歲,一娘姑娘也滿兩歲。兄妹之間本來至好,想不到的是,最終竟然便是這個羅彥傑,送了駱夫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