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平平整整的石碑,半人多高,後面的墳茔高約丈八,這是唐代一品墳的規制,與周圍不遠處的衛公墓不同的是,鳳凰嶺上這座墳陵内沒有土山,這倒很好理解,貞觀年和永徽年獲得封土建山榮譽的功臣不少,但全部都是武将,沒有文臣,一路繞着行來,不要衛公英公,就連畢國公這樣的外族将領墳茔内都起有土山,而這座在距離上距離昭陵主峰最近的鳳凰嶺墓之中卻并沒有這種證明死者生前功績的型建築。.COM非但如此,這座陵墓的墓碑之上,所有的銘文字迹均若顯若現,原本應該是清晰可見的墓志銘,此刻卻白茫茫一片,除了起始的一行幾十個字之外,其餘部分已經全不可識。
那墓碑上原本是有字的,可惜碑豎起來不久,便生生被人磨平了……
這位墳茔規制一般(就昭陵陪葬諸臣而言,确實不出衆),陵内無土山,碑文被磨平,無論怎麽看,這裏面埋葬的那個人在貞觀年的衆多明星人物當中也應該算不上有多麽耀眼榮耀,畢竟陵墓寒酸簡樸,沒有土山沒有墓志銘……所有這些象征着榮譽和功績的東西都沒有,這個人,也真是普通得夠可以了……
然而,能夠葬在主峰之側,與太宗皇帝文德皇後比鄰而居,這是否也應該算一種變相的榮譽呢?
即便沒有墓志銘,這個人也是昭陵陪葬大臣當中葬得距離他們的皇帝最近的。
鳳凰嶺上的這座墓碑,那唯一能夠勉強辨認出來的一行字,昭示着長眠者那曾經顯赫數百年并且還将被傳誦上千年的不朽名諱……
大唐故相州都督贈司空太子太師知門下省事左光祿大夫鄭國文貞公魏府君諱徵……
當年負責磨平墓碑上銘文的工匠有意無意存留下來的這行字迹,使得這座近乎白闆的墓碑散發出一種迫人的氣勢和風度,令周圍的所有陵墓墳茔都變得黯然失色。
“一代名臣……”
呂端低聲感慨着……
“名臣……?”李文革口中咀嚼着這兩個字,臉上卻浮現出一種複雜難明的神色。
這個人僅僅是名臣麽?
流傳下來的谏錄,昭示着此人以天下爲己任的胸襟氣度;一部簡明扼要的《隋書》,顯露出此人嚴謹不苟的文風和史觀,然而這些,僅僅是爲了表達一位“名臣”的曆史功績麽?
這個人所代表的,是一種曾經存在的嶄新的政治文明的萌芽,是一種土生土長、卻絕不同于其他的政治文明,之前一千年,之後一千年,華夏大地上都再不曾出現過這樣一種文明,也再不曾出現過這樣一個人。
一直到一千多年後李文革生活的那個時代,絕大多數的史學家甚至稍稍具備一些曆史常識的平頭百姓都知道這樣一個事實,在那短短的二十三年間,在那顯赫的淩煙閣二十四人當中,唯一可以拿出來與唐太宗李世民共同代表那段被稱爲“貞觀之治”的曆史的,隻有這個人,隻有這個名字。
由文化人編纂的後世中國史書毫不含糊地記錄下了這個文明的印記,卻并沒有解釋這個印記背後的含義。
因此在後世,許多人認爲,魏徵,隻不過是一個谏臣……
他所代表的那種文明探索的痕迹,已經被湮沒在曆史的塵埃中。
如今,站在鳳凰嶺上,魏徵墓前,李文革所感受到的卻是一種撲面而來的厚重感,一種不應屬于這個時代的全新體驗。一個已經作古三百多年的曆史人物,帶給他的氣息卻是全新的,與他來到這個時代之後所接觸到的一切彌漫着腐朽和陳舊氣息的東西不同,這座墓碑帶給他的,是一種即使在自己的時代也不曾體會過的超常感受……
曆史的痕迹,文明的味道……
“易直讀過唐诏令集吧?”
“慚愧,曾經涉獵!”
李文革一笑:“皇帝制敕,開篇便是‘門下’二字,這是何意?”
呂端一陣躊躇,最終答道:“中書門下,總統百官,呈章承制,不經鳳閣鸾台,旨不得出,此乃隋唐宰天下之制,制敕開篇便是門下,是天子總百官治天下的要義,也是指诏書所指向的目的乃是台閣中書,是聖旨發出之後到達的第一個官署……”
雖然知道呂端此刻還遠不是趙老二時代的呂端,但是聽了這番回答,李文革還是免不住有些失望。他默然伫立了半晌,長歎道:“古人著經述史,變法建制,後人卻大多不知其真意所在,此誠可歎也……如今藩鎮林立武人亂國,士大夫乃是天下黎庶的唯一指望,即便如此,諸公所見也不過僅此而已……誰能不知聖旨發出之後第一個抵達的便是門下?然則若是僅僅因爲這個,又何必要鄭重其事在制敕上添上門下二字?”
呂端睜大着眼睛傾聽着李文革話,不明白其所指究竟爲何。
李文革伸手指着墓碑道:“……天下真正懂得這二字真意的,恐怕隻有此人而已……”
……
從昭陵回來,李文革直接前往長安縣署。
長安令梁廷甫十分恭敬地将李文革迎了進去。一面陪着笑臉一面不解地道:“卑職已經接到了大将軍的鈞谕,雖然不明白是何等意思,卻也不敢怠慢,昨日縣裏連夜審決案件,卑職和縣尉忙了一宿,總算按照大将軍的吩咐要求辦妥了,京兆獄**計三十八名盜犯,卑職縣中派六名衙役差解,預定明日啓程,充軍延州……”
李文革了頭:“貴縣審得明白,全是竊案的案犯?”
“是?”
“都是長安本地人麽?”
“幾個額扒竊案件的罪犯均是本地人,其餘凡入室行竊或者身上有人命案者,都不是本地人。大将軍明鑒,本地人是不會在當地做大案的,都要到臨州甚至更遠些的地方做下大案,這樣一來當地官府不好核查,二來逃回本地也不會露出馬腳。”
李文革了頭:“六個人押解會不會太少了?”
梁廷甫道:“不會,還有兩個伍的雜兵随行,這些罪犯身背重枷,而且每天也不會給他們吃飽,力氣不足,萬萬不能脫去的……”
李文革笑道:“卻是麻煩叨擾貴縣了……”
梁廷甫陪着笑答道:“哪裏哪裏,大将軍有所差遣,是卑職之幸才是!”
李文革了頭:“不隻這一次,日後你這裏若是還有竊案,均可發配延州處置。”
“是……是……”
梁廷甫擡起頭,心翼翼地問道:“大将軍軍中要這許多竊賊卻是何用?”
李文革笑了笑:“軍機大事,無可奉告!”
“是——!”梁廷甫苦笑着閉嘴。
“梁明府請想,你手上沒有殺人的權力,這麽多犯人押在牢裏不能處置,豈不是做了大難?如今世道亂,犯法者多如牛毛,你那監獄總有住滿的時候,如今我幫你将這些人弄到邊疆上去從軍服役,你不是少了許多負擔麽?”
“是是——”梁縣令唯唯稱是,卻又問道:“不給他們編号烙上印迹,到了軍中之後,大将軍不怕這些人逃脫麽?臉上沒有記号,逃掉了便不好抓了……”
李文革連連搖着頭道:“不成……不成……臉上有了符号,這些人我便不要了……”
梁甫啞然住嘴。
……
離開長安後,李文革在潼關附近足足逗留了三天,帶着呂端一面遊山玩水一面參觀這座自隋唐以來便隔絕東西的軍事要塞,潼關守将乃是一個叫做盛邛的鎮遏使,原本隸屬陝州節度節制,如今韓通調京,他卻沒有跟去。
李文革四處都要看,這令盛邛極度不滿,不過李文革的級别比他高着實在太多,又有旌節在手,他不敢得罪,隻得聽之任之。
這期間李文革手下的親兵曾經和守城軍士兵起過一次沖突,兩個守城士兵轉眼間便被一個八路軍親兵撂倒,十幾個守城的士兵揮舞着兵器沖上來後随即便不敢再向前,因爲站在那個親兵周圍的幾名同伴幾乎同時亮出了背在背後的弩箭,潼關守軍畢竟是見過些世面的,知道這東西的威力。
最後還是對方那個據隻有一隻手能夠活動的親兵頭領上前将問題解決,他明确表示,隻要這些守城軍士中有一個掰手腕子能夠掰赢他,便向剛才被撂倒的幾個士兵道歉,并且出五百文錢請大家喝酒。
看着此人那矮的身形和單薄瘦弱的身體,守城軍士兵們一個個嗷嗷叫着沖了上去,卻一個個灰頭土臉地敗了下來。這個瘦弱少年那遷西羸弱的手臂上,仿佛孕育着用不盡的力氣,如同一柄堅硬厚實的鐵鉗……
潼關這樣一個軍事重鎮,朝廷駐紮了兩個指揮的兵力。
李文革在山前山後轉悠了三天,直到自己的親兵暗中将整座潼關的地形地貌山川河流形勢統統畫了下來,并将所有大路路标示明白,這才繼續前行,往風陵關與韓微等人會面。
兩路人馬彙合後沿着兩京之間的驿道一路東行,過了阌鄉、永樂、弘農諸縣,抵達陝州。
一行人在陝州住了五天,一方面韓微要向母親禀報自己的親事進展,一方面年關将至,李文革索性決定在陝州過年。
右骁衛大将軍延州節度使駐節陝州,也不是一樁尋常事,韓通不在陝州,李文革的官銜最大,一百多人的親兵衛隊還帶着一百多匹馬,這陣勢也頗爲驚人了。
古人過年雖然沒有那麽闊氣,卻有許多複雜的禮儀需要注意。這已經是李文革來到這個時代過的第三個年,第一個年元正日子時來臨的時候他躲在廚房裏面偷偷啃糧面餅,第二個年元正日子時他則在全營守夜的集會活動上端着酒碗給大家緻辭,今年的元正日,李文革坐在館驿之内,捧着一本從韓府借來的唐人筆記看得入迷。
這本叫做《秦括》的筆記乃是元和年間一位擔任過少府匠作的官吏所做,記述的都是傳中春秋戰國時代曾經出現過的一些兵器和技術。
這個時代文化詩詞方面的書籍不少,但是工程技術方面的書籍卻幾乎沒有。
這類書籍本身就少,流傳到後世就更少,古代印刷技術不發達,這種資料保留下來極困難,李文革看的這本,乃是韓微自己用大楷抄錄下來的,是地地道道的“手抄本”。
基本上,青銅器時代能夠制造的,這個時代應該都能制造。
李文革的古文水平閱讀将将夠,看那些晦澀的數學典籍很困難,但是看這種書還綽綽有餘。
除夕夜一場大雪,将天地染得一片通白,李文革在室内讀書還不覺得如何,朔風吹動窗紙呼啦啦作響,他才醒悟外面此刻的氣溫在零下十餘度,當即命令執勤的親兵叫康石頭過來。
“石頭……天氣太冷,叫弟兄們都到屋子裏取暖,崗哨留下兩個就行!”
李文革吩咐道。
“不行!”康石頭極爲堅決地否決了他的命令。
“這裏是韓家的地頭,安全問題不大,不要讓弟兄們在外面受凍了!”李文革沒有介懷康石頭的撞,溫和地吩咐道。
“大人,驿站中的驿丞今日來了五次,兩次送飯,一次送水,還有兩次送柴火,每次都要親自送進來,被弟兄們攔住了才不情願地離去,自傍晚開始,驿站周圍始終有些人在走動,雖不知道是些甚麽人,除夕夜跑出來轉悠,當不是良善之輩——情形不明,崗哨不能撤!”
“哦——?”李文革合上了書本,眉頭皺了起來,目光炯炯沉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