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路軍節度府的内宅原本是高家當政時期後院值房,李文革進駐節度使府之後,一開始是住在高允權原先的書房,很快便不耐了,作爲一方重鎮的機密重地,書房外層層疊疊的院牆讓二十一世紀來的穿越者有一種坐監牢的感覺,再加上内外嚴密的軍事關防,李文革越發不爽,于是住了沒幾天便搬到了後院的值房去住,那裏雖然也自成一個院落,但相對空間比較廣闊,而且緊貼後院院牆,隔牆便是街道,往來的車輛行人較多,白日裏能聞人聲,僅此一便頗得李太尉青睐。.COM秦固等人私下裏也不是沒有腹诽過,這位太尉什麽都好,卻是酷愛耍寶出奇,行爲舉止往往出人意表,是個好熱鬧的性子,用太尉自家的話,半夜裏聽不見人聲,連覺都睡不着。
李文革搬過去後,住宅正堂以及書房和卧房便騰了出來,延州改革官制之後,原先的書房便成爲八路軍節度長史書房的辦公地,卧房則成爲節度司馬書房的辦公地,正堂則是平日裏節度使召集僚屬會議之所,二門外的白虎節堂職能照舊,依然是軍事會議之所。原本節度府即是高允權的衙署,也是高家宅院,經過這一番變故,赫然成了延州朝廷的“宮禁”,李文革光杆一個人,雖然近期談了個女朋友,卻始終未曾論及婚嫁,更無子女族系依附,有個值房院住着已經綽綽有餘,院外兩排廂房,有個十一二間的樣子,如今是節度參軍署的辦公地,各參軍分房理事,内衛關防上與前院相隔絕,隐然形成了内廷外朝之分。
這個鄰着後院街道的院子,便是延慶諸州文官武将心目中的“後宮”了,盡管這個“後宮”裏目前隻住着駱一娘這樣一位“預備役娘娘”。
對于這位駱姑娘和李太尉之間的關系,延州集團内部諸公心中是有數的,雖然那位沒心沒肺的太尉自家渾然不覺,暗中的議論卻從未休止,延州的文官們也好,武将也罷,對于自家主公未來的終身大事都有着天然的關注。在家天下的時代,家的概念與國的概念沒有本質區别,君主的家事就是最大的國事,這一無論李文革如何糾正,都不會有人真當一回事,李文革的嫡妻,将是延慶七州四十餘縣八十萬軍民未來的女主人,這樣一個角色,要讓在李文革手下混生活的一衆文臣漠然視之是不可能的。延州的大部分人對駱一娘的青樓出身并不介意,但普遍認爲自家主公明媒正娶的嫡妻還是應該是個大戶人家的女子——哪怕是寡婦都無所謂,延州的豪門世族之前對李文革一直嗤之以鼻,以其粗鄙而恥與與其爲伍,然而這兩年來,被李文革種種層出不窮的手段實在是修理怕了,公田均賦之後,延州再也沒有能夠和李太尉掰腕子的所謂世家門閥,韓姚諸家,早已在暗中悄悄詢問門路,試着與李文革改善關系,他們已經認識到,不管他們喜不喜歡這個做事荒誕不經行爲怪異乖張身份卑賤粗鄙的八路軍節度使,此人已然成了西北的第一号人物,其地位甚至已經超遠了原先在西北地位最高的朔方節度使陳留郡王馮晖,盡管在使相銜上李文革尚與馮晖有着不的差距,但在實力上遠逾之,這一連大梁的朝廷都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認,何況延州這些土的掉渣的所謂豪門世家?
因此,若是嫁出一個女子便能将整個家族牢牢綁上李太尉的戰車,那些口上如今還不依不饒非議李文革的族長家老們心中實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的,隻是這樣的機會,實在過于渺茫了些。
阻力并非來自于李文革本人的态度,李太尉雖然從關東帶了個出身不明的女子回來,但那什麽都明不了,以李文革西北第一藩的實力地位,家中蓄養一個半個家妓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即便未來駱一娘真的過明身份,充其量也就是個妾室,就算李文革偏心專寵,也毫無登堂入室的可能——最起碼延州豪門及州府重臣們是這樣認爲的。
然而這并不等于,延州世家要與李文革聯姻不存在絲毫障礙。
最大的障礙,便是自李文革崛起以來,強勢出位幾乎把持了州府大部分權力的延州文官集團。
受夠了世家豪門近百年打壓欺淩的文官們,内部或許有着各種派系之間的明争暗鬥,與李文革之間也遠談不上親密無間,但在面對高韓姚王等延州豪門的時候,卻是出奇地一心,再不容這些吸血蠹蟲染指延州的政權與治權。
李文革若娶了延州世家女子,會引發文官集團的恐慌和離心,對于這一,作爲延慶文官集團的兩大核心,李彬和秦固看得最清楚不過。
秦固曾經私下裏向李彬建言,李家女兒尚且待字閨中,而李文革尚未婚配,二李合一李,于公于私,都是美事。
李彬原本也不是沒動過心,然則在和自家女兒試探了一次之後,便将此事擱置不談,讓秦固頗爲無奈。李彬道學傳家,對兒子的教育極盡嚴厲之能事,而女兒卻因爲幼年喪母,頗得李彬寵護,即便是婚嫁大事,全憑父母之命可定的家事,堂堂的侍中領延州觀察處置使卻似全無主見。
李彬給秦固的解釋讓秦固郁悶得險些吐血——懷仁年長!
李彬竟然是嫌李文革的歲數太大了……
秦固是一直留心此事,李文革娶李彬的女兒,在他看來實在是再般配不過,也不易在延州内部引發動蕩,隻會使目前本身也還相對穩定的州府局勢變得更加清晰穩定,但李彬不太滿意,秦固自然也不好強鴛鴦譜。然而除了李彬的女兒,文官系統内其他人的地位和身份現在明顯都不大配得上做李文革的嶽家,政務繁冗之餘,秦長史想及此事便不住搖頭歎息。
相比起秦固和李彬這兩位局中人,和李文革之間關系微妙的州府三号人物文章卻恰恰對事情看得更加明白些,去年八月因陳素事件引發的一場政潮讓文章對自己侍奉的這位主君有了旁人所不及的認識。起來,一世雄主的心胸氣度,乃至權謀膽略,李文革一樣不缺,然而這卻不等于李太尉是一位願意爲了達到目的不惜付出任何代價的人,有的時候,這位太尉比誰都要大方爽利金帛權勢毫不吝惜,但有的時候,這位節帥卻氣巴拉半委屈也受不得……
女官一事尚且如此,更何況他自家的終身大事?
這位太尉連翹班撂挑子披發入山(到山裏去找老牛鼻子陳抟,确實有跳出三界外修行在山中的意境)都要帶上駱一娘,可見這個來曆不明的女子在其心中的地位,有了去年碰了一鼻子灰的前車之鑒,文州判早已打定主意,在這個明顯侵入了李太尉個人領地的問題上自己堅決不置一詞。
同樣眼明心亮的人還有一個,那便是如今實際執掌延慶集團“内廷”事務的八路軍節度錄事參軍事陳素。
祖霖跟着陳素走進延慶七州的“後宮”的時候,饒是她對李文革早已頗爲了解,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怔忡了一下。
去年秋天李文革對這個院進行了一番徹底的改造,兩側的兩間耳房沒有動,正房北房卻拆除重蓋,原地起了一棟二層的樓,這樓一也不像南方和大梁洛陽的樓台格局,裝飾性的飛檐畫棟一律沒有,正正方方兩層樓,一眼望去宛如一個城牆望樓,全部爲磚石結構,混以那種灰色調的粘合土料——也就是如今被稱之爲“豐裕水泥”的建築材料。
整棟建築爲青灰色,給人一種冷淡肅殺之感,這種色調的房子如今在延州不少,據城外很多鄉裏民老都建了這樣的房子,又便宜又實用。隻是城裏的住民卻還秉持着一貫的優越感使用着原來的土坯房或木質結構堂屋。
爲了建這棟樓,李文革賣掉了李彬當年爲了獎勵他而酬給他的兩百畝坡田——那田原本就是隸屬周正裕手下的軍屯所,也是當年丙隊最早擁有的軍屯田,李文革拿出當年李彬給的地契要求廂兵司給錢,很是讓老周郁悶了一回,哪有這麽摳門的,富有七州之地,這麽兩百畝産出有限的坡田如今卻翻回手來要錢。
還是魏遜私下勸了周正裕——那田日後不定便算是“皇田”,軍中占了這許久,原本便已經大大不妥,如今未來的天子要将“皇田”換成“内帑”,這已是極厚道的了,再要羅嗦,不定日後就會有個“大不敬”的罪名扣上來。
在魏遜的勸下,周正裕這才委委屈屈不情不願做了這筆交易,不過老周很明顯對李太尉這一行徑頗爲不滿,這樣的情緒體現在具體的行動上,就是李文革郁悶地發現自己必須面對軍工司購置曹主事劉衡那張锱铢必較口若懸河頭頭是道的利口,劉緻果毫不客氣地一一列出了一大堆理由和辭,笨嘴拙舌的李太尉終于發現自己無論是在二十一世紀還是在十世紀都不能算是一個善于讨價還價的人,眼見着劉衡一句句将每畝田的單價從三缗一步步壓低到八百五十文,當朝太尉八路軍節度使幾乎毫無辦法,若不是最後駱一娘見勢不妙及時加入這場談判,估計李文革每畝田連五百文都拿不到。
于是,最終李文革賣掉了兩百畝坡田,從司馬書房的賬目上支回了一百七十缗現錢。
李文革用這筆錢中的一部分修建了自己的“寝殿”——也就是現在這棟兩層樓房。
這兩層樓的建築格局很是簡單,每層被從左到右分爲三塊,中間最大的一間是客廳,左面那間是卧室,裏面有一個間,是浴室,右面那間是書房或者琴房。
李文革自己住在樓下,樓上則是駱一娘的居所,樓兩側外面各有一道回折式樓梯,方便上下,客廳裏還有一道樓梯通往樓上的客廳,以方便李太尉偷香竊玉之用——盡管到目前爲止李太尉也還未曾生出這樣的膽子。
對于這個李太尉爲自己特制的居所,外人看來自然覺得醜陋無比格局怪異,倒也頗爲符合這個粗野丘八的品位和形象。當然,李文革自家是十分滿意的,當初搬進來的時候,李文革曾經對駱一娘十分得意地炫耀,咱們倆一人一套兩居室,每套光使用面積超過一百四十平米,雖是複式,也很不錯了。
有句話李文革沒敢,等咱們結了婚,上下兩層一合,那就是一套複式結構的四室兩廳兩衛,使用面積接近三百平,絕對的高幹待遇……
……
趙匡胤袒胸裸懷,兩腿叉開坐在平地上,任憑軍中的醫官給他裹紮着身上的傷口。
遠處的戰場上此刻一片狼藉,人馬屍體交疊錯落,到處都是散亂殘破的兵刃旗幟,劉詞的河陽兵雖然強行軍之後已經十分疲憊,此刻卻還在勉強打疊精神搜檢打掃戰場,遠處不住傳來呻吟慘叫之聲,呻吟者是兩方重傷未死倒卧在戰場上的士卒,慘叫者則是被河陽兵補刀的漢軍傷員。
這個年代,糧食比人命更加金貴,周軍兵力寡弱,沒有餘力收容戰俘,更何況許多漢軍士兵所受傷創在這個醫療條件極端落後的年代根本無藥可救,便是抓回來,最終也是個死,反倒不如一刀結果了,于人于己都方便痛快。
河陽兵打掃戰場也是逼不得已,周軍全軍出擊,今日在戰場上力戰整日,早已一個個累得筋酥骨軟,倒在地上便癱軟如泥,連回營歇息進食都十分艱難,再要求他們強撐着打掃戰場,實在不現實。
李重進的部隊今日倒是一直沒怎麽參戰,還保留着頗爲充沛的體力,然而此刻,這支軍隊正在對漢軍殘軍齧尾追殺,追擊中的交換比是一比十,這種情況下不撿便宜就是傻子了。
劉旻的大纛已經徹底在戰場上消失,趙匡胤到底沒有能夠搶到這标志性的戰果,他能活到現在,已是僥幸,方才當醫官用刀子從他的左肩将箭頭剜出來時,即便是他這般鐵打的漢子,也不由得仰天一聲慘嚎,惹得周圍的王政忠劉慶義等老兄弟一陣竊笑,好在醫官随即告訴他箭頭無毒,在上過藥之後,囑咐他不要受風,便背着箱子轉身去了。
趙匡胤環顧左右,看到一個頭上裹紮着布帶子的滿面征塵的步卒站在左近不知所措,其餘的牙兵們都散坐在邊上,趙匡胤有些詫異,他沒見過這個步卒,但卻記得方才最後時刻,此人是端着步矛與自己并肩站立的士兵之一,禦前牙兵當中的每一個士兵趙匡胤都很熟悉,但此人卻并不認識。
“扶我起來——”趙匡胤沖着那年輕的兵蛋子咧嘴笑了笑,卻牽動了脖子後面的傷處,随即一陣呲牙咧嘴。
那士兵傻愣愣上前扶起了趙匡胤,趙匡胤在他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在地上轉着圈走着,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道:“受了傷最忌躺倒,身子一松懈,傷病創痛便都會一股腦湧上來欺負你,能動還是要動,隻要動起來,血脈便能流轉起來,傷病看你強悍,便自然躲得遠遠的,傷病這東西,欺軟怕硬,最是勢利……”
那士兵傻傻聽着,扶着他轉着圈子,卻并不答話。
趙匡胤笑道:“你是哪個指揮的?敢站上來嗆咱老趙的風頭,也不怕俺一口啐死你?”
那士兵臉色一垮:“俺是跟着鄒指揮的,上來得急,有些暈,俺找不見人了……”
趙匡胤聞言了頭:“是老鄒那一都,全都打沒了?”
那士兵沮喪地道:“指揮沒了,俺卻到哪裏吃飯去?”
趙匡胤一怔,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卻見遠遠地張永德走了過來:“元朗,主上傳喚!”
趙匡胤甩開那士兵,躬身應諾,随着張永德走了兩步,卻又回身:“你日後就跟着俺吧,給你補一個殿前差遣,叫什麽名字,來聽聽!”
那士兵愣愣答道:“俺叫呼延贊,俺爹是缁州……”
随即他反應過來,反問道:“你卻又是哪個?俺憑什麽跟着你?”
趙匡胤哈哈大笑,回身再不話,大步流星跟着張永德去了!
一進禦帳,趙匡胤便看到柴榮面前的禦案上擺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赫然是張元徽的。
漢軍崩潰,劉旻在衆軍護衛下倉皇撤去,張元徽的左軍留下來打阻擊,在周軍席卷之下最終覆滅,卻平白便宜了史彥超,被攢刺而死後砍了腦袋。
柴榮面色疲倦,兩隻眼睛卻依然炯炯有神,趙匡胤進來的時候他正在話,中氣充足,絲毫不像是征戰了一天的樣子。
“……劉詞的事情不必再議了,不論之前如何,劉卿能在日落之前趕上來,這便是大節。你們今日都厮殺得爽快,朕卻被你們撇在一邊,堪堪袖手了大半日,氣悶得緊,各自的斬首,均已錄明,朕答應了你們的,絕不更改,史彥超拜感德軍節度使,石守信升親衛左軍步騎都指揮使……”
衆人心中一凜,史彥超拜節帥也還罷了,柴榮陣前允諾,這個是早已心中有數的,然而石守信以都虞侯身份超遷爲親衛左軍都指揮使,卻不僅僅是酬功這麽簡單。
柴榮心中顯然已經恨透了樊愛能和何徽二将,看來這是準備全面清算這兩個臨陣脫逃險些陷全軍于不測之地的殿帥了。
史彥超卻不滿足,高聲道:“主上,末将請一支兵,直驅太原,不取劉家父子兩賊首級,俺這節度使當着臉紅……”
柴榮仰起臉:“朕出的話,你當是放屁?”
史彥超諾諾,卻仍有些如鲠在喉,柴榮見狀,淡淡一笑:“朕有事要你去做……”
史彥超大喜:“多謝主上,俺必将太原取來……”
柴榮道:“你便隻知道太原,堂堂節帥,這般眼界,不讓人家笑煞了去?”
他頓了頓,道:“你去追契丹人……”
衆人大驚,張永德道:“主上,此事……”
柴榮卻打斷了他的話:“朕還沒瘋,史彥超,契丹人天下精兵,雖然退去,亦不可視,朕要你銜尾追之,能砍幾個掉隊的最好,砍不到卻也沒什麽!”
史彥超撇了撇嘴:“那有什麽意思?”
柴榮臉色沉了下來:“跟在遼軍後面,所過州郡,凡不肯歸附王化者,一律給朕平了,最要緊的是,把雁門關給朕拿下來!”
史彥超這才明白,悻悻然領命,卻又誕着臉道:“陛下,末将還是願意去太原……”
柴榮淡淡一笑:“你雖勇武,卻非今日的首功,節度使,是朕陣前許給你的,你當得起;太原卻不能許你,那是朕用來酬勞今日首功的!”
衆人一愣,史彥超大張着嘴,衆将面面相觑,柴榮卻不理會他們,目光徑直投向了站在最後方的趙匡胤,臉上帶着頗爲玩味的笑容緩緩道:“力戰竟日……斬首八十三……被創二十一處……”
趙匡胤的心突然間劇烈地跳動起來,嘴唇有些發幹,他拼命咽着吐沫,勉力克服着身體不要随着暈乎乎的感覺四面搖晃,渾身一陣陣發熱,被創之處突然之間感到陣陣麻癢。
衆人随着柴榮的目光轉回頭去,望着站在後面的趙匡胤,隻聽柴榮輕聲問道……
趙家郎,尚能戰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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