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略北地,恢複幽雲,自今日開始,便是諸君的職責!”
李文革站在帥案後,用其獨有的漫不經心的語調出了一句讓所有聽到這句話的人都感到頭暈眼花的話來。.COM
若是下面站的是沈宸魏遜等重臣大将,那麽這番話雖然聽起來狂的令柴榮都會感到羞愧,卻也還不算匪夷所思;若下面站着的是秦固文章等文官翹楚,那麽這番話雖然得驢唇不對馬嘴,但也還勉強可以算得上在探讨軍國大政……
然而……
站在帥案中下首位置的,卻并沒有沈宸和魏遜,這兩個人如今正在千裏之外的雁門關下,做着枯燥無趣的拆遷工作。
當然也不會有秦固文章,爲了應付這場大規模的戰事和在七州之地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所謂“春闱”,這兩位八路軍文官翹楚正忙得吐血。
站在帳中的人,除卻李文革外,是一群年紀樣貌服色打扮各異的人。
有書佐,有皂吏,有書生,有武士,有稚嫩的童子,有猥瑣的道人,還有許多醫士、雜役、仆從……以及書先兒……
唯一的一個大人物,則是一臉無奈神色形容憔悴疲憊不堪坐在李文革身側的陳哲,這位延州頭号大商家是半個時辰前剛剛從南路趕過來的,渾身上下沾滿了塵土。
渾渾噩噩……驚駭欲絕……莫名其妙……
這些人望向李文革的目光中,充滿了各種各樣複雜的情緒,這些情緒之間唯一的共同就是基本上都不屬于正面的情緒……
李文革聳動了一下鼻子,有些不大滿意,這麽雄偉的計劃,這麽有前途的事業,這麽光明的前景,同志們居然沒有一個人激動得喊幾句口号來應應景,這覺悟也實在太低了。
就算“打倒契丹帝國主義”這類口号過于超前,喊幾句“恢複幽燕”總不會死人吧?
可是這些家夥們,就那麽傻呆呆站在那裏,啥也不死死看着自己,目光中似乎也沒有什麽崇拜景仰之意,倒是一緻地表現出一種擔憂——對自己所效命的主公的智商或者神智的擔憂……
“咳咳……”崔褒在一旁重重咳嗽了幾聲。
李文革扭過頭看着自己的掌書記,崔褒緩緩開腔道:“太尉并無驅市人爲前驅之意,這是一樁大富貴,太尉以之授諸君,是以諸君爲豪傑,願受之者,他日朱紫可期;不願受之者,退出帳外便是!”
他這句話一出來,衆人臉上顔色頓時變得精彩起來。
雖然李太尉的有些不大靠譜,崔書記的話卻有意思。
大富貴……是啥意思?
眼前這位陳家郎君,便是有幸得到了太尉提攜,在短短兩年時間内攫取了“大富貴”成爲延州首富的人……
陳氏一門,陳夙通如今貴爲一州布政主事,韓微陳素夫婦更是“一門兩參軍”,太尉近臣,權柄樞要。
若是隻因爲太尉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便退出去,那這樁“大富貴”可是便要從指縫中溜走了。
不過麽……
崔書記的話也有含混不清……
誰要是此刻便退出帳外,不就自己承認是“市人”了麽?
雖然論起來,帳中的大多數人的職業,并不辱沒了“市人”這個光榮的稱号,然而畢竟誰也不願意當着大家的面承認自己是“市人”,太尉都俺們是豪傑,俺們非得自己是市人……做人不能這麽不識擡舉不是?
于是,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滴溜溜轉着眼珠子猛咽吐沫,面對着眼前這個同樣有些莫名其妙的太尉發起呆來……
……
納羅摩那滿臉堆着笑容,生怕惹怒了坐在客座用刀子切割着羊腿的黨項男子,口中話都分外不利落起來。他的黨項語本來就不如何流利,此時一緊張,便越發不清爽。
“莫賀弗不必猜了,自混沌初破,三皇并尊,軒轅氏乃有華夏,所謂四夷者,戎、狄、夷、胡皆爲種姓,衣不必精美,物不必豐盛,人不必禮學,國不必利益,君臣不必稱吾國吾民,此漢胡之别、華夷之辨也!太尉所定之盟書,放眼實在萬世之後,隻盼其時其地,其族其人,有服章之美,有禮儀之大,有家國之屬,有君臣之辯,如此漢胡同體,華夷一家,大君兼愛天下,此天可汗之業也……”
坐在黨項男子身邊的青年口中操着流利的契丹語侃侃而談,弄得納羅摩那一陣陣頭暈目眩,他索性不去理會此人,臉色陰沉下來望着那黨項男子,口中的黨項語反倒逐漸流利了起來。
“大丁盧,草原上的蒼鷹飛了一千裏來到我的寨子裏,難道就是爲了上這麽一堆廢話的嗎?”
細封敏達将一塊羊腿肉送入口中,又喝了一口酒,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晃了晃頭,嘴角綻開一絲笑容。
“你要打嗎?”細封敏達的眼睛睜開,斜斜掃了納羅摩那一眼。
納羅摩那差一口氣喘不上來将自己活活噎死,他面色頓時由陰沉轉爲鐵青,右手不住地顫抖起來。
細封敏達目中無人地自顧自道:“太尉派來有學問的人和你講禮儀,那是待你以誠,不将你烏古一族寄人籬下苟延殘喘視爲卑賤,亦不将你族終日牧馬放羊茹毛飲血看做野蠻,如此厚遇,你居然還不知感激,難道莫賀弗以爲我大軍千裏而來,便是爲了和你廢話?你有這個閑工夫,太尉事多,卻又哪裏有空與你這等閑磨牙?”
他手中玩弄着雪亮的刀子:“寫下盟書,簽下姓名,摁上手印,以盟方待你,這叫‘禮遇’,你若識得這份禮遇,某這一遭不過白來,也算你烏古一族得上天眷顧。你若不受這份禮遇,拓跋氏族滅在前,此事卻是某家正管,太尉所謂‘先禮後兵’,便是這麽個道理……”
納羅摩那面色數變,半晌無語。
那漢人青年微微一笑:“莫賀弗于盟書有異議否?”
莫賀弗的目光看向案子上擺放的硝制的羊皮紙,這是一份用漢文、契丹文和鮮卑文三種語言寫就的文件,核心意思便是大周八路軍節度使李文革願與烏古一族互盟誓約,許以通商之利。
這一層意思倒也還罷了,然而另外一層意思卻令莫賀弗有些憂慮。
“太尉要在我族之内另設族帳?”
“是!”那青年男子輕輕頭。
“我不懂……”
那青年男子笑笑:“這本沒什麽玄虛,太尉此來,金河泊一戰令遼人喪膽,俘獲大批漢人丁口,這些丁口我們無力全數帶回延慶,便要借莫賀弗一方寶地駐足。”
納羅摩那壓低了聲音問道:“是要讓我割讓草場?”
青年人搖了搖頭:“漢人農耕,胡人放馬,這是天地定數,太尉不要莫賀弗割讓草場,隻需劃定區域,使得這些人有所居飲,不使部衆相擾即可。”
納羅摩那冷笑了一聲:“漢人有個詞叫做‘歸化’,李太尉這是要我烏古一族背反大遼歸化大周啊……”
那年輕人似乎也沒料到納羅摩那還有這層見識,微微怔了一下,不由得贊道:“莫賀弗果然是有大見識大智慧的豪傑,懷柔以藩屬,歸化以郡縣,這本便是天道循環之禮,隻不過太尉并不欲挾以兵威,莫賀弗舉族規劃與否,烏古部何時能由部落化爲郡縣,悉由貴部自決。太尉所欲者的,不過通商、傳教、辦學三事耳……”
“這正是敝族上下困惑之處,太尉要通商互市,這是題中應有之意,前朝亦有先例可循。然則傳教辦學,恕某愚昧,不能領會其中深意……”納羅摩那盯着那年輕人道。
那年輕人名叫申必正,字國方乃是去年秋闱取士取上來的進士出身,如今補在節度府行人參軍處做一名行人主簿,此番卻被李文革派來出使,本就有些莫名其妙,此時聽見納羅摩那見問,心中暗自苦笑了一聲,心道豈是你不能明白,太尉這古怪的條件在大周又有幾人能夠想得明白。
想是這麽想,口中卻不敢胡亂話,隻道:“所傳之教,爲道家三清自然之教義,教人向善,止息兵戈,明釋天理,解析器術;所授之學,乃我儒學大道,詩書射禦,禮義廉恥,以華夏之大,撫蠻荒之遠。此二者具是我諸夏興盛之本,丕續之源,不傳之秘,太尉肯興于烏古一族,此實莫賀弗厚德所至……”
他得天花爛墜,莫賀弗臉色卻越來越難看,緩緩問道:“若上京問罪,太尉何以救我?”
“盟約簽訂,烏古族與八路軍便像嘴唇和牙齒般一體,太尉自然不會坐視契丹人荼毒貴族!”細封敏達插話道。
“大丁盧得好聽,如今敵祿元帥領軍南征,太尉駕臨山後,烏古一族些許族衆,微末血脈,自不敢與皓月争光。然則太尉退居平夏之後,元帥問罪,卻讓敝族何以克當?”納羅摩那郁悶地答道。
細封敏達笑了笑:“這個你盡管放心,太尉即便回去,我卻不會就這麽回去……”
納羅摩那一怔:“大丁盧何意?”
細封敏達臉上的神色突然變得有些怪異,似乎有些尴尬,又有些無奈,還少許有那麽幾分哭笑不得,他遲疑了半晌,緩緩開口道:“這……這個東契丹公社……有我細封家一成份子……”
……
一行人遠遠離開了烏古一族的駐地,細封敏達放馬飛奔起來,申玉正有些跟不上,半晌方才氣喘籲籲打馬趕将上來,對細封敏達抱怨道:“細封将軍,太尉這一遭派下來的差事着實怪異,卑職想了良久,終究還是未能想透,既是要收服其部衆,趁着遼人尚未反應過來,直接将其部族遷往河套豈不是便利,何苦如此大費周章?”
細封敏達轉過頭怒氣沖沖看着申國方,嚴肅的問道:“連你都不明白麽?”
申國方臉上一紅:“卑職愚鈍……”
細封敏達臉色突然間垮了下來,抱着頭呻吟了一聲,咬着牙道:“你好歹讀過許多書,尚且還不明白……”
然後,他猛然擡起頭,仰面朝天怒目圓睜……
“那個瘋子要做什麽……我這隻學過騎馬殺人的鹞子又怎麽會知道?”曠野上傳來了黨項人狼一般的吼叫聲……
……
“茲以節度掌書記崔褒權知東契丹公社事,緻果副尉陳哲、遊騎将軍細封敏達同知東契丹公社事,凡通商、傳教、設學三事悉統之,許設五品以下文武僚屬,以知事、同知列銜,其績一并計入節度府考成……”
崔褒默默将任命告身疊了起來,擡頭望着李文革,輕輕歎息道:“太尉以爲這有用麽?”
“有用沒用,總要試試才知道……”
李文革倒是滿不在乎,眼睛死死盯着地圖上的一個地方猛看。
“……太尉的苦心孤詣,崔某明白,隻是契丹會給太尉這個機會麽?”
李文革淡淡一笑:“地方千裏,溝壑縱橫,契丹人現在暫時還顧不那麽周全……”
崔褒苦笑道:“一旦太尉大軍退去,這些布置便都成了無根之萍,一陣大風刮來,隻怕便面目全非了……”
“原也沒有指望這布置能夠立竿見影,不堅持上三五年,廢銅爛鐵焉能百煉成鋼?”李文革用一支炭筆圈下了一處地方,扔下筆笑着道。
崔褒正色道:“軍國大事豈容視若賭局?太尉此計的根本乃是在賭河東之戰朝廷必勝,然則勝敗乃兵家常事,又豈有必勝之理?”
李文革擡起頭,望着崔褒:“你以爲朝廷不能勝?”
崔褒淡淡搖了搖頭:“五五之數……北漢雖然孱弱,遼軍兵鋒銳利,而天子新立,朝廷上下不能一心,如此彼情我情,豈得言必勝?”
李文革笑了:“那好……咱們便打個賭,賭資便是此計,我賭朝廷必勝,若朝廷勝了,還請去非爲我切行此計;若朝廷敗了,本帥便全當白忙一場,咱們老老實實滾回延慶種田去……”
“你……”崔褒氣得眼前金星亂冒,一時間竟然失語了……
天上地下,卻是哪裏生出了這麽一位憊懶滑稽沒輕沒重的太尉來?
李文革卻擡起眼望着地圖上太原以南的位置,口中喃喃自語道:“楊衮的老巢都被老子抄了,如今的局面就算漢遼不生内隙,三萬遼軍也非急着撤回來不可,若是這樣都還打不赢,輸給了劉崇那個老廢物,柴榮啊……你還是一頭碰死得了……”
……
“我軍三萬精銳,再加上上邦皮室兵甲,三倍于敵,我軍糧道短,敵軍卻需自大河之南運糧,我軍上下一心根基穩固,柴榮兒卻是内憂外患将帥掣肘君臣相疑,若是如此還不能一鼓作氣蕩平敵軍,老夫幹脆一頭撞死算了……”
大漢神武皇帝劉旻頭戴金盔身披細鱗甲,須發皆張殺氣騰騰地站在禦帳之中道。
“諸将聽令,柴榮兒已回書允我明日陣戰,今夜寰甲束兵謹防周軍襲營,明日五更造飯六更出寨列陣,讓郭家兒好好見識一番我大漢軍威……”
“陛下威武……”
……
周軍大寨箭樓之上,柴榮默默注視着漆黑的北面,駐足良久。
“陛下,今夜須防劉崇老賊用詐襲營……”
張永德上前道。
“不妨……劉家人不是不知兵之輩,幾萬人的會戰,這等伎倆濟得甚事?”柴榮輕輕道。
張永德遲疑道:“話雖如此,挫動了銳氣,畢竟于明日會戰不利……”
“朕在營中,你和元朗也都是一時豪傑……”柴榮到這裏轉過身,目光熠熠注視着張永德和趙匡胤,緩緩道:“……難道白食朕的俸祿?”
張永德和趙匡胤頓時肅然,挺直了腰闆,卻聽柴榮道:“明日打赢了,旌節也好,使相也罷,盡都由得你們;若是打敗了,朕不是什麽天子,爾等也便不是什麽大臣了……”
他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擡手指着北面道:“明日此時,朕若不是站在對面營中,便已是沙場上一具枯骨,生死榮辱,在此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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