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隈恩在猶豫,在他十幾年的軍事生涯當中,這樣的猶豫并不多見。.COM
猶豫是因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和不安——八路軍布了一個反萬字形的大陣,這種陣型,在冷兵器時代很少見。
兩隻步兵部隊交錯呈橫陣擺開,一支騎兵部隊被部署在東北角上,中軍大寨設在兩個步兵軍寨之間的一片高地上,步兵軍寨沒有修築寨牆,反倒縱橫交錯挖掘出了許多幾乎看不出規則的溝壑,溝壑有深有淺,有長有短,有寬有窄,且溝壑之間以及後面還設置了許多大大的土堆和石堆,耶律隈恩可以想象,這些看似星羅棋布毫無規律可言的土堆石堆後面,都躲藏着周軍的弓箭手。耶律隈恩知道,在這看似一團亂麻毫無章法可循的防禦陣地當中,一定隐藏着自己所不知道的殺機。他隻是有些奇怪,這麽複雜的設置,固然能夠增強防禦力,但是同時也會給守軍的反擊帶來很大困擾。他看了很久,也沒有看到這片陣地上有什麽路标式的設定,陣型複雜到這種程度,已經不僅僅是在給敵人制造困難了,己方的士兵恐怕都很難在這片地域中自如地穿行,難道李文革就根本沒有想到要反擊?
若是别個,在契丹鐵騎的兵鋒前如此謹慎倒還有情可原,可對方是李文革啊。
是那個隻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就滅掉了平夏黨項、并且肆無忌憚生生從大遼腳後跟上将河套平原割去的李文革啊!
大遼的威懾,在這個人面前是無效的,耶律隈恩深信這一。
不是這樣的人物,怎麽會狂妄到主動來打大遼的草谷。
打劫了一輩子,如今卻被人打劫了,敢搶大遼的人物,會是個謹慎心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角色嗎?
耶律隈恩絕不相信。
當然,這個陣型也絕不是無懈可擊的,耶律隈恩雖然詫異,但是很快就想好了如何擊破李文革的部署。
右側的步兵正面陣線雖然拉得很長,但敵人的兵力畢竟有限,以騎兵的機動力繞過步兵陣地右翼用不了多少時間,隻要繞過去從側翼向敵軍陣地後方的辎重兵和雜役兵發動沖擊,就能很輕易撕開敵軍的部署,隻要打亂了敵人的建制,剩下來的騎兵對步兵之戰就是單方面的屠殺,沒有陣型和建制指揮的步兵在騎兵面前脆弱的便如同一張紙。
複雜的陣型未必有用,周軍花費了将近十天的時間設置了這樣一個陣地,其實是很吃力不讨好的。
在平原上和騎兵對壘,靠陣地戰想占便宜是很傻很天真的。
隻要自己右翼的騎兵部隊能夠看住敵軍左翼騎兵一個時辰就夠了。
……
“你認識希特勒嗎?”
細封敏達對于自家這位太尉時不時蹦出口頭的古怪字眼早已習以爲常,因此在聽到這句話時并沒有什麽太激烈的反應,隻是淡淡糾正道:“那不叫‘特勒’,應該念做‘特勤’,即契丹語的‘惕穩’,比‘設’低一等,統軍千人左右,也算是大族長了,不過‘希’這個姓氏倒是很少見,突厥和契丹、回鹘都沒有這個姓,難道是奚族的?”
李文革:“……”
他郁悶地望着己方軍隊擺出來的陣型,自言自語道:“這明明是元首的符号嘛……”
将佛家的萬字符反過來,便恰好是北路軍此刻所擺出的陣型,兩個騎兵團被部署在上下兩個角上,成機動沖鋒陣型,兩個步兵團則被部署成兩個開口相反的“c”型,開口方向在兩翼,兩個團的位置前後錯開,這樣四個團正好形成了一個卐的陣型,步兵軍寨的縱深并不算太寬,大約隻有不到五十步寬,這種部署将輔助的廂兵部隊嚴密地包裹在作戰部隊的保護之中,無論敵軍從哪個方向發起突擊,廂兵都不至于直接面對敵軍的攻擊。這個陣型的缺是步兵的防守密度不高,不利于集結兵力反擊。但布置在兩翼同樣錯落布局的兩個騎兵團則彌補了這個缺陷,這是一個充分體現出了冷兵器時代“縱深”概念的戰術陣型。
陣地的設置也十分講究,那些對于耶律隈恩看來雜亂無章的溝壑實際上中間留有步兵反擊的通道,但是這些通道并不是按照這個時代最慣常的三才五行四象八卦布局設置,而是按照自然數和素數的規律進行布局,橫取自然數,縱取素數,便是安全的通道,反之其他的貌似無害可以通過的通道上都設置有陷坑鐵蒺藜等防禦騎兵沖擊的東西,最後一道防線前還有一道鹿角路障,當然路障之間也留有反擊的通道,不過這些通道就都是明設的了。
“這是虞侯們布的陣,我不懂你們漢人的那些玄虛!”細封敏達解釋道。
遼軍的布置相對要簡明一些,左翼是耶律隈恩親率的兩千五百名宮衛軍,右翼則是部族聯軍,也有将近三千人的騎兵兵力,這差不多是耶律隈恩這段時間以來能集結的最大兵力了。單純論戰鬥力,那些部族軍無論是裝備士氣還是作戰經驗都遠不能和宮衛軍相比,因此耶律隈恩并沒有指望這些騎兵能夠充當主力,他隻希望他們能夠拖住被部署在左翼正面的保安騎兵團,隻要有一個時辰,宮衛軍就能從側後擊穿敵軍的大陣。
“傳令——左軍進擊!”
嗚嘟嘟的号角吹起,遼軍左翼開始疏散隊形,爲加速沖擊做準備。
……
李護遮着眼睛看了看太陽,抿了抿嘴唇:“總算動了!”
他的副統制張孝恪也了頭:“再拖一陣子,日頭就要轉到我們這邊了,向陽沖陣乃是騎兵的大忌!”
張孝恪是出身前營甲隊的老兵,參與過兩次蘆子關戰鬥,第一次參戰慌亂的他沒有刺中敵人,結果還是李文革親自把着他的木槍教他将一個敵人刺落城下。如今兩年過去,昔日的新兵蛋子如今早已是沙場老手。他是第一批六韬館肄業的軍官,原本
延川**團擔任都正,經過平滅黨項和收取靈州的戰争,又趕上大擴軍,直線升任膚施步兵團的副統制兼虞侯,挂上了诩麾校尉的軍銜。他原名叫張驢兒,現在這個名字還是沈宸在回樂之戰中給他取的,仿效初唐名将郭孝恪。
膚施步兵團是八路軍組建的第二個步兵團,下轄兩個弩兵都八個步兵都外加一個騎兵隊,統制由李護擔任,監軍由當年的前營督戰隊隊正王十八擔任。這個團的所有什伍軍官都是經過六韬館的初級班培訓的老兵,指揮力量可謂十分強悍。
李護望着對面遼軍的動靜,口中命令道:“弩兵準備!”
張孝恪沖着掌旗官揚了揚下巴,掌旗官揮動令旗,一直目不轉睛盯着這邊的兩個弩兵都都正和四個弩兵隊隊正立即下達了命令:“全體起立!”
“全體起立——”
“全體起立——”
軍寨中口令聲此起彼伏地響起,那些以什爲單位圍成圓圈坐在地上一直在休息保持體力的弩兵們紛紛站起,紛紛以隊爲單位排成兩行。
“廂兵準備!”監軍王十八下達了命令。
那些第一次參與戰鬥的廂兵們随着口令慌慌張張站了起來列隊,手中抱着沉重的弩機和大捆的制式箭矢,手指關節緊張地有些發白。
相比之下,兩百名弩兵就顯得平靜悠閑多了,在李護和張孝恪的注視中這些弩兵按照口令依次披甲開始準備進入陣地。
那些在遠處看來雜亂無章的隆起土包和石堆實際上都是弩兵的預設陣地,這些陣地之間以低于地面的塹壕相連通,每個土堆和石堆中部都有一處凹陷,供射擊的弩兵和觀察的弩兵容身,而土堆和石堆的後面則以簡陋的坡裝道與塹壕相連,負責上弦的廂兵就躲在塹壕中。
遼軍的騎兵開始向左側機動,他們遠遠繞着八路軍的陣地開始兜圈子,間距拉得很開。
李護默默注視着遼軍的動向,卻始終沒有下達弩兵就位的命令。
王十八幾步走上了指揮位置,望了望遠處拉成一線的敵軍騎兵,道:“都虞侯司料的不錯,遼狗果然是想繞開正面。”
李護沒有答話,他遠遠望着遼軍的動向,口中卻在默默地數着數。
“三百八十……九十……四百……四百一十……”
等到遼軍左翼全軍都拉開了疏散隊形,他方才松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不錯,看來遼狗果然是要來攻擊我們!”
張孝恪了頭:“弩兵可以就位了!”
李護卻輕輕搖了搖頭:“再等等,他們不可能就這麽拉成一條線突入左翼,總還要集結一下形成一定兵力密度,我們的弩兵體力很寶貴!”
遼軍開始繞過膚施步兵團的陣地左側,鹿角後面依然還是隻看得見披甲持槍的木槍兵,弓箭手依然全無蹤迹。耶律隈恩皺了皺眉頭,一般漢軍面對這種騎兵迂回早已開始反應動作了,步兵跑得慢,機動力差,因此必須對騎兵的動作反應極其靈敏快捷才能跟得上戰場的節奏,然而眼前的這支漢人步軍卻出人意料地沉得住氣,自己的騎兵都已經繞過了左翼,他們居然還沒有做出反應,這究竟是遲鈍還是穩重啊?
耶律隈恩發現這支步兵的陣型很薄,東西寬最多不超過五十步,正面那麽長側面卻這麽淺,耶律隈恩不禁搖了搖頭,這是誰布的陣,這種陣型太容易被擊穿了。
步兵軍寨後方同樣密集雜亂的溝壑和土堆讓他愣了一下,皺了皺眉頭之後他旋即又放下了心,敵人居然在自己的後方還設置陣地,這雖然有些出人意料,卻也同時明敵人的膽怯,對面的敵人無疑沒有與遼軍騎兵野外陣戰的勇氣,這才費了這麽大工夫将陣地挖得溝壑縱橫,試圖躲在這些工事的後面弄鬼。
就在此刻,在八路軍左翼的保安騎兵團中,躍躍欲試的殺牛悉摩不斷扭頭望向中軍的方向,不耐煩地道:“爲何還不吹号?”
他的弟弟,隻有十歲的殺牛勿施跟在他的身邊,聽了哥哥的話笑笑,道:“大約是在等他們先發動吧!”
殺牛悉摩随着弟弟指的方向轉過頭望去,那是被保安騎兵團遮蔽在後方的一片陣地,那陣地上擺放着五十架型的木制戰具,看形狀很像是攻城用的投石機,既所謂的抛車,隻是外型上整整上一号。
殺牛悉摩撇撇嘴:“那玩意對騎兵能有什麽用?遼人又不是死人木頭,用那東西碰運氣,還不如直接沖上去正面擊潰!”
殺牛勿施笑笑,卻沒有反駁哥哥。
檢校八路軍炮軍都指揮使的周全此刻很是緊張,他是八路軍司馬周正裕的堂侄,進六韬館學習軍事乃至到豐林書院旁聽數算都是托周正裕的關系走的門子。周正裕原本不願意讓他到軍隊當中做官,原本兩人好是學好數算以後去考個功名某個文職。周正裕雖然權重,但卻極爲謹慎心,他深知自己的資曆鎮不住魏遜手下那些如狼似虎的監軍們,也不願意給李文革留下用人唯親的印象。
誰知道後來在組建炮兵教導營的時候秦浩然一眼就相中了在六韬館中軍事科目成績平平但卻于幾何數算頗有幾把刷子的周全,經過幾個月的訓練之後在秦浩然的舉薦下周全被任命爲炮兵教導營的指揮,軍銜一下子升爲宣節校尉,這倒是令周正裕頗爲意外。李文革在幾次視察炮兵之後對周全的業務能力很是滿意,因此在年前炮軍都指揮使司設立時幹脆便任命周全爲檢校都指揮使。
這項任命當時得到了周正裕和魏遜兩個人的反對,魏遜甚至拒絕在任命命令上副署。
李文革則對他們:“資曆确實很重要,隻要你們能夠找出一個打得比他還準的人來,我便任命此人爲都指揮使!”
最後這項任命勉強通過,但監軍司卻不可能授予周全相應軍銜。
魏遜在和周全面談時告訴他,目前的炮兵隻有一個教導營,這支軍隊在戰場上究竟不用還未可知,因此他這個炮軍都指揮使隻能是個宣節校尉,若是被證明炮兵無用,教導營建制撤銷,那麽他就啥也不是。若是炮兵被證明有用,擴編爲團,那麽他這個都指揮使也就相應升到緻果校尉,擴編到五個團,他就是昭武校尉,擴編到十個團,他就是将軍。等到炮兵擴編到二十個團以上,他就可以去掉都指揮使前面的“檢校”兩個字。
這是八路軍炮兵的出山第一仗,還是野戰面對騎兵,這幾乎是冷兵器時代的投石兵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周全眯縫着眼睛默默地測算着距離,手中拿着炭筆不停在一塊石闆上寫寫畫畫。
在殺牛悉摩已經等到不耐煩的時候,周全終于測算完全,他拿起筆在石闆上寫下了四組數據,交給傳令官。
随着傳令官和各都都正各隊隊正的接觸,保安騎兵團陣地後方想起了一連串的數字口令聲,都隊軍官們根據周全劃定的攻擊範圍和自己都隊的攻具位置修正着數據值。
炮兵們一個個根據長官的命令緊張地搖動着手柄,調節着抛車的抛臂弧度。
眼看着所有數據修正都已經完成,抛臂調節也已經就位,裝填手們捧着一個個黝黑黝黑的鐵球站到了裝填位置,周全這才松了一口氣。
“都心,别打飛了,這可不是石頭,貴着呢!”
鑄造這些鐵球所用去的鐵,足夠打造一個團的武器了,這是周正裕私下向周全透露的!
“吹号,向中軍報告,炮兵準備完畢!”
一個号兵拿出銅号,鼓着腮幫子吹了起來。
這号聲很是古怪,根本不成曲調,隻是一個個十分枯燥的平音,聽得敵我雙方都有些莫名其妙。
遠遠的号聲令耶律隈恩遲疑了一下,他仔細地聽着,卻發現這号聲總共隻有兩個音,一長一短,兩個音反反複複吹奏着,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此刻,在秦浩然的身邊,一個虞侯軍官全神貫注地傾聽着号聲,手中的筆在紙上畫着,每當那号聲吹出一個短音,他就在紙面上上一個,每當那号聲吹出一個長音,他就在紙面上劃下一道橫杠。
八路軍陣地右翼,耶律隈恩搖了搖頭,不再去琢磨那枯燥無聊的号聲,他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揮了揮手,一個契丹喊令官高喊道:“全軍沖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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