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國是個大國。.COM
大國這個概念,無論古今中外,均有着多重政治含義。
西周封建,百裏爲國,十裏爲家,成王時期一口氣分封出去的大大上百個諸侯國中,經過數百年的相互征戰吞并,所謂大國也形成了其不成文的标準。地千裏,車千乘,是爲大國。所謂車千乘,也就是國中常備兵力達到萬人規模以上,春秋初期的鄭國、宋國、齊國,便是這樣标準的大國。到得後來,經過政治的革新和經濟的發展,最終形成了齊晉秦楚這種以“稱霸”形式雄踞一方的超級大國,春秋五霸,戰國七雄,均可稱之爲大國。
曆史潮流滾滾前行,所謂大國的概念也在不斷演化中,簡單的按照地理面積和軍事力量級數論資排輩方式不斷受到沖擊,大國的概念裏開始帶着越來越多的政治外交内涵。所謂大國,可使天下諸侯以臣仆事之,鼎盛時期的大國,區區一使持節,可族滅一國,班超陳湯王玄策,便是大國力量的典型代表。所謂“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更是中原大國鼎盛時期喊出的帶着**裸毫不掩飾沙文主義色彩的口号。
曾幾何時,天可汗一怒,西域荒漠塵沙泛起,東海碧波濁浪滔天,太極宮裏那個憊懶強悍的男人就是放個屁,也能在大漠草原之上激蕩起赫赫風雷。
與以往的任何一個草原帝國不同,繼起漠北的耶律家族盡管承襲了曆代草原民族跨駿馬挽長弓的舊有傳統,卻并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匈奴突厥等等昔日遊牧霸主的血脈沿襲,恰恰相反,大遼的君臣,契丹的貴族重臣,幾乎無一例外秉持着令人難以理解的正統觀念,大遼雖然客居北疆,卻是曾受大唐冊封的中國正脈,相比走馬燈一樣征戰吞并更疊輪換的中原藩鎮們,大遼更有資格自稱爲中國,畢竟所謂的契丹,是名正言順位列于天可汗秩序下的大唐遺族之一,而中原的五代十國,梁唐晉漢周,皆可算得昔日大唐的叛臣逆子。兩相對照,大遼這個大國,非隻在軍力和國土面積上傲視群雄,就是在所謂的淵源統緒問題上,也毫不謙讓地高踞中原諸國之上。
不管柴榮認不認,大遼的血統都來自大唐,而所謂大周,不過是一個新的中原割據軍閥而已。
即便是心高氣傲的柴榮也必須承認,最起碼在顯德元年,大遼确确實實稱得上是當世大國。
随随便便就可以出動一支三萬人馬以上的戰略兵團對于稱臣屬國進行戰略支援,而且還是在基本不撼動自家根基的情況下,僅此一條就令人不得不重視。
畢竟在這個時空裏,舉目天下,國中兵馬在三萬人之上的政權加在一起也不過五六家之數。北漢南征,舉國動員不過拼湊出了三萬出頭的步騎,柴榮應戰,倉促間來得及調動的機動兵力也不過三萬人左右。雖然自郭威立朝以來所實行的政策就是偃武修文與民休息,但後周畢竟是占據中原腹地的正朔王朝,真要較真舉國動員掃掃褲縫二十萬人馬還是能夠湊出來的,不過那是指國戰。若是遼軍大舉南下,大周君臣自然要放下一切懷抱以舉國之力應之,若隻是在契丹支持下的北漢,情況就不大一樣了。
柴榮新登大寶,地位未穩,郭威時代的重臣大将尚未從心理上真正臣服這位年輕的皇帝,而地方藩鎮如李文革等都還在觀望,畢竟七十年來正朔王朝的更疊大多都發生在新老交替的當口,這個時代的君王們一般很少會指望那些所謂忠心耿耿的臣子部将們在自己死後齊心協力地輔佐自己年幼的子嗣,在這個時代,那根本就是不切實際的奢望,與其做這種白日夢,倒還不如将位子傳給年富力強的兄弟或者培養一個威望資曆都足夠的養子。不管後世人如何看,在這個紛亂的世紀裏,國有長君,社稷之福,這八個字可絕不僅僅是臣子勸谏君王的簡單口号。
那是從血淋淋的現實中得出的血淋淋的經驗。
即便是長君,稍弱一都不成!
從這個意義上講,王峻到是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郭威比他現實多了。
在這個時代,天下莫不如此!
遼國也不例外,太宗皇帝死去不過七年,上京城裏已經換了兩任皇帝,契丹貴族們這些年來忙着站隊争奪厮殺,幾乎每年都要出幾起震動朝野的謀逆大案,今天還打着朝廷的旗号在鎮壓叛逆的宰相元帥,明日就可能自己被當做叛逆誅殺夷族,宗室重臣人心惶惶,上位者和屬臣的權力乃至生命财産都沒有任何的保障,若非如此,七年前便曾經馬踏大河将南朝花花江山踩在腳下的大遼,又怎會在這七年時間内無力南指,隻能通過支持河東劉氏割據政權做動作?就算國力有所局限,當年的乾佑之變,若是利用得好了,最起碼能夠趁着郭威和劉家的孤兒寡婦較勁的當口吞并河北,再度兵臨大河或許不易,多吃掉河北三四個州郡還是輕而易舉的。
然而内耗讓這一切都變得不可能,雖然這幾年大遼也并沒有中止對周邊的部族用兵,但充其量也就是打鬧将北方那些尚處于刀耕火種層次的原始部落多收編幾個,至于南朝方面,自幽薊十六州之後便再無寸進。
遼國西南面招讨使耶律隈恩是太宗皇帝耶律德光最的一個兒子,其母乃是太宗皇帝征涅剌部時擄來的女奴,身份卑微,隈恩幼年時母親便被述律皇後借故處死,不要其時耶律隈恩尚且年幼,便是已經成年,他也不敢癡心妄想與大遼第一後族述律家讨還公道。太宗的母親述律平太後乃是受阿保機遺命主持太祖身後軍國大事的攝政太後,而太宗的皇後則是述律平族弟之女,不要隈恩,就連雄才大略的太宗皇帝本人在述律太後面前都隻能唯唯稱是。
不過耶律德光倒也沒有虧待兒子,在其南征之前,爲了避免隈恩留在上京府被皇後找茬收拾,拜原西南面招讨使信恩爲于越,以耶律隈恩爲西南面招讨使,将其派回了其母族聚居之地。這樣隈恩雖然從此沒有了參與中樞争奪的機會,遠離上京與涅剌族唇齒相依倒也勉強能夠保得性命無虞。
這些年來自己的親大哥和堂兄輪番登場,朝中鬥得烏煙瘴氣,隈恩卻安坐可汗州坐享西南十幾個部落族群的供奉,走馬漁獵彎弓射雕,雖然沒有錦衣玉食,卻也着實自由自在。無論是已經下世的世宗皇帝還是眼下在位上的當今大遼天子,在将體系内的隐藏敵人肅清幹淨之前對這個遠在西南的弟弟均無暇顧及。
可惜的是,耶律隈恩的好日子在大遼應曆四年——也就是大周顯德元年的三月——被一個叫做李文革的家夥徹底破壞掉了。
西南面招讨司雖然也号稱方面設置,麾下林林總總設有天德軍、開遠軍、鎮西軍、武興軍、河清軍五個節度番号,但除駐紮在東勝州的河清軍乃是三千人編制的宮衛軍之外,其餘各軍均是各部族所屬的部族軍,其中天德軍乃是藏才族和回鹘族的軍号,開遠軍乃是黨項羌諸部落和土渾部落的軍号,鎮西軍是涅剌、黑山、烏骨涅剌、涅剌越兀四部的軍号,武興軍是瀚突宛骨部、梅古悉部、撷得、匿訖唐古、鶴剌唐古諸部共用的軍号。這些大大的部落星羅棋布地分散在這五州之地,尊大遼皇帝爲天下共主大可汗,軍事編制在名義上受西南面招讨司的統帥管轄,實際上無論是兵員兵制還是裝具器械都還處于極爲原始的程度,那些聽起來頗爲風光顯赫的官号軍号,羁縻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自從太祖年間與定難軍打過幾仗之後,數十年來契丹均未曾在西南面大舉用兵,一方面是黨項拓跋氏對大遼一直采取臣服的政治态度,另一方面雙方又共同面對府州折家這塊難啃的硬骨頭,府州土地貧瘠人口稀少,比河東還要窮,對大遼而言這塊地方既沒有足夠的戰略價值又不具備經濟價值,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是塊實實在在的雞肋,因此多年以來大遼的西南戰略一直是利用拓跋家和劉家三面遏制府州,以保證大遼西南面國境線的安全。
這種戰略态勢在去年的六月發生了重大改變,定難軍拓跋家的轟然倒下使得西南三角布局崩塌一角,北漢劉家從此處于折楊李新三角同盟與後周朝廷的夾擊攻勢之中,大遼西南方向頓時開始承受到強大的軍事壓力,以至于去年九十月間被李文革生生啃掉了半個天德軍,被迫将富饒的河套平原拱手相讓。
作爲一個大國,大遼皇帝和中樞自然是震怒的,這個面子丢的可是不輕,然則那個時候恰好是朝中幾派勢力明争暗鬥到白熱化的關鍵時刻,應天皇太後述律平崩逝,籠罩在皇室和宗族貴戚之上的一座大山轟然倒塌,這位大遼的呂雉所遺留下的龐大政治勢力與在其生前一直爲其所壓制的漢化派系之間即将展開急死我活的決戰,而自登基以來一直以特别能睡覺著稱當今皇帝卻加佐期間态度含糊不明,大遼這個龐然大物正在動着自立國以來最大的一次開胸手術,即便沒有進行全身麻醉,也很難指望其能對數千裏之外腳趾邊一隻螞蟻的嚣張做出什麽有效反應。
對于大遼的貴族們來,李文革也就是一隻螞蟻!
除了耶律隈恩。
八路軍西京南路軍政司下轄的十個團戰鬥部隊自甯邊州大舉入境,相互掩護穿插直撲朔州,數路軍事行動幾乎以零時間差展開,朔州順義軍所屬井坪、岱嶽、甯遠三鎮同日告陷,十日之内沈宸麾下的騎兵兵逼鄯陽,整個南線半個月内幾乎烽火處處,朔州行政上歸屬雲中大同府管轄,軍事上卻屬于西南招讨司的編外成員,耶律隈恩大驚之下緊急征調兵馬,還算他有自知之明,沒有拿着手中河清軍這家底去朔州雞蛋碰石頭,而是向東面諸部族發出了征調令,同時冒着被申斥的風險向上京禦帳發出了告急奏疏。
也幸虧他沒有急着行動,應曆四年三月初十,就在他得到鄯陽陷落的軍報當日,河清軍所部遠探欄子馬在金河泊東岸與保安騎兵團斥候部隊遭遇,十八名遠探欄子馬隻餘下三人回東勝州報信,餘者皆戰死,盡管耶律隈恩對遠探欄子馬的戰鬥力頗具信心,深信敵軍損失必然在己方之上,但尤其如此才更加令他心驚,需要十五名遠探欄子馬留下性命才能将軍情報回,明金河泊附近出現的敵軍絕不是騷擾性質的部隊。
耶律隈恩在大帳内不住走動沉吟着,他實在是拿不準李文革此番究竟調動了多大兵力。自大遼立國以來,除了北面的阻蔔和東面的渤海曾經給大遼帶來些許軍事上的困惑之外,還從未遇到過這種來自南方漢人的**裸挑釁和威逼。農耕民族和遊牧民族之間野性上的差異讓漢人天生不具備攻擊性,百年來的國史早已證明了這一,至于天可汗時代的強悍漢人,耶律隈恩以爲那不過是遠古的傳罷了。
自太祖以來,敢于以這種姿态悍然向大遼挑釁的漢人,李文革算是第一個!
直至此刻耶律隈恩才發現,這隻螞蟻現在已經強大得實在不像話了!
部族武士還在集結過程中,要他們打仗可不是件容易事,軍糧弓矢馬匹器械都要自備,之前的動員還算容易是因爲那是号召大家去搶劫,打劫來的東西都歸自家所有,諸部還算有些動力,此番卻完全不同,這一仗打下來幾乎沒有任何收益,可以算作是純粹的損耗,這種賠本買賣自然沒人願意做,因此各部響應起來也就十分困難。
耶律隈恩掰着手指計算了一番,如果能在一個月内将招讨司下轄的十幾族部落武裝全部集結到東勝州來,再加上東勝州的兩千八百河清軍,自己手中大約能有上萬可戰之兵,前提是各族不打埋伏——在目前情況下這純屬奢望。
“再給各族族老發一次狼頭令,告訴他們,此戰若勝,我将雲内州的草場拿出來分給他們!”
帳内的部族親信們紛紛詫異地擡起頭來望着主帥,雲内州地處陰山南麓,其中最肥沃的草場乃是太宗皇帝封給耶律隈恩做世襲領地的,耶律隈恩這個決斷無疑是以自己的私财來支撐這場戰争,誰都明白,上京禦帳裏那位皇帝絕不會補償這個弟弟什麽的,不問罪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耶律隈恩的記室韓匡胤是太祖佐命功臣政事令知漢兒司事韓知古的次子,比起他那個醉心于醫術的弟弟來,文韬武略均要強上三分,隻不過太祖晏駕之後應天皇太後當政,排斥漢人,他遠赴西南招讨司也是爲了避禍,相比較起來,他的弟弟韓匡嗣雖然沒什麽本事,但是精于醫道而讷于政事的脾性卻頗得太宗皇帝的皇後述律氏器重,始終被留在宮中爲官。同生不同命,韓匡胤也不以爲怨,韓家作爲遼國漢人血統的第一家開枝散葉,能保住一枝便是一枝。
此刻匡嗣家那個未來名震宇内的二郎年方十二,韓家的命運仍在随着大遼的動蕩波動中。
“元帥破家爲國,乃是正道,發令吧!”韓匡胤望着耶律隈恩,口中吩咐道。
帳中諸人,隻有他了解耶律隈恩此刻的無奈,耶律敵祿援漢帶走了雲中的精兵,西京都部署司如今是個空架子,西南面招讨司貌似龐大實際上卻是個空殼子,金河泊距東勝州州治不過五十裏,幾乎沒有任何戰略緩沖,耶律隈恩以自家草場爲代價集結起的兵力能夠擊退正面之敵已是極限,朔州方面是無論如何顧不上了……
……
李文革的行營帥賬設在金河泊東岸一處土坡之上,由張桂芝統領的内衛們警戒,狄懷威的延川步兵團紮營在帥營以東的正面,李護統帥的膚施步兵團則在南面金河與大河交彙處護衛着帥營的南面側翼,保安、懷安兩個騎兵團沿着金河一線向東北方向撒開進行戰場遮蔽。
帥營内除帥賬之外設有虞侯賬和都監帳,分司參謀和軍法,此刻行營都監崔褒卻在虞侯賬内參與行營副都指揮使兼都虞侯秦浩然召開的虞侯會議,與會的除崔褒外還有四個步騎兵團的虞侯軍官以及行營都虞侯司的參謀軍官。
李文革雖然是親征,卻全無自覺地将指揮權下放給了細封敏達這個行營都指揮使和各團主官,就連秦浩然主持的作戰計劃參謀會議都不參加,自己卻召集了一群從豐林書院和街頭觀宇挖來的各色人等關起門來開會,居然用了内衛警戒帥賬,誰也不知道這位太尉大人領着一群半大童子和堪輿先生要商議什麽重要的軍國大事。
“礦脈——!最緊要的是各色礦脈的分布、薄厚、表裏,要具體到數據,形成礦圖!無論仗打成什麽樣子,這件事情必須做成,這一仗打輸打赢都無所謂,隻要做成了這樁事情,便是諸位的大功一件,我們便算沒有白來一場。事情的關鍵隻有兩項,一要實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有就是有,無就是無;二要機密,除了今日帳中諸位之外,不得向任何人洩露,不管他官多大。”李文革的語調斬釘截鐵,那些豐林書院的學員們倒還罷了,被臨時綁來的堪輿先生們卻一個個面面相觑。
“太……太尉……大軍來此,難道就是爲了勘察礦脈地氣?”一個留着老鼠胡須面色焦黃的風水師大着膽子問道。
李文革擡眼看了他一眼:“你叫什麽名字?”
那老鼠須縮了縮脖子:“……人胡雲蔚,陳府君的墓穴是人幫着選的!”
陳夙通這麽早就開始給自己選墓穴了,李文革一陣頭暈,他勉強定了定神,幹咳道:“我們打仗爲的就是做生意賺錢,勘察礦脈,也是爲了未來能從這片地面上做生意賺錢……”
衆人面面相觑,天蒼蒼野茫茫一片荒漠草原,做個鬼生意啊。
李文革卻不理會他們,道:“未來就算大軍撤走,我們也要在雲中設一個八路錢莊分号,一旦時機成熟,或許會在那裏設商社!”
“商社?”衆人更是迷茫,實在看不出這遊牧部落裏有什麽商機。
“嗯,名字我都想好了!”李文革得意洋洋地道,“就叫東契丹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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