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對于初唐曆史沒有了解的人不會知道這個姓氏對于草原上信奉襖神的狼的子孫有着怎樣的含義,他們不會了解這個姓氏中所包含的榮光與曆史,不會了解隐藏在這個姓氏背後的辛酸和血淚。.COM在大草原最近幾百年的曆史上,那一連串以“阿史那”爲開頭的輝煌名字再也看不到了,隻有那些最最年長的牧民,從最古老遙遠的傳中,才能夠随口拎出這樣的一些名字……
阿史那染幹、阿史那咄吉、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咄毖、阿史那達曼、阿史那賀魯、阿史那什缽毖、阿史那社爾、阿史那思摩……
當然,在這些人活着的時候,能夠直呼這些英雄姓名的人是很少的,草原上的臣民用自己部族最尊貴的稱号來稱呼他們。
突厥啓民可汗、突厥始畢可汗、突厥處羅可汗、突厥颉利可汗、突厥統葉護可汗、突厥達頭可汗、突厥突利可汗、突厥答布可汗、突厥乙彌泥孰侯利苾可汗……
一個個名字,一個個尊号,象征着一個草原汗國曾經的輝煌與榮耀。在這個自诩爲神狼子孫的民族強盛之時,從西域的蔥嶺到北庭的牙帳,再到遼東的渤海,回纥、室韋、契丹、薛延陀、秣勒、栗特、黨項、悉族等大大數十個民族蜷縮在這個龐然大物的腳下瑟瑟發抖,吐谷渾、高昌、龜茲、于阗、疏勒、硃俱波、蔥嶺、高句麗、百濟、新羅等十幾個大國家在這個草原帝國牙帳的威脅下俯首稱臣。就連那時候号稱中國之地的中原漢人王朝,也一度因爲大隋這個老大帝國的轟然解體被**裸擺上了汗國的餐桌。
那時候曾經在北方稱雄一時的割據勢力們,無論是像李唐西秦窦夏這樣的龐然大物,還是像劉武周劉黑闼羅藝高開道這樣在群雄夾縫中讨生活撿便宜的兄弟,無一例外地向這個草原霸主尋求支持和幫助。在大唐統一天下的初期,一向自诩爲關隴貴族世家的唐高祖李淵都不得不暫時向其低頭隐忍。在大唐統一天下的進程中,無論是西秦之戰還是河東之戰,甚至包括虎牢關決勝以及河北收尾,背後都有這個北方霸主的影子在作祟。
就在大唐帝國立國的第九個年頭,這個龐大的汗國動員了二十萬各族聯軍,一路放羊牧馬,自靈下破關而入,将延、慶、甯、原等渭北州郡蹂躏于鐵蹄之下,一直殺到渭水河畔,在大唐的都城西側建起了牙帳,逼迫得當時登基還沒有幾日的大唐新天子刑白馬締結城下之盟。
然後,便是短短三年之後,在那個一貫驕傲跋扈從不肯隐忍退讓隻有他欺負别人從未有人敢于欺負他的年輕皇帝的籌劃統領下,重歸一統的大唐帝國僅僅用了三年時間,便讓這個在草原瀚海上稱雄了八十餘年的強大汗國徹底亡國。作爲國君的大可汗阿史那咄荜被拉到太極宮的大殿上去跳胡舞,舉族數十萬人衆在唐軍的脅迫監視下渡過黃河南遷,成百上千個着“阿史那”姓氏的皇族親貴束起頭發披起铠甲手持戟戈進入太極宮給年輕的大唐天子看門站崗……
草原帝國的倒下是如此的快速迅疾,快得幾乎令人目不暇接,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
在這一大票阿史那門衛群體中,少了一個名字。
當初在汗國風雨飄搖之際,年輕的大唐皇帝給三個被冠以阿史那姓氏的草原重臣寫下了親筆信,其中兩個欣然應命歸順,隻有一個人轉身西去,将飛白書寫就的親筆信随手扔棄。
六年之後,這個人最終在窮途末路之際帶着追随自己的部衆族人歸唐内附,大唐天子以自己的親妹妹衡陽公主下嫁此人,同時毫不例外地給予了他入宮宿衛的權力和待遇。
于是,西域草原沙漠上令諸國喪膽的突厥答布可汗,變成了大唐的驸馬都尉,左骁衛大将軍。
十年之後,這個人帶着十萬胡漢大軍再返西域,越過已經被征服的吐谷渾和高昌,将尚未肯臣服中國的龜茲、于阗、疏勒、硃俱波、蔥嶺五國收歸大唐疆域之内,今日的新疆,便是從那時起被納入了中原漢王朝的版圖。
這時候,那個當年将天可汗的召喚當作耳邊風輕輕丢棄的桀骜阿史那,已經變成了大唐畢國公,昆丘道行軍大總管。
此人回師長安之際,那個自十六歲起便典兵爲帥在天下棋盤上整整折騰了三十五年的不着吊天子已經在玉華宮含風殿阖然長逝。
平滅了西域五國的昔日草原答布可汗在昭陵下葬當日割發毀容,從此常駐山陵,爲逝去的天可汗守衛陵墓,直至六年後身故。
至今在昭陵的大門口,此人結辮侍立的石像依然矗立如斯,千年風雪,未曾有變。
他死去若幹年後,他的兒子出任邏些道行軍副總管,追随着薛仁貴殺上了青藏高原的大非川。
又是若幹年後,他的孫子因爲擅殺牲牛宴賓客,觸犯則天大聖皇帝耕牛法令,被貶官罷爵,剝奪阿史那姓氏,賜姓“殺牛”,連同奴從族人被發往慶州白于山下編管配遣……
于是,長安城内少了一位異族李氏姻親,慶州境内多了一個牧獵爲生的殺牛部落。
在那個正牌李姓宗室尚且人人自危夜不敢寐的歲月裏,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原本便是異族胡人的家族離開,也沒有人有能力有膽量爲他們多一句好話,那時候的人早就忘卻了,這個家族的先人,曾經爲帝國開辟了西域的萬裏疆域。
除了昭陵外的石像和陪葬陵墓内的土山依然矗立之外,這個家族在大唐曾經存在過的所有痕迹統統被抹去了。
除了殺牛族的子孫,所有人都忘卻了他們,忘卻了這個部族曾經爲中原王朝作出的貢獻與功績,忘卻了這個家族曾經的輝煌過往。
對于履任慶州刺史的郭彥欽而言,這個家族不過是個在自己轄區内苟延殘喘讨生活的粗鄙異族,是一群久習腥膻不識王化的野蠻人,是匍匐在自己腳下予取予求的蝼蟻和蟲子。
對于黨項諸部而言,這個部族是一個幾百年前意外搬遷而來的外來戶,語言不通文化迥然,既然不是同族兄弟,自然就是争搶草場和水源的敵人。
對于野雞族這近在咫尺的黨項一脈,這一尤其明顯。
多年的争戰紛擾,兩家早已結下血仇,根本不可能同飲一瓢之水。兩家的族長都是做夢都想将對方滅掉,可惜的是幾百年來兩邊都沒有這樣的機會。
因此這一次野雞族造反的消息傳來,殺牛族從上到下都是精神一振,所有貴族都眼睜睜看着慶州方面的反應,隻要漢人朝廷肯于出兵,殺牛族會盡舉族之力将野雞族從慶鹽兩州的地表上徹底抹掉。
然而慶州兵的表現十分令他們失望,從州城到懷安,區區一百多裏路程一千多州軍竟然足足走了半個月,在懷安縣北的土長城以南,野雞族拼湊起來的一千多騎兵隻一個沖鋒便沖散了那些盔甲軍器均十分落後的慶州漢兵,潰兵一路南逃,懷安縣治便這樣落到了野雞族手中,慶州北部門戶洞開,鹽道被完全掐斷。
此戰之後,郭彥欽便再不肯出城,帶着僅餘的數百兵困守慶州等待朝廷救援。州城北門以外成了叛軍騎兵斥候的天下,若不是野雞族沒有大志,隻是想着拿懷安縣和洛源縣以及青鹽進入内地的道路和中原朝廷講講價錢,郭某連州城都是守不住的。
殺牛家在失望之餘,隻得整頓本族軍馬,對洛源方向的野雞家嚴加防備。野雞家雖然打了勝仗,但是正在與中原朝廷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爲敵的少數民族首領們卻也知道這不是主動招惹殺牛家這個世敵的合适時機,同樣,殺牛家也不願意在野雞家兵鋒正盛的時候主動惹事。沒有漢軍的背後支持,殺牛咄吉并不認爲自己有戰勝野雞族的把握。
就在這個時候,李文革來了。
在聽着殺牛可依口齒艱澀夾纏不清地将殺牛咄吉講述的族中祖上事迹叙述了一遍之後,李文革隻對這位老族長了一句話,便令這位離開牙帳的時候滿心悲壯赴死之意的老人眉開眼笑起來。
“我家祖上大唐霍王,高祖所出,乃畢國夫人胞兄!”
雖然到現在爲止李文革都還不能确認對面這一窩阿史那究竟是不是昭陵裏面封土建山的那一位的後人——可依的翻譯水平實在有些扯淡,而細封敏達的中原曆史知識同樣扯淡——但是既然對方姓阿史那,套套親戚總是**不離十的,草原阿史那家和關隴李家之間,這種親戚太好套了,當年不知有多少個姓李的公主郡主縣主嫁給了阿史那家。李文革前世在網上聽過一個笑話,太極宮内一溜站崗衛士,十個人當中有八個姓阿史那,八個阿史那中則有七個驸馬都尉……
李家的男人們還真是能下種啊……
暗自腹诽了幾句自己那子虛烏有的祖上高人,李文革滿心歡愉地騎着馬在殺牛咄吉親自引領下緩緩進入了殺牛家的營地。
“老族長名字與始畢可汗相同,不犯祖諱嗎?”
李文革心情頗佳地問了一句,聽畢了他話語的可依面露難色,恭恭敬敬地道:“将軍,我不知道‘犯祖諱’是甚麽意思……”
“算我沒問……”看着細封敏達看向自己的那充滿鄙夷不屑的目光,自覺丢臉的李文革摸着鼻子低頭放棄了對這個疑惑的尋根問底。
問一個披發左衽的突厥酋長關于姓名避諱的問題,李文革自己都有鄙視自己。
進入了殺牛咄吉的牙帳,老族長立刻發布了一連串又快又急的命令,細封敏達皺着眉頭艱難地聽着,而李文革則完全不知所謂。
看着老頭子臉上嚴肅狠厲的神色,李文革心中暗暗有些打鼓,心想這老頭子該不會是扮豬吃老虎将自己一行誘入牙帳然後埋伏兵馬一鼓聚殲吧?
随即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以自己看到的殺牛部落目前的軍力,自己的兩百兵雖然無力殲滅這個族群,但是無論是正面對撼還是機動遊擊都不會落下風,進取不足自保則綽綽有餘。殺牛家殺掉自己這個找上門的親戚實在沒有半分好處。反倒會惹來一大堆的麻煩。
李文革在關中資曆雖然淺,畢竟也是已經接受了朝廷冊封的節度使,更是連天子都要高看一頭的重鎮權藩。
殺掉了李文革,隻怕任何一個君主都不能容忍這種最直接最無禮的冒犯。
老家夥雖然看來很直爽,但應該不傻。
“……他在下令,命令他的兒子帶領的軍馬回到原地去,繼續監視野雞家兵力動向,但是他要他的兒子自己回到牙帳來,拜見中原來的大人物——我想他是指你。他讓人召集全體部落貴族們來牙帳迎接你,并且命令将最肥的羊宰掉十頭來犒賞你的士兵,用最好的奶酒來款待你……”
細封敏達壓低了聲音淡淡對李文革道。
李文革想了想,低聲問道:“我該如何與他談判呢?看樣子他們的習慣與我們漢人不同,對付朝中大臣的那一套用來對付他們恐怕很難奏效……”
細封敏達一笑:“告訴他你想要什麽,然後告訴他你能給他什麽,用刀子刺破左臂,把血滴在碗裏,和他交換着喝掉,就行了……”
李文革頓時眼前金星亂冒,這麽狗血的橋段配以這麽簡單的談判模式,他實在是有些難于接受。
三隻整羊被擡了進來,一個手持尖刀的年輕夥子走進牙帳,向着坐在主席上的咄吉和李文革抱胸行禮,然後回身摁住一隻羊,将其肚皮朝上,左手将羊的兩隻前蹄攥住,右腿屈膝壓住羊的右後腿,右手執刀輕輕一劃,已經在羊的肚皮上劃開了一個并不深的口子,鮮紅的血液流出,那隻原本已經認命的羊羔頓時凄厲地咩咩慘叫起來,聲音聽在李文革的耳朵裏倍覺瘆人,而一旁的咄吉老頭卻是滿面笑容一臉自得。
李文革皺了皺眉頭,雖然沒有打聽,不過他也知道這大概是殺牛族中招待尊貴客人的最高禮節。一般的客人款待一頓羊肉就是優待,有身份的客人才能享受全羊款待,隻有最尊貴的客人,主家才會當面宰殺羊羔,以示尊敬。
此時那年輕夥子已經将右手松刀,手從刀口探入了羊的腹部,輕輕一陣攪動,随即閃電般抽出了已經全然變成血手的右手,迅速捂住了羊的口鼻。那羊羔的悲鳴此刻漸漸低迷,四肢開始不由自主地抽搐。
李文革不懂得宰羊之道,不過看這夥子的動作熟練而麻利,顯然是個中高手。
轉眼之間,那被捆住的羊羔已經氣絕,夥子松開捂住口鼻的手,提起尖刀輕輕在原先的刀口處劃了兩下,開始剝羊皮。
“這孩子還行吧?”咄吉笑着和李文革道,李文革聽了可依的翻譯之後,嘴角勉強笑笑:“動作很利落,日後一定會是個勇士!”
“這是我的兒子……”
這句話待可依翻譯過來之後李文革頓時吃了一驚。
“他叫勿施,隻有九歲,不過長得卻很健壯,像十三四歲的樣子!”
九歲的孩子宰羊,若是在李文革那個時代,這本身确實是一件不得了的奇觀,九歲的娃娃,有人甚至還不敢單獨睡覺呢。
但是在這個時代,李文革并沒有多少了不起的感覺,同樣是九歲,折禦卿已經開始學習殺人了,而這個勿施卻還在宰羊的階段,雖然這兩件事同樣血腥殘忍,但是畢竟還是不一樣。
“大人若是不覺得這子讨厭,便将這孩子帶走吧,讓他跟着您,從雛鷹變成真正的老鷹……”
殺牛咄吉一隻手拉着胡子嘴唇哆嗦着道,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關切和不舍,漸漸卻轉化成了決絕和剛毅……
聽畢可依的翻譯,李文革沉思良久,臉上神色漸漸轉化爲肅然,他轉過頭,極爲誠懇地目視着殺牛咄吉道:“老族長,我是來幫助您和您的部落的,同時也是來尋求您和您的部族的幫助的,我不需要您用家中年輕的鷹來作人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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