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老酒,一碟子蘿蔔幹,皇帝坐在榻前自斟自飲,所有的内侍宮人都被趕得遠遠的,天子下了嚴令,未經召喚敢于擅自進入寝宮者殺無赦。.COM這讓已經侍奉了這位武夫天子兩年的宮人宦官們都很覺意外,平日裏皇帝倒是也下過這等诏命,不過那大多是在前殿議政的時候,如今宮内誰都知道,天子議軍國大政軍紀要事時不允許有宦官和宮女在場,有的時候事涉關鍵性軍機,連貼身的黃門都知和都事都會趕出去。對于這一,宮人内侍們倒是也逐漸習慣了;然而近日這位主上和娘娘呆在寝宮裏,卻将伺候人都趕了出來,這卻也未免太過怪異了一些……
“辰華,你秀峰他這究竟是甚麽意思嘛……”口中喚着妻子德妃董氏的娘家字,郭威一面喝着悶酒一面發着牢騷道。
“當國兩年了,君貴做太子的事情一直拖着,朝中的大臣一個個旁敲側擊敲打了朕整整兩年,還不都是因爲他王秀峰?内朝的大臣們知道是朕容讓自己兄弟敬重擁立功臣,外朝的人不明就裏,還以爲朕五十多歲的人了還賊心不死,想要個親生的太子……”
“你看看你,一喝酒便胡話,你是皇帝——哪有個皇帝天子管自己叫賊的?”德妃斜斜倚着榻嗔怪道。
“朕便是不明白,秀峰兄究竟想要如何?這麽多年一道自刀劍叢中滾過來,他縱然信不過君貴,難道還信不過朕麽?他不是不識大局大體的人啊,那天在殿上,朕還以爲他想明白了。如今畢竟還沒有真正立君貴爲儲君,隻是封了王,他便要大換中書丞相班底……他要金銀财寶,要土地财貨,朕甚麽都可以給他,可是宰相那是國家公器——連朕都不得随性爲政想用誰便用誰,秀峰又如何能将兩府變作一言堂?”
聽着郭威不住唠叨,德妃歎息了一聲:“你呀是越老越糊塗了,秀峰大哥平日裏脾氣是犟了些,可是朝堂上外人面前他何曾給過你難堪?照你今日的,又是召史官又是全副正裝的,你自家便不覺得怪異麽?”
幾句話頓時堵住了郭威的嘴,他皺着眉頭沉默了片刻,幽幽道:“你,秀峰這次,是不是打算終身不再見朕了?”
董氏輕輕歎息了一聲:“他那個執拗的脾氣,認準了的事情,你要他回頭?”
郭威長歎道:“做了天子,老兄弟們卻都和朕生分到了這個地步,老天這不是捉弄人麽?”
德妃淡淡一笑,拉住皇帝的手,道:“我是婦道人家,不懂你們的軍國大事,不過依着我看,真和你生分的,并不是秀峰大哥,邺都的那一位,才是真的和你不是一條心了。”
郭威神色肅穆起來:“……所以我才埋怨秀峰,這麽要緊的當口,他甩甩肩膀便撂挑子,範質文事上是好的,李谷能理财,王溥資曆還淺,馮老頭子又是個半輩子裝糊塗的老家賊,他這麽一甩手,中書連一個能震懾勸阻邺都的人都沒有了,朕的身子骨你也知道,君貴剛剛入朝,這麽個局面,可叫他如何料理得開?”
德妃半晌無語,過了許久方才柔聲道:“你既然看準了君貴,便不要再疑三錯四了,做皇帝的人,不能似尋常人那般猶豫不定,依着我,這些事情,你也該交給君貴去料理了,他也是久經沉浮世故的人了,乾佑慘禍,他受的傷不比你少,這些事,他未必便措置不開……”
郭威沉默了片刻:“歎息道,難道便當真無可挽回了麽?”
“史筆如鐵,已經栽入起居注的文字,難道還能改動麽?”德妃輕輕握住了郭威執壺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家的丈夫,聲音低緩地問道。
郭威胡子翹了起來:“唐太宗改得,朕便改不得?”
德妃哭笑不得,掰開皇帝的手搶下酒壺,道:“那畢竟是傳聞,人家隻是調閱了,誰也沒人家真個改了——再,史書上記下這麽一筆,可不是在唐太宗的好話……”
郭威怔怔地看着妻子,半晌方才幽幽長歎:“罷了,罷了,秀峰兄既然求仁,朕允他便是……”
……
此刻,在汴京南城的王丞相府,正是一派忙碌景象,府中的奴仆侍女正在徹夜掌燈收拾箱籠打行裝,丞相府的幕僚謀士已經全部遣散,先前最爲忙碌的書房此刻反倒冷清了下來。
“把你那些胭脂水粉釵環首飾全都帶上,能帶多少便帶多少,外郡州縣不比京師和邺都,窮鄉僻壤沒有這些奢華之物,到時候買都無處買去。”
王峻的老妻和長子也死于乾佑之亂,此刻他的正室妻子狄氏還是大周立國之後後娶的,年紀甚輕,今年不過二十歲出頭,不過個性脾氣卻甚是強悍。
狄氏一面指揮着侍女們收拾一面滿面不豫之色:“好好的宰相不做,卻要跑到外郡去,我看你當真是老糊塗了!”
王峻瞥了她一眼,鼻孔中冷冷哼了一聲:“你懂甚麽?現在不走,等着日後被人趕走?”
“就算要走,也要風風光光地走——”狄氏毫不容讓,撞他道:“難道你上書辭官不成?好歹封着兩鎮實封,去山東,豈不比這樣被人貶出去要好?你那皇帝兄弟就是和你再生分,多年情分,一個太師的榮銜不是穩穩的?”
王峻哼了一聲,揚起頭不屑答話。
狄氏得寸進尺,提高了聲調道:“這麽出走,便是到了地方上,那些封疆之臣州縣長吏,哪個肯正着眼睛瞧你?要啥沒啥的日子,你過得了,我可過不了!”
王峻緩緩搖首,譏諷地道:“辭官緻仕,榮歸封裏,你當這是條好路麽?朝中的事情,婦道人家知道個屁……”
“孝公既死,商鞅想回商於養老,有這等好事麽?”
“我雖一時權重,論起功業勳績,難道比得上強秦六世的商君衛鞅?柴榮貌似忠厚仁孝,其器宇格局,卻差惠文王何止千裏?我那老兄弟早已是心如死灰的廢人一個,外表看着身子雄壯康健,你知道他還能活得幾年?到時候一道追殺旨意發往山東,你是想上吊還是想被官府發賣爲奴爲妓?”
一番尖酸刻薄的追問讓狄氏更是懊惱:“……也不知道你在胡八道些甚麽,你和他老子一世兄弟,他便這般下得去手?”
王峻甩了甩袖子:“若是我,我便下得去手,知道我爲何看不上他麽?柴君貴這子在心性上實在太像我了,這等人爲相尚可,爲君則必然是刻薄專斷之人?要想保得後人安生,豈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不敢下手上?”
狄氏一怔:“若如此,你便是自貶如此,他便不追殺了麽?”
王峻冷冷回話道:“我平生最不屑做之事,便是趕盡殺絕打落水狗,那是胸中不自信之懦夫所爲。柴榮或許是暴君,是獨夫,但那子絕不會是懦夫——!!!!”
……
乾元殿外,鍾聲回響,中書令馮道拄着拐杖緩緩走上大殿,大殿内,丹墀之上,大周天子郭威頭戴通天冠,身穿绛紗炮,臉上卻是一副死灰顔色。
“老臣馮道,奉制見君,吾皇萬歲萬萬歲——”
馮道拄着拐杖,顫巍巍跪了下去,郭威擺手道:“老令公是賜禁中騎馬劍履上殿的四朝老臣,自今日起,見朕跪拜的規矩便免了吧……”
馮道謝過恩,在内侍搬來的坐席上坐定,垂目等候郭威開言。
郭威歎息道:“老令公,王秀峰昨日上殿見朕,跋扈至甚,要朕罷免範質李谷,以顔衍陳觀代之,老令公以爲如何?”
馮道眉棱骨一動,緩緩開言道:“臣老朽了,進退宰相,國之大事,非一二臣子擅請可爲。範質李谷,皆國之棟梁材,陳觀顔衍,久在館閣,疏通庶政,以之爲相,恐誤國事,此老臣之所見。然則此事非樞臣可斷,伏惟陛下聖裁……”
“秀峰跋扈,淩迫朕及百官久矣,令公以爲,朕當如何處斷?”
馮道聽聞此言,神态反而更加從容:“處置宰相,乃聖上之權,臣子不當與議。然則國朝定鼎未久,王峻爲陛下擁立功臣,久在中樞執掌軍國大事,雖然跋扈無狀,其功不可沒,其勞不可泯,陛下處置當以國事爲據,本聖人仁恕之道,貶之外郡,削其職爵,不可輕戮……”
郭威了頭:“令公是智人,秀峰在中書,雖然跋扈,然軍國事多虧其隻手擎天,如今他若去,中書門下,老令公須得多勞……”
馮道欠了欠身子:“陛下聖明。昔衛公年六十五,文皇因其年邁,罷其實職,允其三日一至中書門下。陛下以衛公故禮待臣,已有兩載,臣今歲已近懸車,實在不堪陛下簡任之重。中書門下,國之樞要,不可以老朽昏聩之人領事,爲國家計,陛下當選拔賢能,任以壯年,晉王已然封爵,朝政庶要,亦可知之,如此王峻雖去,中樞之政不絕,範、李、王三相,皆能臣也,臣惟願退歸府邸,悠遊林下,安享餘年……”
郭威苦澀地笑了笑:“令公此心,朕知之久矣,然則朕近來身子不豫,令公要隐退,也不在這一時,君貴剛剛封王,諸事尚未底定,朕還指望令公爲朕托孤顧命呢……”
“老臣不敢,還請陛下将息龍體,以天下臣民爲念……”
這時,殿前執事的趙匡胤大步走上殿來:“陛下,王丞相到了,在殿外侯旨——”
郭威了頭:“帶王相到偏殿——”
趙匡胤領旨去了,郭威歎息一聲,緩緩起身走下丹墀:“老令公在殿中稍作,朕要親自去送送秀峰兄……”
馮道欠身應諾,郭威随即邁步向偏殿行去。
……
此刻的王峻,換上了一身青衣帽,臉上的胡須修剪得頗爲幹淨整潔,一副淡然自若的神色,坐在偏殿中輕輕啜着内侍奉上的茶水,不盡地悠然自得。
聽到殿外衣袂腳步聲響,這位大周朝頭号權臣緩緩站起,目光笃定地看着郭威由遠及近走進殿來。
“你退下,把住殿門,不許任何人靠近!”郭威吩咐趙匡胤道。
趙匡胤應諾去了。
“秀峰兄,你用得好手段!”郭威冷冷道。
“陛下先遣臣外出巡河,而後急招太原入京,又借延州之手一舉冊定儲位,起手段,臣實在是汗顔無地……”
王峻的語氣一如既往般尖酸刻薄,和他身上這幅待罪的裝扮格格不入。
郭威歎息了一口氣:“便不能與君貴和衷共濟麽?大哥那邊,朕還指望着你幫君貴一把呢!”
王峻看着郭威,搖着頭道:“我幫不了大哥了……人要是昏聩了,便會疊出昏招,若是我知道李文革回手一擊竟然是上書請立儲君,絕不會定計置其于死地。一直以來我都以爲此子不過是個邊郡武夫,今日方知此人鋒芒内斂,絕非藩鎮局面所能局限。看錯了人,做錯了事,老子認輸便是。然則大哥是不會認輸的,即便是明明白白輸了,他也不會認輸。自作孽,不可活,他既然不曉天下大勢,世上又有誰救得了他?”
郭威垂頭苦笑:“你還是不肯放過李懷仁,此人雖然刁鑽,不過是少年人心性,不肯容讓罷了。他若是一本奏上來,秀峰兄,到時候朝中公議洶洶,朕是壓制不住的。刺殺外鎮這樣的大罪,若是不殺你,隻怕天下都要反了。他将俘獲的人衆交予了韓通,足見此人行事仁厚爲本。這樣的人,即便有才,也是朝廷幸事,旁人有異心朕信,他有異心,朕不信!”
王峻冷冷一笑:“難道當年劉知遠活着的時候你我有異心麽?”
郭威頓時語塞,王峻長歎一聲:“形格勢禁,不得不爲罷了!”
郭威歎息了一聲:“秀峰兄此去,還有何牽挂麽?”
王峻搖了搖頭:“你既然信任那個假兒子,願意将江山社稷交在他的手裏,我也沒有更多的話可。不過馮道那老匹夫至今不在儲位之事上明确表态,你可曾想過是爲何?”
“令公謹慎,這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了,多少年來一直如此,秀峰兄,你我和他認識這許多年,可曾見他在此事上多過一句話麽?”
王峻淡淡道:“你如此想,我也無話可,不過臨走我還是要告訴你,柴榮此人,或許很能幹,但絕非九州之材!”
見郭威一副不以爲然神色,王峻嘿嘿笑道:“宰相跋扈,不過是朝廷上人人難過。君王專斷,卻是要壞天下大事的……”
“……馮道那老匹夫雖然早就老得糊塗了,卻還不至于眼瞎……”
郭威長歎了一聲:“秀峰兄,還有别的事麽?朝會快要開始了……”
……
廣順三年二月二十八,寒食節後的第一天大朝,大周皇帝郭威宣制,曆數原尚書左仆射門下侍郎樞密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峻欺淩君上跋扈同僚專斷弄權諸多罪狀,宣布其罪本應囚系,然則念其昔年從龍擁立大功,國朝以來秉朝政亦有勞績,從寬處分,罷其本兼各職,削其邺國公爵位,撤其範陽、平蘆二鎮,貶爲商州司馬,即日出京,不許停留。
同日,郭威宣制诏晉王檢校太傅尚書右仆射開封府尹功德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郭榮正式入中書門下省領政事堂事務,按制押班治理朝政,同時任命原樞密副使鄭仁誨爲宣徽北院使,任命原棣州團練使王仁鎬爲左衛大将軍樞密副使,權領樞密院事,任命原内客省使向訓爲殿前軍副都指揮使,任命原樞密直學士魏仁甫爲内客省使,任命原殿前軍都指揮使郭崇充爲鎮甯軍節度使知澶州事;同日,晉國驸馬都尉權知開封府事張永德升任殿前軍都指揮使兼泗州防禦使,罷知開封府,诏命郭榮以開封府尹治事,原太原侯記室王樸拜右拾遺,任開封府推官;原觀文殿大學士陳觀、端明殿學士顔衍,黨附王峻,陳觀罷大學士銜,坐守尚書兵部侍郎本官,顔衍罷學士,授左贊善大夫,留司西京事。
王峻倒台,郭榮上位,汴京的天空,瞬時間風雲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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