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布政曹經商科主簿喬懷禮被布政主事秦固傍晚時分自家中召到了布政署。.COM這是寒食節的最後一天,按照道理他應該可以在家休息,不過老喬知道,秦固這幾日一直在署中理事,四天時間一天也沒歇息,頭上司尚且如此,他這個屬員自然也沒有甚麽怨言。來到布政署,秦固卻正在布置次日的公田會議,和延安縣令高紹元司農主簿王充在内廳談話。喬懷禮便在廊下稍等了一會。
關于公田的會議自年初一直開到現在,前前後後兩個月出頭,先後會議八次,至今沒有個确切結果。對此喬懷禮也是有耳聞的,其實在布政署内誰都知道,這項延州今年的天字頭号政務極不好料理,其中涉及延州各大家族的根本利益,盤根錯節牽扯重重,不要花上兩個月時間,便是花上個一年半載,隻要最終不要兵戎相見在延州卷起血雨腥風都算運氣。
片刻之後,秦固步送這兩位官員出來,喬懷禮和二人照面,匆匆作了個揖,秦固已經看見了他,了句:“喬主簿稍後,便快步走了回去!”
喬懷禮正在奇怪,還沒等他琢磨明白,這位年輕的布政主事已經披了一件外袍走了出來:“喬主簿跟本曹走。”
兩個人不騎馬不乘車,便那麽安步當車出了布政署,沿着官街走了十幾步,一轉彎上了城内主道,又走了十餘步,在一座宏大的府邸門前停了下來。
喬懷禮是延州本地人,就算再怎麽迷糊也認識門前對置的門戟和匾額上的“八路軍節度府”幾個大字,更何況門兩邊持槍站立的兩個崗哨正在對他虎視眈眈。
驟然來到這州治最高軍政衙署,喬懷禮吃驚之餘心情頗爲忐忑,不知道秦固帶自己來這裏是什麽意思。
秦固敲了敲門,門開了,一個軍官自裏面走了出來,見到秦固急忙施了個禮:“秦布政來了,大人在客廳等候呢!”
秦固略略了頭,就領着喬懷禮在那軍官引領下進了府門,至此喬懷禮已經隐隐猜到了此行的目的。如今在延州官場幾乎人人都知道,文官見面互稱“大人”偶爾還有之,但延州武将官弁但凡提起“大人”則沒有别個,特指的便是如今延州藩鎮的最高長官八路軍節度使李文革,對秦固以下的幕府官員及各縣長令一般則稱其官職,就像稱呼秦固或稱“秦主事”或者“秦布政”,而稱呼喬懷禮則稱“喬主簿”或者“喬經商”,即便是對延州文官之首如今已經赫赫然加銜平章事的李彬,也隻是稱其爲“李相公”或者“李丞相”。
大人,是延州軍中對李文革的專有稱呼,而且這個慣例有逐漸在延州官場蔓延的趨勢。
不過喬懷禮卻又暗中詫異,李文革不是遠赴京師觐見天子了麽?難道他已經回來了?可是節帥回藩如此大事,各縣官員不及知會也便罷了,但是連州曹屬吏都沒有通知就顯得頗爲古怪了,李大将軍回來,州治的官員到城門外搞一個歡迎儀式總還是禮制所需吧。
懷着狐疑,他随着秦固亦步亦趨走進了正廳,卻見一個身材瘦弱面色乖戾晦氣的青年男子正在廳中踱步,他沒有戴幞頭,但是那一身紫袍卻道明了身份。在延州,目下有資格穿着紫袍的隻有兩個人,從年齡上判斷,此人明顯不是李彬。
廳中側席上坐着一個布衣男子,兩隻眼睛眼睑低垂,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神色,卻不知是何人,竟能夠在一方節帥藩鎮面前安然踞坐。
“懷仁,我将喬主簿帶來了!”秦固卻不客氣,一上來便對李文革道。從語氣上判斷,他明顯是事先已經見過這位節帥了。
李文革回身,兩隻眼睛在喬懷禮身上打了個轉,頭,拱手道:“夤夜将主簿召來,不恭了。在下李文革!”
喬懷禮急忙施禮道:“卑職見過大将軍!”
李文革頭:“喬主簿不必多禮,請落座!”
随後他伸手介紹道:“這位乃是京師禁軍韓老将軍的公子,諱微,目下在文革幕中暫居!”
幾個人相互見禮,分主側落座,李文革開門見山地道:“喬主簿修訂的通商市貿之法,文革已經拜讀,今日請主簿過來,是爲了就此事詳加商榷。”
喬懷禮一拱手:“請大将軍指教!”
李文革一笑:“指教不敢,喬主簿乃是子堅舉薦,于商道所知甚深。僅從主簿草拟之法令條疏便可知其一二,主簿所建言在延州兩城分别建東市西市,設署理事之議,子堅便深爲贊同,而鹽、鐵專賣之法,更是自古不移之定制。這份疏議,稱得上是中規中矩。”
他雖客氣,喬懷禮還是立時便聽明白了,這位節帥對于自己的方略并不完全認同,甚至可以有比較大的保留。他雖然自恃于此道深有心得,還是十分謙遜地拱手道:“大将軍有話但便是,此議還未最終定稿。”
李文革了頭,道:“有幾處疑問,與主簿商榷!”
“大将軍請講!”
李文革道:“膚施縣城内東市已經頗具規模,毋庸異議,然則西市卻還需從頭草創,主簿疏議中建議在延安城内設立西市,卻不知這西市營建糜費幾何?另外,既然已經有了東市,商賈們爲何還要到西市營生開設店鋪,此事文革想了許久,卻不得要領,請主簿爲我解惑!”
喬懷禮斟酌着詞句道:“禀大将軍,自唐以來,商貿頻繁,涉利不淺,故始于長安設東市西市,以太府轄之,後九鼎東遷,洛陽城制與長安不同,故此分爲南市北市,後增西市。其大意無非指定場所爲商賈開設店鋪買賣商品,而官府自其中抽取賦稅,以豐民用而富國家。延州州治兩城對置,西城世門豪族居多,所買賣市易者,華奢之物居多;而東城多貧戶,交易者多爲廉賤之物,分設兩市,置署理事,可以更加清晰明白。否則單隻一個東市,延安大戶采購需要涉城,實在太遠,也不方便,且東市貧民走卒往來,士族多不喜跻身其間,卑職設西市于延安,便是爲了此事,至于糜費麽,卑職這幾日正在請教高明府籌制預算,想來不日便可有結果。粗略估之,當不超過五千貫……”
李文革了頭,喬懷禮如此設置市場的這個理由,他事先已經想到了,聽畢微微一笑:“喬主簿,子堅想必和你過州治的财政,今年州府委實撥不出五千貫的巨款來興建市場。東市我原先去過,房屋簡陋鋪面破敗,确實也不成個樣子,你這修建西市的主意其實也不算不好,隻是今年隻怕無力施行。”
喬懷禮無語,這些日子以來他和秦固一直爲此争執分歧,根據喬懷禮對延州商戶馬隊的交易量估算,五千貫的投資至多隻要一年半到兩年便可自商業賦稅中收回,之後便是淨賺,不過李文革如今一口咬死沒錢,他也不好什麽,财政緊張畢竟是事實。其實如今李文革主政,願意重視商貿,他已經覺得是高瞻遠矚了,換了高允權時期,連這種想法志氣都沒有。
李文革看了看喬懷禮,緩緩道:“喬主簿,若是不明設集市,隻從法令上對延州的商貿予以限制,是否有較大難度?”
“那是自然!”喬懷禮苦笑道,“沒有市場,便不能設署抽稅。大将軍明鑒,商家獲利幾何,官府無從查起,因此隻能設立集市,收取開店商家租賦,入市交易的商隊,隻要按照人頭繳納一定錢稅便可入内,這是數百年來的成例。若是不設集市,便沒法子收稅了,如此官府自然不能從中得利。”
李文革了頭:“我想的便是這個,古法雖好,卻未免失之公平,如此收稅雖易,卻限制了商流,也限制了府庫之收入!”
這個法喬懷禮大感新奇,唐代貿易額度不,國家從中獲利也非常多,長安的東西兩市曾經有過極度繁華鼎盛的時期樣貌,而李文革此刻竟然這種制度政策限制了商流也限制了府庫收入,他心中雖然大不以爲然,口上卻道:“願聞大将軍高見!”
李文革道:“其一者,商人店鋪,無論賺錢與否,所賺多少,均是按照鋪面大收取租賦,月盈利萬貫者是一貫錢,虧損萬貫者也是一貫錢,盈利巨大者官府不得分其利,而虧損巨大者官府不能減其負。表面上看去雖然公平,然則實際上必将導緻富者愈富,窮者愈窮,長此以往,總有一日會有一個大商家将整個市場壟斷,到時候他隻需要交付定額租賦,便可獨占越來越龐大的市場,如此買賣,豈非既限制了其他商家崛起分利又限制了官府的賦稅收入?”
“其二者,入場交易的商人也是如此,貨物多少不論,隻按人頭繳稅,如此不管虧賺收取賦稅之法,使弱者得不到扶持,強橫者得不到抑制,實在算不上善法……”
喬懷禮聽得滿臉迷惑:“卑職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商戶們的虧賺,與官府何幹?”
李文革歎息了一聲,這便是這個時代官員的局限性了,即便是直接負責商貿稅收的官員,對于這種稍微有深度的經濟學理念都很難接受,更不要其他的那些踞坐朝堂高談闊論以锱铢必較爲恥的士大夫們了。在他的記憶中,有唐一代,對于這種算賬的工作都很鄙視,初唐尚書省六部二十四司,願意擔任負責财計工作的度支郎中的官員幾乎一個沒有,居然勞動得左仆射房玄齡以堂堂宰相之尊親自去擺草棍打算盤。
他想了想,道:“喬主簿,曆朝曆代,均嚴刑峻法抑制土地之兼并,是爲了甚麽?”
“抑制豪強,扶助弱,使耕者有其田,庶民有飯吃,便不會造反亂政;豪強掌握太多土地,便會變成地方豪門,甚至演化爲藩鎮……”
到此處喬懷禮急忙斂口,眼前就坐着一個藩鎮,自己一不心把忌諱話語出口了。
李文革卻絲毫不覺,笑道:“正是這個道理,官府的法度,從根本上講都是爲了抑制豪強扶助弱而設。使強者不易做大,使弱者不至消亡,非但土地農事如此,工商業者亦然。官府的根本目的并不是設市向商戶收取賦稅以充府庫,而是爲了保障商戶這個群體能夠公平買賣自由貿易,使民富得以倍增,民間富庶了,官府自然會跟着富庶起來……”
懵懵懂懂之間,喬懷禮似乎聽明白了一,他遲疑着張口道:“大将軍的意思是,那些賺錢的商戶就像豪強世家,那些虧損的買賣人就像佃戶流民。商場法度應該像大将軍和秦布政所謀劃的畝丁稅制變法那般讓賺錢的多繳稅,虧損的少繳稅,如此方是合于天道的法度?”
李文革笑道:“喬主簿大才,不過有一得不确,不是令虧損的少繳稅,人家已經虧得灰頭土臉了,官府再去收稅于心何忍?虧損的商戶,是可以不交稅的,農事遇到水旱災害,朝廷總要免賦甚至赈災,商事亦是如此。”
喬懷禮苦笑道:“大将軍,此事來容易,做起來實在太難,商人皆是重利輕義之人。官府法度如此,誰還肯自家賺了錢,都虧錢,難道我商科還能派員一家一家上門查賬不成?再者賬目不過是個記述罷了,人家随手一改,賺錢便成了虧錢,一家一戶如此,還可以查一查,家家戶戶如此,卑職這商科,豈不是要劃歸按察曹了?”
李文革哈哈大笑起來,秦固卻一臉正色:“懷仁,你不要笑,喬主簿所句句是實,并無半句虛言。做事情總要務實,你的想法雖好,卻并不合實際!”
李文革平靜地掃視了兩人一眼,緩緩道:“我方才過了,官府的法度,實際上乃是爲了使世道均衡而設,萬事皆同此理,士農工商,無不如此。所謂沒有辦法,其實是沒有想出好的辦法而已,我倒是有個想法,可以給兩位斟酌,不過我的辦法也隻是個建議,并不是成命,要想知道這個法子是否合用,僅僅我們幾個人在官署内坐而論道是不成的。我的意思,是自民間請一些商戶前來,先請幾個賺錢的大商戶,再請幾個買賣不景氣或者剛剛虧了的商戶,分别征詢其意見,而後詳加修改,再擇期試行,試行一年之後,再定最終的法度,二位以爲如何?”
喬懷禮大吃一驚:“商科是管制商戶的衙署,要請商人們來議政?”
秦固也愕然:“懷仁,商人多是言利人,請他們來議政議法,能夠有何裨益?難道還指望這些言利之輩将到口的肥肉吐出來麽?”
李文革正色道:“古人既有君子人之分,便是明一個道理,世上永遠都是君子人并存,便是三代聖王治事之時,天下也不能全是君子。所謂君子懷義,人重利,得乃是道德,君子懷義,治天下卻不能僅僅憑借幾本聖賢之書,總還是要有府庫錢糧;人重利,商道之中卻也要講求誠信公道,否則便不會有各行各業行會的暗中存在。此番關外之行,文革感觸良多,最爲卑賤的青樓妓館,亦有恪守的規制行矩。白了,天下不僅僅君子怕亂,人同樣怕亂,一旦亂了規矩,不但大義無存,求利者也将無利可求。商科既然治的是商戶,便是專門爲人輩立矩的衙署,作爲官員,胸懷大義是該當的,那是官員的操守;但是若治利而罔顧求利之人,則無異于緣木求魚,所行法度也必然要變成無根之水,最終南轅北轍。官府治事,首倡實際,不與被治者打交道,焉能求實得實?”
一番話得秦固若有所悟,喬懷禮雖然仍不認同,卻也不再用“人言利”來搪塞推诿,他皺着眉頭道:“既然大将軍堅持,便請闡明方圓,卑職試着召集各方商賈試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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