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個人,步兵,無甲……王秀峰還真拿我當行腳商了啊……”
李文革坐在馬車裏,嘴角帶着一絲譏諷的微笑;坐在他對面的一娘圓睜着一雙眼睛,怔怔地瞧着他,手中那架吉他斜着放在膝上,不知道這位大将軍究竟是在和自己話還是自言自語。.COM
李文革卻沒有心情理會她的心思,身體一面随着馬車的前行晃動着,一面自顧自地盤算着,背甲上的鐵片和車廂壁之間輕輕摩擦,發出一陣有規律的金屬聲……
這位和來時一樣坐在馬車裏的八路軍節度使此刻沒有穿便服,也沒有穿那件紫色的朝服,而是内襯一件同樣是紫色的戰袍,左臂上佩戴着一副臂章,上面用金線繡着長柄交叉的節钺,中間是十字排開五顆金色五角星——那在八路軍中代表着他“冠軍大将軍”的軍銜;這也還罷了,坐在馬車裏,戰袍外面居然全副披挂着皇帝親自賞賜的明光铠,腳上穿着戰靴,那情狀,要多詭異有多詭異。
劉慶義在義社十兄弟中排行第八,在侍衛親軍中也不過是個八品武官,禁軍的武官,和地方雜牌兵的八品武職畢竟不同,在李文革軍中八品官已經是營指揮一級的軍官了,在侍衛親軍中卻連個隊頭都頭都算不上,手下隻領十二個兵。劉慶義即使在十兄弟中也屬于最底層軍官,不要和李繼勳石守信等人比不了,便是和趙匡胤這樣的殿直官也差得遠了。
然則便是這個劉慶義,撬動了廣順三年後周官場的第一次大政潮。
來其實也是偶然,王峻調動了侍衛親軍一個指揮的兵力,三天前以出河工爲名義離開汴梁城出外,暗中伏殺李文革。這支部隊的指揮官是侍衛親軍右直指揮使楊鳳铎,王峻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親信。劉慶義是楊鳳铎手下的親衛之一,負責留在城中監視界北巷李文革一行的動向。
劉慶義畢竟在鐵屑樓和李文革喝過酒,也算有些交情,雖然楊鳳铎沒有明爲何要監視李文革,但是他卻本能地覺得不妥。侍衛親軍出動監視一位外藩節鎮可絕非事,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卻恰好又是趙匡胤等兄弟頗爲推崇的李文革,劉慶義便留了個心眼,昨日趁着李文革進宮陛辭的功夫悄悄找了在侍衛親軍中擔任都虞侯的二哥石守信,将事情對他了。
石守信是汴京本地人,其父早年與馮道有些交情,因此拿不定主意的石守信便将劉慶義領到了馮道的府上。
李文革初聞此事倒也吃了一驚,不過聽劉慶義将楊鳳铎的兵力等情況明白後便不再擔心了。
王峻的權力雖然大,但是五百人的調動也已經是極限了,而且這五百人還僅限于步兵,騎兵在這個時代屬于戰略兵種,沒有皇帝的批準即使以樞密使兼宰相的權力也不能随便調,否則一下子調遣五百騎兵出城,隻怕這邊剛剛出汴梁那邊開封府張永德便會密報郭威。
即便是五百步兵,既然打着上河工的名義,自然沒有配披铠甲的必要了。這年頭自備铠甲兵器的府兵早就絕迹了,募兵制條件下的中央禁軍甲胄都是統一管理收存,臨出征才會劃撥下發。而王峻此番調動軍隊的名目是上河工而不是上前線,自然便不用配備铠甲了,甚至就連盾牌、弓箭這一類的武器都不能動用,隻能按照最标準的配備每人拿着一杆木槍來執行劫殺任務。
故此,才有了李文革開頭的那番話。
以五百名無甲的步兵想要殲滅一百名披甲的騎兵,王峻這個算盤打得實在是過于狂妄了。昨晚李文革、韓微、康石頭三個人反複計算了許多遍,無論怎麽計算,劫殺的對象與劫殺者之間的攻守都是很明顯的事情。雖然李文革明日有三十輛大車的物資需要照應,騎兵的機動範圍始終受到比較大的限制,但是如果把衛隊的裝備和作戰素質算進去,這場伏擊戰也依然是怎麽看怎麽沒懸念。
既然占據着絕對優勢,李文革的心中便冒出了一個極其大膽的設想,當他将這個設想給韓微聽的時候,連這個聰明絕的年輕人都吓了一大跳。
“大人,您是邊帥,如此明目張膽幹預國事,不怕皇帝和中樞猜忌麽?”
李文革當時的回答是:“王秀峰既然做了初一,便須怪不得我做十五!他既然要殺我,我便給他找個殺我的理由,這不是很好麽?”
韓微前後思量了半晌:“大人,您這是将王秀峰逼到死角上了……”
李文革回答:“大家吵架拌嘴歸吵架拌嘴,他卻調兵遣将想要和我來硬的,甚至于想要我的命。這也未免欺人太甚了,就憑那五百個跑也跑不動追也追不上的活靶子,便能不動聲色地吃了我?簡直是笑話!我若真個不講理不留餘地,就該直接帶着衛隊砍上門去,今天晚上便結果了這個不是東西到家了的老東西!如今我肯乖乖吃他的餌,肯将他的生死交給皇帝,這已經是看在當今的面子上了!”
韓微無語,畢竟在這件事情上李文革是受害者,他要報複得狠一些也情有可原。
“大人既然已經決意,職等自然凜遵鈞命!”
李文革極爲誠摯地道:“這件事裏面最緊要的兩件事,第一件是如今我身邊沒有文案,要麻煩啓仁大才爲我代拟一份奏章,我抄下來明日起身之前托鴻胪寺轉呈中書門下;第二件事,卻是要麻煩一下令尊韓老将軍了。”
韓微何等聰明的人,當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禁苦笑道:“大人算是将我們韓家全部都綁上來了……”
李文革讪笑不語……
……
楊鳳铎倒黴透,先是接了一個倒黴外加兇險異常的差使,李文革就算在京城舉目無親好歹大是個節度使,若不是王峻許諾事成之後拔擢他取代石守信的位置打死他他都不幹,緊接着自家的親信負責盯梢如今太陽都快落山了都還沒回來,他一面擔心這子被人發現一面擔心這子去有司告密用自己腦袋染紅他身上的官服。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時候,目标車隊終于出現在斥候的視野中,于是最倒黴的事情終于來了。
目标的衛隊,居然全都是騎兵……
楊鳳铎一陣陣眩暈,五百步兵對一百騎兵,王丞相居然還告訴自己人手應該“足夠了”。
就算自己手下的人馬全都披甲持盾,和一百騎兵相對抗也占不到半便宜。
理論上己方隐藏的很好也還罷了,若是一旦雙方接觸上,在裝備弓箭的騎兵面前,自己這五百兵沖鋒追不上人家,逃跑又跑不過人家,基本上就算被粘上了,人家大可以在遠處将自己的部衆一個一個全都用箭釘在地上。
這仗,沒法打了。
負責收拾這夥子伏兵的是衛隊的隊副張桂芝,康石頭從衛隊中分了一半人出來給他,自己留了五十個人守護車隊,車隊中有幾十輛大車,還有幾十個車夫腳夫,再加上呂端及其随從行裝家人屬吏,非戰鬥人員達到了七十多個,康石頭還要負責保護李文革以及韓微駱一娘這兩個沒有戰鬥能力的人的安全,五十個人實在不能再少了。
張桂芝把手中這五十個人分成了兩部分,他自己帶着三十個兵緩緩走在後面,而另外二十名騎兵則打散了,兩人一組兩人一組撒出去,警戒偵查大路正前方五裏,左右各兩裏方圓内的敵情。
這些衛隊衛士原本便是李文革從騎兵斥候大隊抽調出來的精兵強将,偵查敵情遮蔽戰場對他們來是本職工作,便和吃飯睡覺般自然。于是,在李文革的車隊距離楊鳳铎伏兵還有十餘裏地的時候,楊的部隊便被發現了。
随後的戰鬥沒有任何懸念,一開始楊鳳铎想要将這兩個發現自己的騎兵抓住或者殺死,他甚至想将這兩匹馬搶下來。事實證明這種僥幸心理在臨戰的時候是大忌,楊鳳铎的隊伍中一共才有三個人騎馬,他自己一個,還有他麾下左右廂兩個營指揮。
躲在矮坡後面的兩個指揮幾乎剛剛催馬邁上官道便在尖銳的破空聲中翻身落馬。
從那聲音判斷,楊鳳铎斷定對手用的絕對不是弓箭。
于是這兩名斥候便這麽出現在了伏兵面前。
他們騎在馬上,慢悠悠地射殺了幾個人之後,其他的兩組騎兵從其他的方向兜了上來。于是其中一個騎兵回去報信。
在這期間楊鳳铎倒是也對這五名騎兵發起過那麽一兩次沖鋒,不過步兵跑出幾百步後就開始喘粗氣,而對方騎在馬上,每隔一陣便回身端着一個形狀略有些像弓箭卻同時又有像微縮版的床弩的武器給追擊的步兵們來上那麽一家夥,幾乎每次都有一到兩名士兵被撂倒。
在這種種捉迷藏的遊戲進行了兩三次之後楊鳳铎已經損失了十七個士兵。看這意思這幾個騎兵完全有耐心用這種方式和速度将這支數目超過自家百倍的敵軍殲滅——前提是他們攜帶的弩箭數量足夠。楊鳳铎現在已經不再妄想能夠襲擊得手了,他在等天黑。
隻要太陽落了山,自己就有拜托這些讨厭的騎兵的機會了。
這時候張桂芝帶着主力三十幾名騎兵趕到了戰場。
三十名騎兵同時舉起手中的弩箭,楊鳳铎一下子便明白了,看這陣勢,沒戲了!
“在下是侍衛親軍某部指揮使,請見李大将軍,有下情禀上!”
楊鳳铎的行爲讓張桂芝疑惑了一會子,按照康石頭的交待,他應該在殲滅掉一部分伏兵之後再開始喊話和敵軍指揮的将領談判,現在都還沒開始打,對方的頭頭便喊話了,這是啥意思?
楊鳳铎啥意思都沒有,他決定投降。
五百個人便這樣向五十個人繳械,這些侍衛親軍的士兵臉上都帶着一些不服氣的神色,這也難怪,從頭到尾他們都沒有和敵人過上一招一式,大部分人隻看見幾個敵人騎着馬跑來跑去,然後便聽見一些類似箭矢飛行的破空之聲,随後自己的戰友便有那麽一個兩個倒下嚎叫。
這仗打得窩囊。
楊鳳铎的投降倒是沒有受到什麽人的反對,一方面看到對方身上披着铠甲騎着馬拿着弩箭,幾乎所有士兵都明白這仗沒法打了;另外一方面對面畢竟也是大周自己的軍隊,就算拼個屍山血河也沒處記功報功。
向自己人投降繳械,沒啥丢人的。
楊鳳铎被康石頭帶到了韓微面前。
“揚指揮,你要死還是要活?”
韓微十分地不客氣,臉上帶着幾分矜持的笑容看着楊鳳铎。
他身上雖然沒有穿着官服,不過楊鳳铎依然不敢怠慢,苦笑道:“卑職當然要活!”
“襲殺藩鎮,以下犯上,這是重罪,你活不了了!”
韓微一句話便讓楊鳳铎臉上變了顔色。
“李大将軍命請奉旌節纛旗,将你腰斬于道!”
楊鳳铎當即眼前一黑,這個李文革也忒狠了,不問青紅皂白上來便殺人……
“大人,卑職冤枉,卑職隻是聽命行事,奉的也是上頭的命令,請大人禀上大将軍,卑職确屬無心爲之,請大人萬萬寬宥則個?”
“你若無罪,那誰有罪?奉上頭的命令,上頭是誰?”
韓微冷着臉發問道。
楊鳳铎到此刻也沒奈何,隻得将事情一五一十了出來。
韓微冷冷笑道:“胡,王丞相國之忠良,朝廷柱石,你竟敢污蔑于他,不要命了麽?”
“人有幾個腦袋,敢污蔑宰相?”楊鳳铎叩頭苦笑道。
韓微見火候差不多了,吩咐張桂芝道:“去找幾個得力的弟兄來!”
随後,他伸手拍了拍楊鳳铎的肩頭:“揚指揮既然覺得冤枉,那我便送你去個地方辯解一番,揚指揮可要仔細了,你這顆頭顱能否保得住,全在你自家這張嘴肯否出實情了……”
“大人要送卑職去何處?”楊鳳铎心理直打鼓。
“白沙鎮——你的頭上司,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京師右廂都巡檢使韓老大人的行營中軍便駐紮在那裏……”韓微笑眯眯道。
楊鳳铎兩腿一軟,頓時坐倒在了地上。
……
此刻,延英殿内燈火通明,宰相王峻、範質、李谷、王溥,開封府尹張永德,樞密副使鄭仁誨,翰林學士窦儀,這些重臣近臣都站在丹墀之下列成了兩班,而新近回京一直在府中休息歇養的太原侯柴榮也赫然在列。
郭威高高坐在禦座上,炯炯的目光俯瞰掃視着殿中的臣子,此刻一份表章正在這些大臣們中間流轉傳閱……
臣檢校太保冠軍大将軍右骁衛大将軍八路軍節度使知延州事李文革謹奏……
軒轅之下,德教衰緩,故三皇無親疏,五帝能禅讓,三代以降,舜承堯讓而推位于禹,至啓立,則人皆以爲賢,天下遂安……
……國家者社稷也,君爲社稷之本,本固則邦甯。昔明宗末歲昏暗,封宋王于外鎮,終至愍帝爲諸侯所亂,家國分崩,天下傾覆……
……今陛下上膺天命,踐祚大寶,逐劉氏于河東,斬慕容于東海,四海安定,軍民熙樂,唯東宮虛懸,儲位未定,此内外疑懼臣民觀望者也……
……臣膺陛下寵眷,執掌西鎮,加号衛府,自掌旌節以來,食不得甘味,夜不能安寝,唯恐疏忽懈怠,虧缺職守,辜負聖恩……
……邊關将士臣僚,晝夜巡戍,以卻夏虜,兵甲利,糧秣足,無可慮者,唯願社稷安定,則四夷賓服……
……儲位者公器之首,國之根本,四海臣民所翹首仰望……
……臣本愚鈍貧賤之人,爲陛下簡拔于仆從卑庶之間,授以旌節斧钺,委以方面之權,敢不殚精竭慮,勵砺心血,以報陛下。
……故此臣冒死具奏,懇請陛下早定東宮以安社稷,策立國儲以平四方,使天下得以長治,使朝政得以久安……
……爲具表上奏,臣延州李文革再頓首……
……
“陛下,右骁衛大将軍忠心可鑒,言辭耿耿,請陛下準其所奏……”
這麽好的事情,這麽好的機會,不利用就太可惜了,這奏章是範質送來的,他自然第一個站出來支持。
“臣附議——”
李谷的話語極簡短,但态度很明确。
其餘的人都沒話。
郭威看了看王溥,這個新任宰相似乎正在皺眉琢磨甚麽,沒有話。
王峻的神情似乎又驚又怒,眼珠子在眼眶中猛轉,似乎不知道該什麽該怎麽。
郭威開始覺得有些意思了,王峻居然在猶豫,奇怪,他猶豫什麽呢?
“抱一,你怎麽看?”皇帝名問張永德。
張永德擡起頭看了看站在自己前面的柴榮,嘴唇蠕動着想話卻又有些猶豫。
“朕問你話,你看君貴作甚麽?想到甚麽便甚麽,朕又不會以言罪人……”郭威笑着道。
“陛下恕罪,臣心裏面是在暗中佩服這個李文革,當真是個膽大包天的人物,這麽大的事情,誰都不敢第一個張嘴,他卻毫不顧忌了出來,臣雖然對他的莽撞不以爲然,卻佩服他這份膽色志氣……”張永德笑着道。
一番話把殿中的人都笑了,除了王峻。
郭威也笑了:“你這滑頭,朕問你同不同意他所奏之事,你卻評論起他這個人來了。李文革是個何等樣人朕還不知道麽?朕現在問你,該不該定國儲,該不該立太子?”
張永德這回不再猶豫:“當然該,陛下,李大将軍奏表中的不錯,東宮之事幹系到國之根本,國本不定,社稷不甯!”
“王溥,你呢?”
“陛下,國之根本,自然應當早定,此事無可議處,臣現在是在思索的是,該定誰爲東宮儲君,該立誰爲太子……”
王溥話間目不斜視,然則他的話一出來,殿中的人幾乎全都将目光轉向了柴榮。
郭威捋了捋胡須,微笑道:“哦……如此衆望所歸啊……君貴,相公們都看着你呢,你!”
柴榮不卑不亢奏道:“父皇,立儲之事,兒臣理當避嫌!”
郭威一擺手:“朕沒有問該立誰,朕現在問的是該不該将這件事情定下來!”
柴榮顯然是想好了的,毫不猶豫地答道:“國儲乃是國之根本,自然應當早定。此事其實毋庸讨論,天子膺天命治萬民,其實自家也是凡人,病患衰老乃自然之規,百年之後。大周的基業丕緒總須有人承繼。其實這些事應當是朝中的宰相和大臣們想的事,由李文革一個外藩将領出來,實在當令我等汗顔……”
郭威了頭:“是啊……李文革都能想到的國之根本,三年來居然無人奏請論,朕的朝堂之上,難道真的都是鼠目寸光之輩麽?”
一句話将所有人都掃了進去,衆臣紛紛跪倒請罪。
郭威斜着眼睛看着——王峻還在直挺挺站着,臉上各種各樣的情緒交集疊雜,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