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大周天子郭威仍然坐在偏殿裏,王峻坐在他的對面,兩人面前的案幾上,擺放着一瓶酒,一大塊烤熟的羊肉,還放着一碟子腌制的蘿蔔幹。.COM這君臣二人便這麽一口酒一口肉再就上一塊蘿蔔幹地吃喝着,皇帝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孩子似的興奮,仿佛這麽吃比起吃那些司膳精心調理過的禦膳更加惬意享受。
君前持刀,這是犯大忌諱的,但是王峻卻滿不在乎,提着磨得飛快的刀大大咧咧割下一塊肉,用油乎乎的手放進口中大嚼特嚼。
“……秀峰兄看這個李文革是個甚麽路數?”郭威口口抿着杯中的酒,閉着兩隻眼睛問道。
“路數?不知道天有多高,不知道地有多厚,這樣的狂妄後生,也虧你拿他當個寶……”王峻口中含着肉,含混不清地道。
郭威輕輕搖了搖頭:“狂妄——?你覺得他像是在大話麽?”
“難道不是麽?”王峻冷冷道,“咱們在軍中混了多少年,三百人,嘿嘿,果真是他實在太強,還是咱們這些老頭子都不中用了?”
郭威淡淡道:“隔斷鹽道的葉吉族叛兵總共有多少人?你知道麽?”
王峻又割了一塊肉,一面吃着一面搖頭道:“不知道,這遠隔千裏的,郭彥欽這等混賬東西又不可靠,如今從何得知?”
郭威頭,歎息道:“是啊,我們都不知道,或許——那後生真的知道些甚麽?”
王峻一怔,皺眉道:“他知道葉吉族的叛亂實情?”
郭威笑了:“去年上半年的時候,抱一不是走了一遭西北麽。那時候折從阮便曾對他,郭彥欽刮地皮刮得實在厲害,慶州的葉吉族在蠢蠢欲動,路上不太平,還派了一百兵,護送抱一去靈州……其實抱一回來一,我便已經知道慶州的局勢不太妙了,不過終歸沒有想到葉吉族能夠真的被逼反,特别是去年十月之後,折可久和那後生銀州大捷,我想着有他們在關中,縱然有亂子,終歸鬧不起來……”
“你既早已知道,爲何不早?”王峻臉上頓時變了顔色,他今日廷議百般窘迫,皆因這個郭彥欽所緻,因此聽得郭威早先便知道郭彥欽貪渎,自然又是羞愧又是惱怒,羞愧的是自己怎麽會看走了眼,惱怒的卻是郭威明知此人如此卻不肯提醒自己存心看自己的笑話。
“我早了,你會信麽?”郭威淡淡一句話,頓時噎住了王峻。
“當時任命郭某爲慶州刺史,馮令公便不肯署敕,當時你是如何大鬧來着?還記得麽?秀峰兄?”郭威的話語越加淡淡的,卻更加令王峻感到羞愧難當。
他強辯道:“天下是你家的,難道你要罷了他,我還能攔得住不成?再,一州民政何其重大,便因爲我的緣故,你這皇帝便不聞不問裝聾作啞,這豈是爲政之道?天下誰都可以躲事情,唯獨你這天子不能躲事情!”
郭威本來已經平複下去的心情頓時又泛起了一絲苦澀:“秀峰兄,這個時候你想起來我是天子了?平日裏你想得到麽?你要當家,我便讓你當,你要除吏,我便讓你除吏。你本身已經是樞密使,還想做宰相,我便讓你做了……秀峰兄,你口口聲聲這天下是我家的,你怎麽不好好想想,兄弟我還有家麽?”
一句話鈎動情腸,大周天子斜倚在坐床上老淚橫流。
“一百六十八口啊……秀峰兄,男女老幼仆人婢女加在一起一百六十八條性命啊……活生生血淋淋……秀峰兄,你這天下是我家的,我家在何處?”
王峻啞然看着涕淚橫流哭泣得不成樣子的天子,再也不出一句話來。
“這皇宮再富麗堂皇,能抵得妻兒父母麽?”
郭威放聲了半晌,這才緩緩平靜下來,啞着嗓子苦笑道。
“秀峰兄,兩年多以來,我處處都不願意違拗你,不是因爲旁的。我的家人都已經沒了,身邊隻剩下兄弟了,我不願意連兄弟都沒了呀……你明白麽秀峰兄?人活到我這個份上,也算登峰造極了,以前的皇帝都是稱孤道寡……我這個皇帝,卻是真的鳏寡孤獨俱全,翻翻史書,秀峰兄,三代以下,有我這麽凄涼的天子麽?”郭威淡淡着,語氣中不帶半分嚴肅之意,全然是一個老兵在和自己的袍澤弟兄發牢騷訴苦,然而王峻卻漸漸聽出了另外一層意思。
“文仲,既然你及此,我便再勸你一次,趕快多納些妃嫔,你郭家總要留下承嗣大統的根呐。你如今那個名義上的兒子,畢竟内裏姓柴不姓郭,不要覺得一樣,那從根子上便不是一回事,唐明宗的事情這才過去多久,殷鑒不遠,你得看得明白些,不要讓輩人幾句甜言蜜語便糊了你的心。這江山是你家的,是你姓郭的的,不能讓姓柴的占了去,明白麽?”王峻用油乎乎的大手拍着郭威身上繡着十二章的常服,苦口婆心地道。
郭威垂下了頭,醉眼朦胧地道:“天下……?江山……?老子要來何用?吃不能吃穿不當穿,老婆沒了,兒子沒了、女兒沒了,女婿沒了,全都沒了,要一方玉玺一件兖服何用?當兵吃糧,老子天生便是吃苦受累的命,老子認了,可是和老子的家人無幹啊……”
看着皇帝越來越語無倫次,王峻皺起了眉頭,他隻得站起身道:“文仲,你醉了,趕緊回宮歇息吧,我這便辭出去了……”
着,王峻走到殿門口喚來了兩名黃門,明他們送郭威回寝宮,郭威那裏還在大叫:“老子沒醉!!”,兩個黃門又叫來了幾個都事,幾人合力才将身材胖大的郭威擡上了肩辇,出得殿來,趙匡胤率領着一隊護衛聖駕的殿前司禁軍立時跟了上來,将肩辇圍在中央,繞過偏殿直奔後宮寝殿而去。
王峻直到目送郭威的銮駕消失在視野中,這才緩緩邁着步子朝着西華門的方向走去。
一衆侍衛和黃門剛剛擡着郭威轉過了拱宸殿,原本一灘泥一樣堆在辇上的皇帝突然之間坐直了身軀,沉聲道:“落辇——!”
衆人吃了一驚,正在遲疑間,郭威森冷的目光已經掃了過來:“怎麽,都沒聽到?”
幾個擡辇的黃門頓時渾身上下出了一身的透汗,急忙落住了辇,而後紛紛跪伏在地,隻有十二名禁軍武士在趙匡胤的帶領下依然警惕地擺出了一個利于防禦的陣型。郭威暗中了頭,卻張口道:“當班的殿直留下,其餘人一律走到百步之外,不得向這邊張望,違者,莫怪朕的刀快。”
待武士和黃門們走得遠了,郭威這才将目光投向滿面惶恐不知所措的趙匡胤,聲調降了下來:“元朗,你是壯士,該立功在陣前的,朕把你放在禁軍裏,委屈你了……”
趙匡胤當即單膝跪下:“卑職不敢,在哪裏都是爲陛下效力,匡胤不敢心存怨怼!”
郭威笑笑:“你們父子都在禁軍裏擔當差事,俗話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兄弟雖好,也隻能欺負欺負病貓,真的到了關鍵時候,還是父子靠得住啊……”
趙匡胤一愣,皇帝這話似乎另有一層深意,他沒敢接,隻是伏着身子暗自動着腦筋。好在郭威也沒指望他能回話,因此頓了頓便繼續道:“前些日子朕見到你爹,他也上了歲數了,朕不願意他再派外差,當爹的也該謝謝了,有甚麽差事派遣,還是兒子們身強力壯,做得……”
趙匡胤仔細咂摸着話中的滋味,口中答道:“陛下有甚麽差遣但管吩咐,匡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郭威着頭,輕輕道:“今夜你爹在皇城當值,朕準備把他叫道後宮陪朕話叙舊……”
趙匡胤大感奇怪,自己的父親趙弘殷并不是郭威的老朋友,當年郭威進京,還是自己勸降了父親歸順當今天子。因此郭威要叙舊話找王峻他一也不奇怪,但是莫名其妙找起自己的老爹,就十分奇怪了。他正遲疑着不知道該如何應答,郭威已經再次慢悠悠開了口。
“朕和你爹爹在宮裏叙話這段時辰,朕想托你爹的兒子去澶州給朕的兒子送個口信……”
“……”
汗水順着趙匡胤的後脊梁流了下來。
默默地聽完了郭威的口信内容,趙匡胤問道:“陛下,太原侯如何才能相信微臣?”
郭威伸手自懷中掏出一個樣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玉石飾物,十分愛惜地在手中對着正月十五的月光摩挲了許久,才十分珍重地交給了趙匡胤,輕輕道:“給他看這個,他會相信你的……”
趙匡胤一面恭恭敬敬地接過玉飾,一面心中暗自腹诽,這枚不但樣式撲通做工也粗糙甚至還缺了一個角的首飾怎麽看也不像皇家用品,任誰見了這個東西都會當作地攤貨随手扔掉,太原侯見了這個東西就會相信自己的欽使身份了?趙匡胤不太相信。
不過他畢竟不敢公開質疑郭威的權威,皇帝賜下的東西,便是再普通也是禦賜物件。
當下趙匡胤跪叩領命,之後喚過了一個副班頭,仔細叮咛了兩句算是交了班,正準備扭身回禦馬監去取自己的馬,郭威轉過頭沖着他又淡淡了一句話:“這個差事辦得好,這輩子飛黃騰達由得你,升官發錢财也由得你,若是壞了事,朕父子不過晚些時候見面,你們父子今生隻怕沒有機會再見面了!”
……
趙匡胤出了皇宮,正準備直奔城門出城,突然間想到自己後日還約了李文革在鐵屑樓吃酒,心中大急,自己辦的是機密事,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因此自然不能告訴那些義社兄弟自己要離京,派随從去通知李文革又太不恭敬,焦急之下他計算了一下時辰,此刻據後日晚間下值滿打滿算不到二十個時辰,京師到澶州三百多裏的路程,他琢磨了片刻,一咬牙。催馬直奔京東驿站。
來到驿站,他出示了殿前司緊急公務才可以調用的令符,吩咐道:“準備六匹馬,還有幹糧水袋,一刻鍾之内辦理不妥當,你的官便不要做了!”
那驿丞不過是個從八品官,自然惹不起他這殿前司的七品上差,急急忙忙辦理妥當,趙匡胤也不多話,催馬馳入了沉沉夜色之中。
……
次日一大早,王峻來到皇城内的樞密院上值,剛剛批閱了兩份軍情公文,一個中書通事舍人便走了進來,行禮後道:“王相公,馮令公現在中書,有要事相議,請相公過中書議事……”
王峻愣了愣,馮道是奉命三日一參的,昨日上元節老頭子累得夠嗆,按理怎麽也要在府中休息幾日,今日突然間到中書,卻不知有何等緊急事務。
他想了想,不得要領,當下道:“你回去通禀,便道我稍後便過去!”
打發走了通事舍人,他整理了一番衣冠,對鄭仁誨交待了兩句,緩步出了樞密院,朝着皇城方向走去,剛走到天街上,便見鴻胪寺的戚歆引着一個年紀輕輕的紫袍大員施施然而來,口中還在着話:“……大将軍不知道,這些胡商平日裏倒還守法,隻是有些風俗實在怪異,不信佛不崇道,盡弄些稀奇古怪的神祗惑亂視聽,舊時長安的襖廟如今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這兩個西域和尚便要在東京建心的襖廟,大将軍知道,這有關教化上的事情,不要卑職,在中書沒有成議之前,便是禮部也不敢擅自答允的,這事情大不大,卻也不……”
王峻看得清爽,那年輕人正是昨日将自己幾乎氣得半死的八路軍節度使李文革。
此刻李文革和戚歆也已經看到了他,李文革躬身向他行了個禮:“見過王相公!”
戚歆卻跪倒,向王峻行了廷參之禮,這才起身,王峻看也不看他,隻斜着眼睛打量了半晌李文革,緩緩道:“李大将軍倒是早得很啊……”
李文革臉色平靜,着頭道:“陛下有旨意,命我和鄭大人今日要合議出一個方略,末将不敢怠慢王事,自然要早些來!”
王峻哈哈大笑:“好!好!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某家倒要看看,能夠以三百兵平叛的方略,究竟是何等樣子!”
李文革沒有接他的話茬,隻是淡淡提醒道:“相公仔細,軍國大事,幹系重大,不宜在大庭廣衆之下洩露。洩露禁中語乃是宰相之罪!”
王峻冷冷哼了一聲:“大将軍有本事盡可具表彈劾某家,看看某家懼否!”
着,他大搖大擺自李文革身前走過。
李文革看着他的背景,臉上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可惜末将不是禦史……”
王峻冷冷哼了一聲,卻不再回頭,李文革也滿不在乎地繼續向前邁步,一旁的戚歆卻有些擔心地問道:“大将軍,王相公睚眦必報,朝中文武沒有不知道他這性子的,你如此公然得罪于他,隻怕日後樞密會處處爲難大将軍!”
李文革大步前行,輕笑道:“我是外鎮将領,王相公縱使再不滿意,想要搬掉我卻也并不是件容易事情!”
戚歆歎道:“話雖如此,大将軍畢竟不是久在京裏,王相公卻是日日在中樞和皇帝見面的,有些話一次兩次,皇帝未必會往心裏去,但是得多了就難了,大将軍還是心爲妙。”
李文革肩膀聳了聳:“王秀峰若是能夠奈何得我,去年春天我還是個宣節校尉的時候便早已弄掉我了,現如今延州諸事已定,他沒機會了!”
“再——”李文革突然站住了腳步,冷冷朝後瞥了一眼,緩緩出了一句令戚歆心驚肉跳的話來:“你以爲他還能夠在相位上待多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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