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陽城外迎接李文革入城的儀式比長安隆重得多,四十五歲的侍中、河南尹兼西京留守武行德率領河南府的判官、推官以及洛陽令張澹等地方文官在城門前迎候。.COM對武行德這個挂着宰相銜的河南尹,李文革沒什麽印象,這種人在五代末期幾乎一抓一大把,不過對于那個三十多歲的洛陽令張澹他卻記得,倒不是因爲此人在開寶年間做了趙家的宰相,而是因爲他是後晉名人桑維翰的女婿,同時又是《舊五代史》的編纂者之一。
在上陽宮洛水之畔的長廊一側舉行的接風宴會上武行德對這個後輩藩鎮表現得極爲客氣,絲毫沒有宰相架子,頻頻勸酒不,甚至親自爲李文革舉箸布菜,反倒是張澹似乎頗有些傲慢氣,從始至終不卑不亢一語不發,似乎對于李文革這樣的地方軍頭頗爲不屑。
“張成文剛從史館外放不久,少有文名,當世大才子,在這種場合與我們這些俗人爲伍,恐怕其未必很高興……”坐在李文革身旁的呂端低聲道。
李文革頭,沒有話,張澹此人确實文名顯著,卻并未留下甚麽可圈可的政績,向來并不善與人打交道,在世故庶政上才略平平。
“不要看了武侍中,他雖謙和恭謹文采平平,卻是心明眼亮之人,當年被契丹俘虜,在河陽殺僞官奪幟歸漢,也是極有膽色的人物……”呂端輕輕爲他介紹着今日做東的這位河南尹。
李文革在腦海中又搜尋了一番,還是沒有什麽印象,隻得暫時作罷。
就在酒宴進行到多半之際,遠處傳來了一陣喧嘩吵鬧之聲。
一開始那聲音還,衆人皆不理會,後來卻漸漸響亮嘈雜起來,在座飲宴的諸人紛紛停下了杯箸,李文革的臉上也露出了詫異之色,上陽宮離着河南府衙不遠,四周都有軍士和差役在警戒巡邏,以防閑雜人等靠近打擾,怎麽會有人能夠來到如此近的地方喧嘩吵鬧?自己都已經能夠清清楚楚聽得這些人的聲音言語,全然是醉酒胡鬧,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最負責外圍警戒的河南府武弁怎麽會将他們放過來。
正自思忖着,之間這幾個吵鬧不休的人自虹橋之上漸漸現出了身形。
和李文革想得不太一樣,發出吵鬧聲響的一共是五個人,皆身着絲綢绫羅,年紀也頗爲高大,怎麽看也都是六十多歲的老家夥了,一個個相互指斥争議不休,有一個身量較爲矮的老家夥手中晃晃悠悠拎着一個酒壺,雖然離得遠,那壺在月光下卻仍散發出一股柔和清冷的光芒,令李文革這外行也一望可知是件價值連城的寶物。
這幾個人雖然年紀高邁,卻毫無上歲數人該有的穩重風貌,一個個相互指斥争吵得面紅耳赤,便似一群十來歲的孩子。
看到這群人,那河南尹杜行德頓時臉色一滞,臉色頓時有些發黃;席間衆人目視片刻,也紛紛搖頭苦笑不已,唯有那張澹卻眼睛一亮,臉上卻是絲毫不動神色,依舊飲酒布菜,舉止自若。
眨眼之間,這五個亂七八糟的老頭子已經闖入了宴會場地,周圍負責守衛的河南府兵卒一個個目不斜視持槍垮立,便仿佛這五個老家夥乃是透明人一般視而不見,李文革心中暗暗稱奇,一旁的呂端和韓微卻均相視苦笑,連連搖頭不已。
李文革奇道:“易直,啓仁,你們認得這些人?”
呂端張了張嘴,語氣艱難地道:“大将軍,這些人均不是尋常人……”
到這裏,他卻頓住了,臉上一派爲難神色,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就聽見那個拿着寶壺的老家夥叫道:“……好啊,武行德,你這滑賊竟然在這裏偷着喝酒吃肉,卻将我兄弟幾人抛開在一邊不理不睬,該當何罪?”
此人的聲音陰測測像是全然風幹了的劈柴般嘶啞難聽,沒有半分圓潤之感,但是出來的話語卻頗爲驚人,武行德雖然是地方官,卻是西京留守河南府尹,更何況兼着侍中職銜,也算宰相,這老家夥直呼其名不,一上來劈頭蓋臉便是問罪,且問罪的緣由還如此匪夷所思。雖然人人都知道此人是在胡鬧,但不知内情的李文革卻覺得這家夥确實胡鬧太甚,幾乎有沒邊了。
武行德一臉尴尬苦笑,搖着頭不言不語,這時候那張澹站了起來,端着酒杯緩步向那話的老家夥走去,他面色平淡,沒有半分惶急之色,緩緩開口道:“今日——”
“咦——?”張澹剛剛開口了兩個字,卻被那老兒一聲驚呼打斷了,看那老頭子時,卻見他兩隻眼睛根本沒有看正在朝着自己走過來的張澹,而是直勾勾盯着宴會的客席,那略感驚訝的目光隻在一個人身上轉來轉去不知打着何樣的主意。
他看的人正是李文革。
李文革不明白他爲何要看自己,自然覺得渾身不自在,搖了搖頭,端起酒杯自顧自地喝了。他卻不知道,這老家夥對這些洛陽城中的達官顯貴頗爲熟悉,平日都是熟面孔,更何況這些人除卻杜行德之外多是些绯綠官員,西京城中基本上隻有杜行德一個在職的紫袍大員。如今突然間多了一個身着紫袍腰配金魚的生面孔,年紀卻頗輕,也難怪這老家夥會感到奇怪了。
那老人随手将迎上去的張澹推了個趔趄,向另外幾個老頭子揮手示意,那幾個老家夥的眼睛也紛紛向這邊看來,也一個個有些忡怔詫異。
那老人一臉詭異神色地朝着李文革這邊邁了兩步,卻被一個身材高胡須短的老人扯了回去,皺着眉頭在他耳邊了些什麽,似乎是在勸誡此人,那被勸誡的矮個子老人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仍舊提着那銀亮的酒壺向着李文革大步懶洋洋走來。
李文革身後侍立着康石頭爲首的十名親兵,承擔着貼身護衛李文革的責任,這群人怎能容一個莫名奇妙的老瘋子擅自接近自家的統帥,康石頭動都沒有動,隻使了個眼色,一名親兵便閃電般上前,極輕巧地将那老家夥摁倒在了當地。
這個舉動在宴會上引起了一場騷動。
“大将軍不可——”
“不可——”
“懷仁不可——”
喊話的分别是三個人,最焦急的乃是洛陽令張澹,最哭笑不得的是韓微,最——幸災樂禍的則是河南府尹武行德。
武行德很有禮節,喊的是“大将軍不可”,張澹十分焦急顧不得禮節,喊的是“不可”,最爲簡明扼要,韓微是喊時已經遲了,喊得最爲親切,稱呼着李文革的表字叫“懷仁不可”。
呂端沒有喊,卻在一旁伸手扯住了李文革的袖子。
那老人在地上怪叫你來:“你這娃娃——下手沒輕沒重,若是傷了我老人家,隻怕你吃罪不起,還不快放開?”
那士兵毫不松勁,将那老頭子死死摁在地上,兩隻眼睛卻直勾勾看着康石頭,等着康石頭的指令。康石頭猶豫了一下,垂下頭看李文革,李文革想了想,低頭輕笑了一聲,從這老家夥的作派和武行德張澹等人對他的态度上,他已經猜出此人的身份了。
他微笑着看了康石頭一眼,康石頭飛快地偏了偏頭,那個摁住老頭子的親兵這才松了手,順手一提,将斜着身子歪在地上的老家夥提了起來,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自己站回李文革身後。
那老人恨恨地看着李文革,一面揉着腰一面哼哼道:“後生,我老人家上了年紀,老胳膊老腿不禁折騰,要是被你這麽搓揉一番之後落下了病根,爺爺需饒不得你!”
李文革笑着道:“……手下孩子不懂事,驚了柴大夫了,若是不嫌鄉下人鄙陋,不妨坐下來喝杯酒——放心,這些孩子都是好孩子,不會再和柴公動手——”
這句話出來,那老家夥固然是一愣,就連呂端和韓微都吃了一驚,那站在一旁臉色陰晴不定的張澹眼中卻閃過一絲警惕之色。
李文革猜得一不錯,這個瘋瘋癫癫大鬧宴會會場的老家夥便是柴守禮,官拜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吏部尚書,兼禦史大夫,乃是赫赫有名的洛陽“十阿父”之首,當今天子郭威的大舅哥,已故聖穆皇後的親弟弟,如今的皇子太原侯未來的周世宗柴榮同志的親生老爹——如假包換的國舅爺皇帝爹,如今天下門第最顯赫的人物……
一個人混到了妹妹是皇後、妹夫是皇帝兒子也是皇帝的地步,确實也稱得上“顯赫”二字了。
柴守禮今日來鬧,本屬偶然,他撹鬧起來端的是一視同仁,官府民間均不勝其擾,武行德對他頗爲頭痛。和原先的河南地方官不同,武行德從來不覺得這位國舅爺是自己升遷的一條捷徑,這卻也難怪,他既不是權知河南府也不是低職高挂,自己本身已經做到了侍中,仕途到這份上也就不再惦記什麽了,多最後再加上一個節度使的榮譽頭銜回家養老,因此對柴守禮半好感也欠奉,奈何老家夥的根子确實硬得厲害,皇帝曾經親自和他打過招呼,要他優容則個。
等來到洛陽上任他才知道皇帝這個态度有多麽要命。這個人和他那夥子老家夥黨羽已經成了洛陽城内公認的一害。不僅僅是禍害老百姓,同時還要禍害官場秩序,有時候武行德真恨不得一頓殺威棒将這無理取鬧的老人黨統統杖斃,然而他雖然是宰相,這件事情卻也是萬萬做不得的。
他倒是不太擔心皇帝那邊,郭威這人雖因爲某些心結對親族縱容過度,卻絕不是不明事理的昏君,自己真個将老家夥修理一頓他絕不會因爲此事拿自己如何,太原侯更加是個公私分明是非毫不含糊的漢子,也不會出半個不字。奈何這群老人黨随便拎出一個便不得了,便以今日在場的這幾個人而言,除了柴守禮之外,那個鼻子邊上長了顆痣的老家夥乃是殿前軍鐵騎散員都虞侯、控鶴第一軍都校兼領和州刺史的韓令坤将軍的父親,那個身材高大手長腳粗的老人乃是河中節度使王彥超的父親,那個衣服領子在醉酒撕扯中扯下了半邊的老家夥是建雄軍節度使兼侍中王晏的父親,而那個走路一瘸一拐貌似腿腳不大方便的老頭子的兒子卻正是前些日子親往延州代皇帝冊封李文革爲節鎮的端明殿學士檢校禮部尚書王溥……
這樣一群老家夥,哪個惹得起?武行德就算是再強勢的人物,面對上這群老家夥,也着實是沒啥主意,隻能是惹不起躲得起,眼不見心不煩,得過且過了!
柴守禮今日卻并不知道武行德宴請進京的節度使,隻是見到李文革身上穿着平日難得一見的紫金服色,這才過來搭讪,卻不料這後生年紀不大,手下的軍兵一個個如狼似虎強橫兇蠻,頗有自己妹夫當年的做派,老家夥沒出息了一輩子,也纨绔了一輩子,上半輩子吃爹娘,中間吃妹妹妹夫,下半輩子吃兒子,等他那了不起的兒子挂掉之後,這老家夥硬是還白白吃了趙家許多年閑飯。
若論起纨绔子弟,他若是自認第二,上下五千年恐怕無人敢認第一。
被李文革的親兵教訓了一番,他倒也不以爲意,大大咧咧走了過來,皺着眉頭道:“你不站起來,我卻坐在哪裏?”
李文革向旁邊挪了挪屁股,笑道:“哪裏有那許多講究,若是真想喝酒,擠擠坐下便是,若是不想喝,趁早走路,不要叨擾我和武大尹!”
雖然讓士兵放了這老瘋子,李文革對這個在曆史上惡名昭著的老家夥卻是從心地裏膩歪,他十分體諒柴榮登基後聽此人當街殺人的消息時心中那種複雜郁悶的感受,那實在不算是一種很好的滋味。若是有機會讓這老家夥吃一回癟,李文革半都不會客氣,他才不信柴榮和郭威會因爲這老混蛋跟自己翻臉。
他話粗魯,那張澹站在一邊更是滿臉陰霾,口中淡淡道:“節帥,柴公畢竟是國戚,無禮跋扈也要有個分寸……”
李文革看了看此人,卻在他的目光中讀出了些許冷笑得意的味道,他心中郁悶,自己又不曾得罪這位張縣令,看在那尚未問世的《舊五代史》的份上,自己對他還抱着幾分高山仰止的敬仰之心,怎麽這位很有名氣的學者兼史學家卻仿佛和自己結了八輩子仇怨一般不待見自己?
他淡淡笑了笑,沖着柴守禮道:“聽到了麽?張大人在正告你這老瘋子呢,無禮跋扈也要有個限度分寸……”
柴守禮怔住了,半晌方才彎下腰去,随即爆發出一陣極難聽的笑聲,他笑得肩頭不斷抽動,頭都擡不起來了,仿佛李文革了一個多麽可笑的笑話一般,那張澹卻尴尬地站在當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臉色青紅不定,最終很恨地“哼”了一聲,口中低聲罵了一句“匹夫”,轉身向武行德一躬,徑自離席。
柴守禮此刻卻已經止住了笑,胡亂揮着手道:“坐下坐下,随便找地方坐下,有酒便喝,管他娘的是誰請的……”
那幾個老家夥聞言也哈哈大笑起來,歪歪斜斜走入席中,幾個低品秩的官員紛紛起身,給這些老人們讓座。
柴守禮卻不管不顧,繞過席案,一屁股坐在李文革方才讓出來的半邊坐席上,滿口酒氣的大嘴湊在李文革耳畔醉醺醺地道:“俗話甯得罪君子莫得罪人,甯得罪人莫得罪僞君子,後生,你得罪了僞君子,可要心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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