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運作的模式都是千篇一律的,在基本上明了了延州各方勢力對李文革和高家之間的态度之後,張永德等人在延州的基本任務已經完成。.COM至于如何安排下一步的地方軍政布局,那不是張永德的工作。雖然從理論上六宅尋訪使有暫代節度使職務并且一直代理到朝廷任命的正式節度使産生爲止。但是那必須在原節度使出缺新任節度使還沒有産生的時候才行,延州無疑并不符合這一條件。在張永德等人看來,延州此刻正處于一個微妙的平衡期,這種平衡很大程度上是因爲一種潛在的有意識的克制而形成的。
在和折從阮一席長談之後,張永德已經基本上掌握了延州局勢的關鍵。李文革此刻在延州軍政兩方面的強大支持力之下又獲得了折家軍這個強援,可以現在他基本上已經具備了将高家連根拔起的實力和條件。如果他這麽做了,短期内朝廷将沒有任何可以有效對其進行制約或者懲罰的手段。
而李文革如今卻沒有這麽做,或許他還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好,或許是他一直忙于前線軍事,還未曾來得及騰出手來。
不過張永德同樣注意到,李文革在年前發動的那場意外兵變中雖然做了很多讓高家恨之入骨的龌龊事情,但是實際上延州城中所有人都承認,若不是在那個緊要關頭李文革放了高家一馬,高允權集團早就轟然倒下了。
或許有人會将這理解爲此人的優柔寡斷,不過見過大世面的張永德和王樸等人是絕不會這麽理解的。優柔寡斷的人不會開倉放糧赈災濟困,更不會如此迅疾地用獲得的錢糧甲杖實現軍事實力的高速擴充。最重要的是,折從阮這種老狐狸無論怎麽糊塗也絕對不會和一個優柔寡斷扶不上牆的人進行合作,從而不惜得罪當地的豪強勢力、
這個人,是個很善于克制自己的人。
這就是張永德目前對李文革形成的基本看法。
有這一就足夠了,對于延州的問題,張永德的角色始終隻是觀察者,而不是仲裁者。高允權擁有侍中的加銜,要仲裁像他這麽顯赫尊貴的藩鎮内部事務,最起碼也要來個宰相級别的人物,張永德雖然是晉國公主的驸馬都尉,卻也還遠遠不夠班。
因此實際上這趟任務到現在爲止隻剩下了最後一項——面見這個核心人物本人!
其實局面如此,李文革這個人究竟是個什麽樣的貨色本身已經不重要了,形格勢禁,一面要積極準備平息慕容彥超内部叛亂的最後一戰,一面要提防北漢對京師的觊觎和偷襲,朝廷現在實在是騰不出手來關照一個的邊陲州郡了。無論這個李文革是個什麽樣的王八蛋,隻要他能穩住延州的局勢,隻要他肯向朝廷臣服,隻要他能夠阻擋住黨項南下的腳步,朝廷都會默認其在延州的統治地位。
事情的本質就是如此,張永德目前唯一剩下要做的僅僅是看一看這個人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這是關系到未來朝廷在考慮削藩事宜的時候李文革以及延州問題在諸藩鎮當中排位問題的關鍵性參考因素。對于一個野心勃勃胸懷大志的地方強力人物,當然是削藩時首要的考慮對象。
雖然現在即便此人真的是曹操或者劉裕朝廷也不得不與其虛與委蛇,但并不等于朝廷會允許一個真正的曹操或者劉裕存在于自己的治下。
同樣,對于李文革而言,他也知道最終攤牌的時間到了。盡管還是有些頭皮發憷,不過他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是萬萬躲不得的。
就在張永德夜訪折家大營的第二天,蘆子關巡檢使彰武軍前營指揮宣節校尉李文革大張旗鼓地拜訪了住在延州館驿的朝廷六宅尋訪使張永德。
一大清早,目前還隸屬廂兵編制的兩個隊全副武裝的士兵便自右營負責把守的延州西門跑步開進了州城,右營的指揮昨日晚間便接到了通報,因此早早做好了準備。一百名前營士兵入城之後立刻在軍官的率領下把守住了城中所有交通要道,而駐守城中的右營和後營士兵則協助綏靖街市,而負責節度府防務的中營則封鎖了節度府所在街區。
一個時辰後,李文革在李彬和秦固的陪同下騎着馬帶着二十名親兵自西門進城,直趨館驿而來。
這番先聲奪人的做派令汴京的客人們實在是大大吃了一驚,初時還以爲城中出了什麽新的變故。
李彬和秦固本來也不同意如此張揚,奈何李文革對上次在城中的經曆記憶猶新,對高家父子的卑鄙無恥心有餘悸,沒有一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陪同什麽也不肯進城。
最終一行人來在館驿前下馬,對于館驿周圍那些戒備森嚴的禁軍軍官李文革不免多看了幾眼,這些人能夠被挑選出來扈從張永德,應該是郭家軍當中的頭等精銳主力了。
張永德領着王樸出來迎接,雖然對方不過是個的宣節校尉,然而畢竟是手握一州重權的實權人物,降階禮正是對這種人用的。
對張永德這個即将成爲當世頭号名将的人物,李文革是打心眼裏敬畏的。至于王樸,那就更加不必了,那可是人都死了憑借着畫像便能夠讓已經登基稱帝的趙老大心存敬畏的厲害角色。此時此刻這兩人或許都還沒有真正成名,然則牛人啥時候都是牛人,李文革知道自己即将面對的将是當世尖的兩位人物,對于這種級數的曆史名人,他可是絲毫不敢拿大。
因此他一上來便搶着躬身行禮,口氣也顯得頗爲謙恭,更是尊稱王樸爲“老師”,讓雖然狀元及第至今卻仍然官職卑微的王樸大是意外。
接下來李彬和秦固也紛紛與衆人見禮,對李彬這個爲曆屆朝廷安撫延州二十年之久的真正大功臣,張永德不敢怠慢,禮數周到地請李彬走在前面,自己則拉着李文革的手爲他一一介紹一衆身上帶有官銜的随從幕僚。
當介紹道韓微時,李文革一怔:“韓微?哪個韓微?”
他這麽直呼其名,其實是非常失禮的,而且問題問得也頗古怪,讓人不知該如何回答爲好。
韓微倒是不介意,十分豁達地答道:“在下太原韓微,字啓仁,勞巡檢使大人垂詢了!”
韓微……太原人……李文革十分無禮地盯着韓微的駝背發呆,他此刻心中隻轉着一個念頭——不會這麽巧吧!
“韓兄可是原陝州節度、新任京都右廂都巡檢使韓老大人的公子?”
他不知道韓通的字該如何稱呼,又不能直呼其名,隻好籠統地稱其爲“老大人”。
這句話令張永德、王樸和韓微三個人面色都是一變。
韓通卸任陝州節度入京擔任京都右廂都巡檢使的調動命令是和皇帝交給張永德的密诏一道送抵京師的,這份調動的敕書便是張永德帶到陝州向韓通宣布的。一行人離開陝州赴長安之時,韓通還沒有交割防務啓程進京,也就是,潼關以西,理應沒有任何人知道韓通此刻已經不再擔任陝州節度使轉任京都右廂都巡檢使了。
李文革卻一臉輕松地一口道破,怎能令人不驚?
韓微心中驚訝,卻也并不失禮,當下作揖爲禮道:“……正是家父!”
果然是“橐駝兒”,他居然跟随張永德來了延州。
李文革一臉欣喜的神色躬身道:“韓兄大才,弟在關中乃是久仰的了,今日能得與君一唔,實在是弟之幸也……”
韓微莫名其妙又回了一禮,實在想不出自己究竟有什麽值得這位宣節“久仰”的,貌似從生下來至今,除了自己背上的羅鍋之外,迄今爲止自己沒有啥可值得被别人“久仰”的。
李文革心中的感慨卻又不同,面前站着的這個人,可是一個差一就改變了中國曆史走向的牛人呢,若是此人那個糊塗的老爹在八年後能夠聽從這個駝背兒子的意見,柴周能否維持下去,能維持多少年尚不好,但是在中國曆史上煊赫燦爛一時的趙宋王朝卻絕對不會再出現了。沒有了趙老大這個中流砥柱,僅靠趙老二和趙普這兩個家夥是絕對做不到幾十年内四海一統的。
張永德默默看着一臉孺慕神色的李文革和滿臉迷惑不解的韓微,笑吟吟開口道:“李宣節,李觀察,秦明府,請入内叙談吧……”
……
廣順二年四月十六,張永德一行離開了延州,名義上他們将返回汴京,實際上卻是取道慶州前往朔方軍,去爲陳留王馮晖調解幾個兒子之間的矛盾争鬥。
當日,折從阮領銜,李文革、李彬和秦固等延州實權人物随後爲張永德一行餞行,高家父子沒有露面,張永德心中清楚,高允權未必不想送自己,隻不過他們父子此刻被堵在節度府内,隻怕連府門都出不得罷了。
在延州的短短六天時間,張永德等人走馬燈一般會見了延州上下的各界人士,充分了解了地方上各派勢力的意見,對延州的局勢有了一個直觀的把握。雖然并沒有能夠調解延州各派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但是卻爲朝廷未來的應變決策提供了堅實的情報基礎。
就在張永德等人離開延州的五天以後,兩百名前營士兵再次全副武裝開進了州城,這一次進城的士兵當中有一百名是剛剛從蘆子關前線調回來的老兵。兩個隊的新兵這次依舊負責警戒街道和交通樞要,而兩個老兵隊則迅速包圍了節度府,負責節度府防衛的中營十分識趣地交出了防務,整隊撤了出去。
在幾十名折家親軍的扈從下,折從阮、李文革、李彬、折禦卿自南門入城,直趨節度府。
在節度府前下了馬,李文革沖着折從阮拱了拱手:“下面的事情,便全托付給侍中了!”
折從阮笑了笑,擺擺手便帶着折禦卿大步流星走進了府門。
李文革歎了口氣,回頭對李彬道:“子堅不會怪我們吧?”
李彬笑了笑:“他若真個怪我們,今日便不會回避不來了!”
罷,他歎了口氣:“希望高侍中能夠退讓一步,如此既能救延州,又可救得高家滿門,也不緻令老夫和子堅如此爲難了……”
李文革轉過頭去望着大門兩側的門戟,默默無語。
節度府内堂,所有的傭人和仆人都被趕了出去,連高紹基都不得在側,兩位侍中一坐一立,四隻眼睛冷冷對視。
“……折可久終于肯見老夫了?”高允權紫袍玉帶,腰配魚袋,冷冷對折從阮道。
折從阮臉上沒有半分喜怒,緩緩開口道:“高兄言重了,你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還有甚麽看不開的?高家垂治延州這許多年,也是上天造化了!如今大勢如此,高兄是聰明人,退一步則可保舉族平安,若是僵持下去,隻怕高家一族,連顆種子都存不下,那才真是大悲之事呢!”
高允權冷笑道:“那豎子若是敢殺老夫,早便殺了,還用得等到今日?屠滅高家滿門容易,想要延州的豪門郡望歸心卻是萬難!”
折從阮不以爲然地搖了搖頭:“高兄是明白人,怎麽淨糊塗話?如今早已不是初唐時候,豪門士族力量雖然還在,卻遠遠不到左右政局的程度,那些終日忙碌于田間地頭的人,根本不會理會延州究竟是姓高還是姓李。李懷仁年前不殺高兄父子,不等于他此刻殺不得高兄父子。高兄莫不是還指望着朝廷支持賢父子?”
高允權冷哼了一聲,卻并不話,張永德等人在延州六天,卻始終一些雲山霧罩的場面話,絕不表現出任何明确的傾向性,這令高允權不滿之餘暗自心驚。在如今局勢下,哪怕朝廷僅僅是中立,高家也是絕對受不了的。若是沒有了朝廷的支持,高家滿門的命運就真正堪虞了。
不過高允權還抱着最後一線希望,張永德畢竟沒有明确表态支持李文革,自己畢竟還是朝廷的侍中,事情雖然已經足夠糟糕,卻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折從阮本來也沒打算聽高允權的回答,隻是緩緩地着自己的話:“世道紛亂已經有數十年之久,所謂識時務者爲俊傑,的便是亂世明哲保身之道。高兄坐擁延州這許多年,卻被一介武夫領着數十個兵蛋子頃刻颠覆,句不好聽的,高兄實在是不宜再做這延州之主了。高家這些年聚斂無度,早已失卻了地方民心,如今連軍心都不能保,高兄還有甚麽可憑借的?”
到這裏,折從阮溫厚地一笑:“難不成高兄真的以爲朝廷會爲了高兄在這個時候出兵延州?”
見高允權無語,折從阮趁熱打鐵道:“若是朝廷真有此力,也不必調老夫的兵來關中了。且不慕容彥超之亂尚未平息,便是平息了。北漢未亡之前,朝廷對關中諸鎮也隻能安撫不能動兵,高兄四年前和去年不都是憑籍着這個才得以繼續坐在延州節度的位子上麽?怎麽如今反倒想不明白了?”
高允權此刻面如死灰,這些道理他都明白,隻不過不到最後一刻,他實在是有些放不下一州九縣的最高權力,這是高家在延州最可靠的保障。
“高兄若還是對朝廷心存幻想,不妨看看這個……”折從阮不動聲色地取出了一張白麻紙卷,緩緩走到高允權身側,将紙卷放到了案子上。
高允權雙手哆嗦着展開了紙卷。
那是折從阮爲李文革請功的表章,在奏表的左側,赫然列着左衛将軍張永德的官職名諱。
雖然高允權沒有見過張永德的筆迹,但是下面的印信卻是貨真價實的,況且,這份奏表既然是折從阮拿給自己的,作假的可能性便微乎其微了。
原來背地裏他們已經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張永德既然肯在爲李文革請功的表章上列名,那麽他回到汴梁在皇帝面前就很難再李文革什麽壞話了,自打嘴巴的事,誰都不肯幹的。
就算張永德兩不相幫,誰家的壞話也不,對高家而言也仍然是緻命的。
朝廷不肯幫忙,高家就失卻了最後的憑據,在李文革代表的軍方**裸的威脅之下,高允權實際上已經沒有任何翻盤的可能了。
以折從阮的聲望地位,他爲李文革和自己兒子請功根本用不着任何人聯銜,他的面子皇帝是無論如何要給的。因此實際上這道有張永德聯名簽字的奏表實際上是專門爲高允權準備的。不徹底打消這老家夥的幻想,他是絕不會乖乖就範的。
張永德雖然極聰明,隻怕也萬萬想不到折從阮的這道奏表居然是這般用途。
高允權的手哆嗦得越來越厲害,幾乎不能遏制。
良久,這位須發皆白兩眼幾乎完全失去了神采的彰武軍節度使以極低的聲音問道:“……可久兄究竟要老夫作甚麽?”
折從阮笑了起來,伸手又自懷中抽出了一張白麻紙,走近前輕輕放在了桌子上,緩緩道:“隻要高兄将紙上的文字照抄一遍,便可保得舉族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