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工棚内,齊整的木闆和橫縱的木棟随處可見,還有一些高紹元根本叫不上名字來的零部件,隻有那幾個已經被木匠們基本整出了個雛形的圓輻狀物體讓他大緻猜出了這些人制造的東西。.COM
“是馬車麽?”高紹元試探地問着,心中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這不是普通的馬車……而是……四個輪子的馬車……”李文革那副期待的神情更加令高紹元不解。
四個輪子的馬車和平日裏乘坐的兩個輪子的馬車有啥不同麽?高紹元心中暗自納罕,雖然并沒見過四輪馬車,但是在高紹元看來,多兩個輪子并不能讓馬車變得多麽與衆不同,就算是加上十個輪子,馬車也仍然是馬車,變不成别的東西。
“我已經自京兆府高價訂購了七十匹馬……”李文革咧着嘴笑着道。
“哦?”
“這種馬車四匹馬牽引,一乘車一次能夠拉載十個人……”
“哦?”
“聽節度府内那些石子路面都是高大人主持翻修的?”
“是!”
“高大人可否爲我也修一條這樣的路?”
高紹元終于有明白李文革爲何要借調自己過來了,他矜持地笑了笑:“隻要有人有錢,修一條這樣的路倒是不費甚麽功夫……在這營寨中修麽?”
高紹元有些詫異,營寨裏面又不要整齊漂亮,修石子路做什麽?
“非也……某想請高主簿在山下爲某修上這樣一條路……”
“這條路……總共有多長?”
“大約八十裏……”
高紹元險些暈了過去……
延州距蘆子關隻有八十裏,在中段位置建一座養馬的驿站的話,四匹馬一輛車,可以拉載十個人,跑上四十裏換一次馬,可以在三個時辰之内将一個齊裝滿員的隊自豐林山老營輸送至蘆子關前線。隻要有六十匹馬,便可以随時保證一個隊的兵力在蘆子關和老營之間進行快速機動。剩下的十匹馬,還可以撥給細封敏達去組建斥候隊。
中國的地形條件和道路交通狀況不适合四輪馬車的的通行,這個李文革心中有數,他還沒有那種在這個什麽都全面落後的時代裏建立起一整套交通運輸網絡的雄心壯志。不過既然要出守蘆子關,前方和後方老營之間的物資補給以及兵力調動通道是他無論如何也要保證的。他倒是并不擔心守不住蘆子關,那道關隘地勢險要扼守要沖,隻要有兩個隊的精銳兵力,守住便不是大問題。隻是無論是守軍的後方給養輸送、兵力補充還是傷兵後送都需要一條能夠快速機動的交通線。
前線和後方之間,必須要随時保持交通暢通,還要保證及時性,如果需要,援軍和補充兵力要保證在一夜之間能夠抵達。四輪馬車不僅僅運輸量遠遠超過兩輪馬車,同時還能有效保證士兵的體力不會在八十裏的長途跋涉中被消耗殆盡。因此盡管李文革知道自己的這個想法有些想當然,卻仍然不能放棄。七十匹馬花掉了七千貫錢的天價,李彬和秦固都認爲他瘋了,有這七千貫錢,足以滿足整個彰武軍一年的所有花銷,而李文革,花了這許多錢隻買來了七十匹馬。
李彬和秦固不懂軍事,以爲李文革買馬是爲了建立騎兵部隊,李文革自己卻是沒有這個妄想的。以延州目前的經濟力量,盡阖州之力也未必能夠養得起兩百騎兵,更何況騎兵不同于步兵,從訓練到投入實戰,沒有四五年的時間是絕對做不到的。并不是一個步兵學會了騎馬便能夠成爲騎兵,要學會在馬背上熟練地操控馬匹,就要經過一年到兩年的嚴格騎術訓練,至于在馬背上能夠開弓射箭……那可絕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李文革目前對于騎兵的全部奢望也不過是能夠組建起一支規模在十人左右的斥候騎兵隊,實現十裏方圓内的戰場敵情偵查罷了。
不過從防守作戰的角度來考慮,李文革堅持認爲一條暢通的便利的後勤補給交通線遠比一支騎兵隊來得現實有效。
延夏道的路況在一個月前還算良好,但是随着天氣的回暖,道路翻漿将使這條交通線的效能大打折扣,之後幾個月内的路況不要通行四輪馬車,便是最普通的兩輪車在泥濘中也将寸步難行。
不解決路況問題,李文革的基本戰略根本沒有任何實施的空間。
在這個時代,要修建一條硬質路面的陸路交通線,李文革自己都認爲自己在胡話。
但是如果這條交通線隻有八十華裏的話。或許并不是沒有可能吧……
“請問大人,大人能夠撥給下官多少民夫和石料?”既然明白了李文革并不是在胡話,高紹元倒也幹脆痛快,他絲毫沒有勸阻李文革的意思,雖然他并不了解這麽做究竟有何意義。
李文革撓了撓頭:“石料我目下沒有,不過我可以撥給你三千貫錢,你自己去采購,民夫嘛……我此刻能抽出一百五十個廂兵,還有山下的流民營,也有兩百多人還沒有分配營生,若是連四十歲以上的也算上,能有五百個人出頭……”
五百個人?這樣一件大工程居然隻給五百個勞力……高紹元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文革,确定他不是在開玩笑,這位大人真的了解他所交代的是怎樣的一樁工程麽。
想了想,高紹元又問道:“這條路要修多寬?”
“五到六步寬——這是最少的,不能再窄了……”李文革毫不猶豫地道。
“要求多長時間内完工?”
李文革想了想,反問道:“高大人需要多長時間?”
高紹元仔細算了算,緩緩道:“若是鐵錘石碾等工具齊全的話,卑職可以在五年内爲大人修出這條路,……若是工具需要現打造的話,便不準了……”
滿心大躍進想法的李文革聞言頓時如同從半空中摔落在地上,苦着臉道:“要這麽久麽?”
高紹元看了他一眼,緩緩道:“大人,您隻給卑職五百人,又沒有現成的石料,這已經是最短的時間了——石料是沒處去買的,隻能自四處搜集開采而來,好在延河兩岸及水底頗多可用的石頭,可以不用開采,但總要将這些石頭以鐵錘一一砸碎舂碾至可用的程度,一裏路面所用石料何止百萬斤?五百個人便是晝夜不停地砸石頭,每人每日也不過能夠砸出四百到五百斤石料,還要經過舂碾才能用……如此一裏路面所用石料便最少要花上十天到二十天的時間,八十裏路面用五年光景,已經是很快的速度了……”
李文革咬了咬牙:“若是依着你,需要多少人多少時間才能修成這條路?”
高紹元心中默默算了算,道:“工具齊全的話,這項工程要三千人幹兩年,五千人幹一年……”
李文革瞪着眼睛道:“我要你将這條路的質量修得如同節度府内的石子徑一般平整結實,下雨沖不垮,也不怕翻漿,任何時候馬車都能全速在上面跑……”
“下官省得……”
高紹元一臉認真,眼神中沒有一絲一毫的遊移和不安,卻意外地帶着幾分平淡和甯定的味道。
李文革被高紹元的目光看得有些渾身不自在,遲疑着開口道:“高主簿,有何不妥麽?”
高紹元搖了搖頭:“沒有,以工代赈,總比讓這些人閑在這裏要強……隻是就要春耕了,地裏不需要人麽?修路造橋,雖也是善政,總歸傷農啊,若是誤了天時,牽扯的便是一年的收成,大人……若是實在人手不夠,下官建議這勞民傷财的工程還是暫時先不要做的好,現在的路面雖差一,但是幾百年來一直這麽走,也并無不便啊……”
李文革這才明白他在擔心什麽,他笑了笑,輕輕拍了拍高紹元的肩頭,低聲道:“高主簿請放心,損收成傷農時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撥給高主簿的這些民夫,山上這些坡田隻怕不夠耕種的,墾荒呢,也不必一定在春天進行。原本我是想把這些勞力都編進部隊的廂兵營,隻是一時也沒有太多的事情給他們做,高主簿便不必憂心了。你要的人力,我會一個月一個月給你補齊,自這個月起,大約每個月我能補給你五百個勞力,你隻管用最快的速度把這條路給我修起來,一年……兩年,我都認了,你便是用三年,我也能等得。”
李文革剛才确實動了将工程下馬的想法,自己不是隋炀帝,沒有那樣的财力和物力,但是他随即便想到了這條路修好後将給延州北部地區帶來的方便和經濟效益,而自己目前又沒有那麽多可供支配的田地,于是他咬着牙決定暫時抛卻眼前利益的考慮,起碼先爲這項工程開個頭。
萬事皆有開始,有了開始,才有将來……
哪怕這條路在近期内修不成,其過程總是一個積累經驗和人才的契機,日後再修築硬質路面的時候就會少走許多彎路。
想罷,他緩了口氣,問道:“你需要多少工具,一一列來。”
高紹元道:“石舂石碾都好辦,三百柄大鐵錘是萬萬不能少的……”
“三百柄?”李文革頓時一陣眩暈。
“嗯……這是初期,以後人多了還要添,總要有千柄鐵錘才夠用……”高紹元掰着手指頭算道。
李文革再次開始後悔自己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決定了,半晌他才問道:“在鐵錘等工具就緒之前,高大人可以先領着勞力們搜集石料麽?”
他決定了,與其費勁造鐵錘,還不如去附近各州縣買——反正事後用過的鐵錘正好給鐵匠組做原料了,自己現在沒有地方去開鐵礦,買鐵錘花的錢最終會回爐成爲其他鐵器,自己也不算吃虧……
高紹元了頭,然後略帶些赧色地問道:“月酬……五貫?”
李文革到了現在,對錢仍然沒有啥概念,卻也知道五貫錢已經很不少了,就是在軍中,已經是一個隊官兩個半月的俸祿了,見了高紹元的神色微感奇怪,以爲高紹元覺得少了;轉念一想也對,畢竟是高家大院裏面出來的人,見慣了大世面的,這錢确實有寒酸。
他沉吟了一下,決定加碼,畢竟是這個時代難得的工程人才嘛。
“十吊錢!高主簿,隻要你能将這條路修得令本營滿意,我給你一個月開十吊錢的薪酬……”
到這裏,李文革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對高紹元道:“高主簿,你也看得出來,在下也不是甚麽有錢人,最高也就是這樣了,再高的酬金也不是拿不出來,隻是如今錢實在是緊張,買馬買種子買農具買牛,還有我這些兵身上的衣服盔甲兵器都要花錢,不瞞你,我營裏的司務參軍每天都要沖我抱怨,再多了,我們便拿不起了……”
見李文革誤會,高紹元急忙道:“下官不是那個意思,下官是想問,好的五吊錢一個月的月薪,要與巡檢核實一番,不要弄差了……”
李文革這才知道自己弄錯了,他撓着頭尴尬地笑了笑:“……原來如此……”
高紹元想了想,臉上略帶期待地問道:“巡檢方才……十吊錢?”
李文革的臉色頓時變成了苦瓜色,這個高家大院出來的縣主簿,好歹也是郡望世家朝廷命官,怎麽竟然如此沒品,居然打蛇随棍上了,他倒是半也客氣啊。
沒奈何,他隻得悶悶地應了一聲:“嗯……十吊錢!”
最後三個字簡直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其實他倒是不怎麽在乎多給錢,套用二十一世紀的話,這個時代啥最值錢?人才!隻是這位人才也忒沒檔次了,五吊錢還要核實一下,害怕自己開空頭支票——雖然他絕不可能知道啥是空頭支票,自己随口了一個十吊錢,這家夥居然也就滿不客氣地跟上了這個價碼……
看來自己還真是不适合跟人侃價……
李文革很後悔在自己那個時代老大不了都沒談個女朋友,有個女朋友的話,自己現在的侃價水準未必便比劉衡差到哪裏去。
看着高紹元一臉滿心喜悅的表情,李文革突然浮上了一種惡作劇似的心情,他微笑着道:“左右這些錢都是從你們本家銀庫裏取出來的,原本便全都姓高,如今還給你這姓高的幾百吊,也不過九牛一毛罷了!”
高紹元的臉色頓時變得複雜起來,
他不再看李文革,拱了拱手轉身走開,走了兩步,停住轉頭直視着李文革的眼睛亢聲道:“下官不知道甚麽高家的銀庫,這錢是下官自大人手中掙來的,每一文都幹幹淨淨清清白白,與高家沒有半分幹系……”
……
陳夙通強自按捺着滿腔不快處置完了公務,又向基本上算是自己晚輩的頭上司秦固交卸了差事,這才施施然回到家中,一進家門臉便繃了起來。
“大郎呢?”他更衣畢,進了二堂坐下,喝了一口仆人端上來的茶水,順嘴問道。
“大公子在書房讀書呢……”那管家模樣的老仆心翼翼地道。
“哼,他讀甚麽書,還不是又在算賬——市儈!”陳夙通氣哼哼地罵了一句。
陳家在延州好歹也算個望族,陳夙通在族中屬于三房偏系,在家族中地位并不高,又沒有科舉功名在身,走遍了門路才謀來了一個首縣縣尉的九品冠帶,在秦固這樣科舉出身的文官面前深感擡不起頭來。還好這是在五代,若是再晚個一百來年,像他這樣出身的官員是不允許出任親民官的。
偏偏陳夙通自尊心極強,自己沒有功名,已經十分憋屈,便指望着自己的兒子能夠苦讀謀個制科出身,也好讓自己在族中和人前都能揚眉吐氣,
他這一生不曾納妾,隻有一個原配正室相守至今,膝下也隻有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女兒陳素倒是自幼聰明好學,本來隻是教她孝經女則女誡等舊時代女性的基礎讀物,結果這個姑娘來來去去竟然将九經六藝弄了個樣樣精通,連陳夙通自己都有些瞠目結舌。如今延州城中都知道陳家有一位才女,奈何家族地位使然,門第高一些的不屑向他這别系偏房求婚,門第低一些的又畏于陳才女的赫赫名頭不敢上門求親,低不成高不就,一來二去,這位長女竟然變成了守閨房的老姑娘,今年已經整整二十二歲,卻仍不能出閣,這在這個時代可是一件近乎驚世駭俗的事情了。
然而更加令陳夙通焦心的卻是兒子陳哲,這個畜生和其姐截然相反,于讀書一道上毫無建樹不,生平竟然最喜歡擺弄算盤籌具,年紀輕輕便在東城開辦了兩家糧鋪,一年前居然在西城裏建起了分号,這年月糧食是緊俏商品,尋常百姓連自家都吃不飽,又哪裏有餘糧拿出來買賣?偏偏這個陳哲,竟然把個糧食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如今已然隐隐有延州城中第一商家的架勢,而其人此刻也不過才二十歲出頭而已。
這是五代,士農工商,商爲諸品之末,社會地位低下。陳夙通自家沒有功名地位,已經飽吃了苦頭,如今兒子這裏不好好讀書不,居然擺弄起了商賈之道,雖自從陳哲開始經商以來,家用頗有所帖,日子也漸漸過得寬裕了,但是陳夙通還是覺得無比郁悶,幾乎每次見兒子都會嚴厲地呵斥幾句。隻是他的妻子陳梁氏心疼兒子,一味袒護,倒也令他無可奈何。
此時的書房中,膚色黝黑相貌俊朗的陳哲正在與一個相貌猥瑣卻穿着兵衣的家夥讨價還價。
“……沒有這個道理,市面上的糧價都是六十文一石,還是去了殼的,偏生陳少這邊便要一百三十文,翻了一倍都還要多。咱也知道得讓貴号有利可圖,隻是也要有個限度不是,一下子加一倍多的利,也忒不像話了,天下哪家糧号這麽做生意?”
那話的人一副黃闆牙,得吐沫紛飛滔滔不絕,陳哲卻面色從容,笑着聽他完,緩緩開口道:“其一,劉軍頭的六十文一石是官價,按照這個價放糧的隻有官倉,可是劉軍頭知道,如今官倉是根本不放糧的,市面上的糧價大多在九十文到一百文之間不等,敝号隻賣八十文一石,已經是這延州城中最便宜的了……”
“……其二,劉軍頭要買的不是帶殼的糧食,而是種糧,是種地的種子。種子的價格遠高于糧價,這是天下誰都明白的道理,軍頭若貪便宜,自可花九十文一百文從别家進糧食,隻是那糧食買回去種下去長不出莊稼,來年沒有收成。如今天下都缺糧食,種子便更缺,汴州有淮南糧賦供應,糧價最低,種子價也最低,大約合一百二十文一石,洛陽比這個高些,一百二十五文,河北和敝号的價格一樣,一百三十文;關中最貴,京兆府一石種糧的價格是一百四十五文。從延州到汴州,上千裏路程,便是這運費又何止五十文一石?貴上原本是想自關中購種子的,軍頭熟知延州的行情,這才來找弟,弟自然不會讓軍頭爲難,更不會讓貴上太過糜費。隻是軍頭卻也不能坑害弟,這筆生意不賺錢弟倒不在乎,權當交了劉軍頭和周禦侮這樣的好朋友。隻是軍頭也得厚道些,不能叫弟折了本錢不是?否則明年,軍頭又到哪裏去買這一百三十文一石的種子呢?”
陳哲面帶微笑,心平氣和地娓娓道來,不像是再談買賣,倒像是一個謀士在給自己的主公詳盡地分析利弊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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