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正——稍息——全體都有——坐下!”
西北風嗖嗖地刮着,三十八個人卻沒有一個叫冷,也沒有一個人對李文革這種過于另類過于超前的口令表示詫異或者不解,每個人都面無表情地以在這個時代絕無僅有的整齊劃一的動作盤膝坐倒。.COM臀部着地,腿相互交叉,腰杆筆直,雙手穩穩放在膝蓋上,标準的中國現代軍隊坐姿。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頭上的帽子略有不同之外,這些士兵在精神和氣質上已經稍微有現代軍隊的氣質了。
李文革制定的隊列訓練計劃,第一條便是要求“整齊劃一”。這種在古代軍隊當中并不嚴格要求的科目在李文革看來是培養士兵軍人氣質的最直接手段。隻有在動作上追求整齊一緻的軍人才能在未來主動地有意識地用集體的紀律和标準嚴格要求自己,隻有整齊的陣型和一緻的動作才能在戰場上讓新兵鼓足勇氣與敵人對陣,隻有讓這種和集體保持一緻和同步的理念滲入士兵的骨髓變成他們的一種本能,才能确保這些士兵在未來的戰場上不會面對敵人掉頭逃跑。
面對兇悍的敵人固然需要勇氣,但是從邁着整齊的步伐前進的隊列中轉身掉頭逃跑,同樣需要勇氣。
隊列訓練,訓練的并不是士兵的表面文章,訓練的其實是士兵的心理素質。
當然,僅僅訓練這些是遠遠不夠的……
“從今天開始,我開始給大家講解——什麽是軍隊!什麽是軍人!”
“在開始講解之前,我先問你們一個問題,回答正确的,今天的晚飯,他可以多吃一個餅和兩條鹹菜……”
“什麽叫做軍階?誰能回答?”
“報告——”
又是梁宣,自從适應了李文革這個關于報告的新規矩之後,這家夥一個人喊報告的次數比其他三十多人加起來還要多。
“梁宣——”
梁宣十分利索地自隊列裏站了起來:“軍階便是等級,便是上下,軍隊中的軍階便好比朝廷裏的品秩,顯示官職的大,級别的高低,命令和公文的先後,回答完畢!”
李文革十分滿意地了頭,揮手命令道:“回答正确,坐下!”
随後,他又繃着臉補充了一句:“不要再把餅子留到晚上吃,壓炕頭不,還會導緻哨兵誤以爲鬧耗子——”
衆人“哄”的一陣哄笑。
李文革也笑了笑,随即闆起面孔道:“自大唐貞觀、永徽年以來,我中原軍隊的軍階便一直沿用九品二十九級制,本隊的軍階爲陪戎副尉,是第二十九級軍階,也是諸軍階中最的——”
他一面一面緩緩走動着,到此處卻突然站住了腳:“不過我今天要的,卻并不是關于軍階的問題——”
“軍階,隻是有形的等級,軍隊當中,除了軍階之外。還有許多無形的等級——”
這是他走到了隊伍的正前方,立正站好,扯着喉嚨喊道:“今天我就告訴你們一個在軍隊當中最簡單也最複雜但是卻是最重要的等級觀念!”
他掃視了自己的士兵一眼,擲地有聲地道:“那就是——老兵和新兵!”
許多丙隊的原班人馬聽到這句話,不自覺地挺起了身闆,驕傲地用餘光掃視着那幾個新加入丙隊還不到一個月的流民兵。
顯然,這些丙隊老人認爲李文革的老兵就是指他們。
李文革心中暗自冷笑,也不理會他們,徑直道:“簡單,是因爲在軍隊中,隻有這個等級觀念的層級最少,隻有兩級,絕對不會弄錯……”
“……到複雜,是因爲這兩個層級之間存在着諸多的差異,這種差異無法用軍階的大來衡量,無法用職務的高地來比較,甚至無法具體量化,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但是——”
“——差異就是差異,不管你願不願意,不管你怎麽以爲,隻要這種差異仍然存在,你便無法逾越。不管你做到多大的官,不管你手下指揮着多少軍隊,隻要你還沒有越過這個差異,你就仍然是一個新兵。”
“我知道,在你們當中,有很多人已經自诩是老兵了……好吧,我承認你們是老兵,但是我要多送給你們兩個字——油子……你們——是——老兵油子!”
隊中又是一陣哄笑,笑得最歡的是那幾個新入隊的士兵,李文革沖着他們幾個也咧嘴一笑。
“要成爲一個老兵,可不那麽簡單呢!”
“首先你們要明白新兵和老兵的區别究竟在哪裏!然後,你們才能夠去想辦法成爲一個老兵!”
李文革喘了口氣:“什麽是老兵呢?什麽又是新兵呢?”
“老兵不會抱怨訓練太苦,他們隻會抱怨強度不夠!”
“老兵不會總是看着那誰誰還不如我呢,他們隻會看到某某還比我強呢!”
“老兵不會在聽到敵人的呐喊聲時尿褲子,他們隻是問那幫兔崽子爲何還不上來受死——”
“老兵不會面對敵人的箭雨抱頭撅腚,他們隻會默默的注視這些羽箭判斷它們的速度、力道和飛行的軌迹路線……”
“老并不會在敵人開始沖鋒時調頭向回跑,他們隻是興奮地拿起武器,沖上去和敵人進行白刃搏鬥——”
“老兵不會在被敵人包圍的時候便舉手投降,他們隻會沖着敵人高喊——滾你媽的蛋!”
“老兵不會把自己的武器看作負擔,他們隻會把武器當作血肉相連的戰友,并肩殺敵的同袍!”
“老兵不會把敵人當成惡鬼,他們隻會盯着敵人的胸膛,數他們的肋骨——”
“老兵不會在乎自己的盔甲是否足夠堅硬,他們隻會在意自己的武器是否足夠鋒利!”
“老兵不會在敵人逃跑的時候去撿他們丢下的東西,他們隻會追上他們,在背後給他一記!”
“……老兵不會……他們隻會……”
見坐在地下聽講的士兵們越來越瞠目結舌,李文革滿意地笑了笑:“這便是老兵和新兵的區别,簡單嗎?”
沒有人回答。
李文革了頭:“是啊,超級複雜。要從一個新兵變成一個老兵,你們以爲每天跑幾圈,做幾個俯卧撐,拿着削尖的木棍做做刺殺練習,對着草人亂捅一氣,這便能練成一個老兵了是麽?我告訴你們,還差得遠——”
他又笑了笑:“我剛才講了,老兵和新兵,雖然很簡單,同時又很複雜,但是卻是軍隊中最重要的一個等級觀念——”
“爲什麽呢?”
“我告訴你們,因爲一個老兵,不會在戰場上輕易丢掉自己的性命——”
“每次戰鬥,每次戰争,傷亡最重的永遠是新兵,因爲新兵會害怕,會在那個要命的時刻忘記自己該做什麽,該怎麽做;而老兵絕對不會!”
“新兵總喜歡轉身逃跑,把自己毫無防備的後背交給敵人去砍刺,而老兵即使是在撤退的時候,也是面沖着敵人倒退着撤退的,因爲他們不想把自己的性命交到敵人的手上——”
“在戰争中,老兵和新兵的區别——就是生與死的區别——”
李文革緩緩地,卻是極爲認真地,對着這批在他手下剛剛受訓了不到兩個月的士兵們一字一句地交代着。
“報告——”
毫無懸念,還是梁宣。
“講話——”
“請問隊官,如何才算是成爲了一個老兵呢?”
李文革默默注視了他半晌,唇邊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很簡單,在兩軍陣前殺死一個敵人,把他的首級帶回來……”
……
騎在馬上緩行出了長安,折從阮明顯感覺到自己老了……
若在以前,這樣的行軍,折從阮什麽也是要與士卒一道步行的。
這是府州折家的傳統,長途行軍,除非作戰需要,主從将領及其他折姓子弟一律要下馬步行。隻有與士兵們一起一步一步向前走,才能讓折家軍的士兵們感受到折家的存在,才能随時随地掌握軍心軍情。士兵是人,會饑餓,會口渴,會疲勞,會感到前途無望。
當士兵們在行軍中感到饑腸辘辘的時候,他們會看到,折家的将軍們,折家的子弟們走在隊列中,他們的肚腹同樣在發出陣陣鳴響。
當士兵們在行軍中感到口渴難耐的時候,他們會看到,折家的将軍們,折家的子弟們走在隊列中,他們的嘴唇同樣幹涸,他們的嗓音同樣沙啞。
當士兵們感到疲憊不堪身體像散了架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倒下來的時候,他們會看到,折家的将軍們,折家的子弟們走在隊列中,他們正在一個攙一個地堅持行進,他們的身上,都背負着三四個人的武器和行囊。
當士兵們在行軍中感到前途無望士氣低落的時候,他們會看到,折家的将軍們,折家的子弟們走在隊列中,他們在高聲地唱着粗鄙不文甚至帶些色情調調的歌詞,他們在興高采烈地講述着自己在曆次戰鬥中的見聞,他們在盡情地取笑契丹人,仿佛他們真的不堪一擊。
這便是折家軍的傳統,府州折家軍,便是依靠着這樣的傳統在藩鎮軍閥和強悍契丹的夾縫中頑強地生存下來的。
以一州之地,不足萬戶的人口,常年對陣骁勇強悍來去如風的契丹民族,五十年來從未退縮,五十年來從未妥協,敵人來一次,便戰鬥一次,即使天下皆降契丹,折家不降。耶律德光可以擊敗天下英雄,可以入主中原,但他打不敗折家,他進不了府州。折家軍的威名,便是在這一次次血與火的戰鬥中鑄就的。
府州的東面是契丹,西南是黨項,府州地僅百餘裏,民隻三四萬,便是這彈丸之地,令如今天下最彪悍的騎兵也望而生畏——但使折家存一人,則府州不亡。
折從阮此次入潼關,帶了三千折家兵。
這已經是府州一半的鎮守兵力了。
在入中原之前,折從阮也曾猶豫過,抽走了這許多兵力,自己的兒子,還能守住府州嗎?
随即他釋然,許多年前,自己的父親折嗣倫病逝時,面對時年隻有二十歲的自己,也曾有過同樣的疑問。
當時,府州全部人口不足一萬,自己手中,隻有兩百大部分還拿着木棒的家甲府兵。
然而如今,府州日漸繁榮,人口翻了三倍到四倍,阖州已經擁有強兵六千,這是久經沙場磨砺,見慣了鮮血與死亡的六千人。
自己的兒子折德扆,今年已經整整三十四歲,自長興三年那次與黨項李家的戰鬥至今,他已經有了十八年的兵齡,身經大百餘戰。
若是如此還守不住自己的家園,折從阮輕笑了一聲,那麽,府州折家這個名号也可以随着自己的死完全抹去了。
他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此次進關,“折侍中”已經不能再想年輕時候那樣一路步行一路和兵士縱情歡笑,甚至在晚間紮營之後,在營地中巡視一圈都讓他感到分外的疲勞。
人老不以筋骨爲能,折從阮今年已經整整六十歲了。
整整一個甲子啊……
他見證了曾經是這個世界上最龐大的帝國的消亡,他見證了一個又一個王朝的興起和滅亡,他見證了十六個漢民族的老祖宗留給兒孫們的州郡被異族占據,他見證了同室操戈自相殘殺的悲劇一次次上演……
黃巢、朱溫、李從珂、石敬瑭、劉知遠,一個又一個曾經不可一世的霸主來了又走了,中原大地早已換了不知幾重天。
然而府州還是府州,折從阮還是折從阮。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個身披甲胄的中年男子自後面趕了上來。
是自己的兒子折德源,此次奉命擔任自己所節制三鎮的衙内都指揮使。
“三郎派來的人呢?”折從阮笑吟吟輕聲問道。
“兒子打發他走了——”折德源有些氣餒,自己跟上來半句話還沒,父親就已經什麽都知道了,這老頭子,精明了一輩子,如今風燭殘年了,還這麽明白。
“罷,三郎那邊有甚麽壞消息,便是府州丢了,也沒甚麽大不了的……”折從阮彌縫着眼睛,坐在馬上懶洋洋地道。
折德源一也不認爲父親的這個笑話有多麽好笑,因此他的臉上半分笑意也沒有:“三哥的信上,麟州那邊出了變故,楊火山派人送信來,他那邊尊奉了太原劉家。劉家召崇貴入朝爲保衛指揮使,信送來時,崇貴應該已經動身了……楊火山提醒三哥,太原方面似乎有和契丹合流的趨勢,若是成真,明年隻怕有大舉動,他要三哥提早做些準備……”
折從阮默默地聽完,絲毫沒有意外的意思,隻是輕輕歎了一口氣,淡淡道:“……他也難啊,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沉了片刻,老頭子輕輕問道:“妞兒……”
折德源似乎料到老人有此一問,急忙答道:“妞兒也随着崇貴去了晉陽,楊火山讓三哥放心,不會有事!”
折從阮了頭:“既然他不妨事,那便是真的不妨事……”
折德源又道:“延州李彬派來的那個管家,還在跟着行軍呢,我看他跟的實在辛苦,是成還是不成,父親就給他回個話吧!”
折從阮目中精光一閃,問道:“此事你怎麽看?”
折德源道:“延州方面能硬一,便能牽制住黨項的一部分兵力,明年若契丹和太原方面真個要搞我們一下,黨項若是也跟着去給三哥搗亂,終究是個麻煩……”
折從阮冷哼了一聲:“哼,有我老頭子在關中,我就不信他李彜殷敢不顧銀夏跑去府州打秋風。他若真敢犯渾,老頭子也就不與他客氣,一把火先燒了他的夏州老巢!”
折德源苦笑了一聲,答道:“是!”
折從阮又想了想,問道:“這次從汴梁少府領出的步兵甲,除了運回府州的部分,還餘下多少件?”
折德源道:“八百一十三件,都在後面的大車上。”
折從阮靜靜思忖了片刻,緩緩道:“今晚紮營,你清出五十件,交給李彬派來的人帶回去!”
折德源應了聲是,見折從阮再沒其他的話,便轉身歸隊。
折從阮騎在馬上一路向西行,兩隻眼睛卻眨也不眨望着北方,半晌,老頭子自嘲地搖了搖頭:“高家那些熊兵……能有甚麽指望……看來我是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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