膚施縣衙内堂,幾十名兵丁手摁腰刀将二堂外的院落團團圍住,縣中的衙役一個個被推搡到一邊,臉上均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COM院落當中,一張舒适的靠背椅上穩穩端坐着一個人,臉上頗帶着些從容不迫的神色,卻正是延州節度衙内都指揮使,延州節度使高允權的兒子高紹基。
高紹基今日來,是來尋膚施縣令秦固的晦氣的。
北臨黨項地界,延州境内的流民問題始終是困擾延州軍政當局的一個老大難問題。自從高允權的父親高萬金時代開始,銀夏地區的原住民就開始不斷南逃延州,後唐同光年間甚至因此而在延州境内鬧出來一次大範圍的饑荒,一次性餓死了将近十萬人,延州原本也算是個邊陲大郡,經那一次後元氣大傷,至今仍沒能夠恢複過來。
對于延州而言,流民問題和黨項的問題威脅同樣嚴重,這些流民不斷地消耗着延州的資源儲備,使得延州的經濟狀況始終得不到喘息的機會,也使得延州始終處于一種危機狀态中,無論是擴軍還是屯田,都隻能想想,卻做不起來。高萬興如此、高萬金如此,周密如此,到了高允權,同樣如此。
延州的流民政策已經經曆了數次改變了,後唐年間那次饑荒之前,延州幾乎年年接收北方的流民,這些流民當時因爲延州官方對他們采取了赈濟的政策,便常駐不走,這樣一來漸漸在延州城北形成了一個流民大營。這些外地流民不但帶來了黨項人的敵視,同時也帶來了疾病和瘟疫。因此沒過多久,延州方面就告誡這些難民,他們必須離開延州。
結果是流民在幾個中堅分子的帶頭下揭竿而起,一度圍攻延州城未遂,結果搶劫了延州附近的豐林縣,而後一哄而散。
在那次教訓以後,延州軍事當局便開始對流民不報好感,這許多年以來,延州的文官系統一直希望能夠利用流民的廉價勞動力來推動本州的農業和人口發展;而軍方則一直在驅趕和殺戮那些進入延州的新流民。
延州的文官和軍方之間關于流民問題的這種政策性争執綿延了幾十年。幾十年來雙方一直未能就此問題達成過妥協。按道理來,流民問題牽涉廣大,屬于民政事務範疇,而民政卻又恰恰是文官的權力範疇。但是在五代十國這個特殊的曆史時期,全國的文官政府體系被一百零八個節度使藩鎮所取代,軍閥林立的結果便是,自大唐貞觀年間開始在數代君臣的心呵護下建立起來的以科舉制爲基礎的文官體系遭到了極大的破壞和打擊,直至今天也仍然沒有恢複元氣。
然則事物都有兩面,即便是軍閥,也沒有辦法真正做到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畢竟軍隊最擅長的還是破壞而非建設,因此在任何一個藩鎮中都不可能完全沒有文官的存在,黃巢那樣根本不考慮建設和政權穩定性的流寇卻又要另當别論。在這種情況下,軍人團體和文官團體的權力之争便變成了很常見的事情。這種權力鬥争在任何一個稍具規模的藩鎮内部都存在,隻不過表現模式和劇烈程度各有不同罷了。
延州的這種情況也是由來已久,隻要藩鎮們任用文官來主持轄境内的民政事務,就不可避免地要擴大文官的權限,而這在客觀上又必然會導緻軍方的利益和權力受到挑戰。雙方的矛盾一旦産生,便不容易消弭。在雙方的這種鬥争中,軍方因爲握有最強大的國家機器軍隊,因而占有天然的優勢。每當雙方的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乃至不可調和的時候,藩鎮往往會犧牲文官的利益而遷就軍方的态度。這個時候的文官集團就面臨妥協或者滅亡的命運。
最起碼在五代十國這個特殊的曆史時期,絕大多數文官集團在這種時候會選擇妥協求存以待來日,挂過四朝相印的馮道便是這些文官中的傑出代表。
延州的文武之争當中,文官集團唯一的一次占據相對優勢是在後晉天福年間,著名的兒皇帝石敬瑭掌國時間在五代的皇帝當中相對算比較長的,加上石重貴的那幾年前後有十年的時間,這十年時間内中原的局勢相對穩定,中央政府的權威日益增強,對邊疆地區的控制也随之增強,而天下文官集團同氣連枝的性質更刺激了延州藩鎮内部文官力量的增強。當時的延州節度使周密在人地生疏的延州采取了與文官集團結盟以壯大自己權勢的策略,導緻後晉年間文官集團在延州的發言權一度達到鼎盛時期。目前延州九縣的所有縣令縣丞縣主簿和縣尉都是當時任命的,文官集團把持了地方實權。
但是這種情況直接觸犯了延州軍方的利益,心懷不滿的軍隊發動了兵變,奪取了西城,把延州高家的新一任族長高允權擡出來領頭,将周密趕到了東城。原本這種幾乎等同于公然聚衆造反的行爲必然将導緻後晉朝廷的讨伐,但當時面對契丹強大軍事入侵的後晉朝廷根本沒有實力再派出軍隊平叛。兵變爆發時,石重貴政權已經在契丹面前轟然倒下,這也是延州的軍人們敢于公然對抗周密的前提。
這次兵變的結果是以李彬爲代表的延州文官集團再次妥協,在與高允權進行了秘密協商之後,延州的文官集團放棄了對周密的支持,轉而支持高允權,同時,李彬利用自己在中原政權内部的活動能力爲高允權與新興的中原霸主劉知遠建立了聯系,成功解決了高允權政權的合法性問題。而作爲回報,高允權對于文官集團在後晉年間取得的政治地位予以确認,不再進行秋後算賬。
高允權此人世居延州,對延州的局勢有着清醒的認識,其本人并不善軍伍,更像一個文官。因此高實際上是延州士族延州軍方和延州文官之間妥協的一個産物。高允權一面心翼翼地在延州軍方和延州文官集團之間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面逐漸地将一些軍方元老重将排擠出軍隊,而以自己的親朋故舊甚至家人子弟取代之;另外一面則在尊重文官利益的同時在自己的節度府中培植一些親信文官作爲預備資源,在各縣長吏出缺的時候見縫插針将這些年輕文官補充進去,一步一步奪取延州的實際主控權。
因此高允權通過自己的兒子高紹基逐漸将軍權控制在手中,同時不時大力重申李彬在延州節度當中的重要地位及不可替代性,嚴禁延州軍方任何人做出敢于冒犯李彬權威的事情。事實上也确乎如此,高允權十分清楚,高家之所以能夠被中原的皇帝所認定,并不是因爲高家的實力有多麽強悍,而是因爲李彬的存在始終令汴梁方面感到放心。控制汴梁的軍閥換了一個又一個,但是控制汴梁的文官集團卻是雷打不動,在這種諸侯紛争的亂世,文官集團的生命力要明顯強于他們所效忠的藩鎮本身。
因此高允權很清楚,得罪軍方會招緻眼前的禍患,但是得罪文官集團從長遠角度來講對高家更加的不劃算。
他試圖在這中間尋找一個平衡,那便是将軍隊和文官都變成自己私人的勢力,用這種手段,将可以保證高家勢力在延州的延續。
高紹基便是延州軍方在高允權府中的最高代表。
而新上任還不到一年的膚施縣令秦固,則是高允權親自培植籠絡的年輕文官代表。
兩人的争執,實際上源于一份被稱之爲《延州流民安置告示》的文件。
一般而言,起草安民告示是文官的份内事,流民安置告示理應由文官起草。
但是這份告示卻是高紹基一手炮制的。
和軍中其他人對流民的态度不同,高紹基同樣看到了流民這種潛在廉價勞動力的價值所在。從這個角度上講,高紹基的看法倒是與文官們不謀而合,不過差異在于,文官們認爲流民的價值應當融入到延州經濟民生的整體框架内來實現,通過流民的勞動增進延州的糧食儲備,最終達到增加延州人口基數,流民被轉化爲原住民的目的。
但是高紹基的目的則完全不同,他所炮制的流民安置條例不僅僅完全剝奪了流民的私人财産擁有權,還同時剝奪了流民的人身自由權,這些人以後将作爲高家和延州士族大姓的奴隸存在,他們将爲延州士族耕種那些在戰亂中巧取豪奪來的大量土地,并且成爲士族私人武裝家丁的主要兵員來源。
高允權一直不擴軍也是這個原因,他并不願意延州有一支不屬于自己力量控制範圍之内的軍隊,他的最終目的是要把延州藩鎮的武裝力量變成一支真正的高家軍。
隻是高紹基的這個流民安置方案實在太殘酷,方案中規定凡是五十歲以上十歲以下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和孩子都将被直接屠殺掉,也就是“填壕”,這個法比活埋稍稍好聽一。
因此這個方案在延州西城得到了貫徹實施,但是在東城膚施縣,在延州境内的其餘八個縣,這個方案遭到了文官集團的一緻抵制。
對于對此意見最大的李彬,高紹基目前還不敢招惹,但是對于站在李彬身邊爲其搖旗呐喊的膚施縣令秦固,高紹基則恨之入骨,原因很簡單,秦固是從高允權身邊的一個普通文案被其越級提拔爲膚施縣令的。而秦固這種忘恩負義家奴背主的行徑令高紹基尤其不能容忍。
原本高紹基對東城的事務是無權插手的,而東城駐軍首領左營指揮廖建忠又是個老油條,既不肯得罪他也不敢在李彬面前放肆無禮。因此高紹基雖然對東城咬牙切齒,平日卻沒甚麽辦法。
然而一個月前,李文革突然率領丙隊出城駐紮,而高紹基則不失時機地派遣了兩個隊的中營士兵進駐左營。
在廖建忠兩不相幫的情況下,陳氏兄弟便成了高紹基在東城内的一張王牌。
今日高紹基突然發難,一面命陳烨率隊接管了城門防務,一面親自率領親兵來到東城,在陳耀的配合下突然闖進了膚施縣衙,準備逼迫秦固在安置告示上簽名用印。
他來的時候想得很好,秦固不簽名無所謂,隻要大印在手,秦固事後不認賬都不怕,反正告示以膚施縣的名義發出去,周圍八個縣都會得到消息,他高紹基并不要秦固這種頑固透的書呆子合作,他隻要造成這種影響就足夠了……
反正他是高允權的兒子,李彬就算再憤怒,也隻能到老爹面前去告一狀,而自己大不了被老爺子叫去罵上一頓,還能怎樣?
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秦固這個今年才不過二十四歲的年輕人竟然如此精明,就在自己帶兵進大堂的那一刻,這位縣太爺挾起大印就回到了二堂,這些手中隻有棍棒的衙役們雖然隻阻攔了自己的人不過喘口氣的功夫,秦固便已經在二堂内做好了準備。
二堂的公案上,縣令大印裹在藍皮包袱裏,方方正正放在那裏,秦固自己穿戴着官服官帽坐在公案的後面,手中握着一柄寶劍,寶劍直直橫在這位相貌清秀俊雅的書生脖子上。
雖然是面臨大變,這個書生的眉宇間絲毫不見惶急,反倒有一絲傲然;嘴角沒有半分焦慮,反倒帶着淡淡笑容……
局面一下子變得棘手起來……
強行進去搶印,秦固肯定攔不住,但是秦固真的要自殺,高紹基卻也攔不住。
本來一個七品縣令,死了也便死了,高紹基本不在乎。
但是與他這個“衙内都指揮使”不同,縣令再,也是朝廷命官,是在汴梁的吏部備了案的。
秦固本人固然死不足惜,但是由此鬧出的風波卻絕對無法收場。高紹基可以想見,盛怒之下的李彬極可能要求父親立刻解除自己的兵權,父親在那種情況下是不可能駁回李彬的請求的,否則李彬一紙奏章送到汴梁,彈劾自己以衙内軍将擅殺朝廷縣令,等同謀反,汴梁方面行文過來,父親仍舊是要有交待的。高紹基十分熟悉李彬,那雖然是個君子,卻也絕不缺乏權謀,他可以相像,不管秦固是怎麽死的,隻要他當場身死,李彬在彈章中是一定要寫成是被自己殺死的。
到時候自己想上表辯解都沒可能,自己這麽個角色,還上不得汴梁那樣的席面。
即使父親到時候愛子心切,爲自己上表辯冤謝罪,但是沒有李彬的轉達,汴京方面的宅集使是萬萬不會将這封辯冤的表章上呈的。到時候隻能派家人快馬将表章送京師,花錢行賄打門路看看當道諸公有哪個肯爲自己将表章上呈到中書……
即便是表章呈了上去,那對高家來講恐怕也絕非好事。正在謀劃削藩的朝廷中樞不定便要任命一位大臣或者六宅尋訪使來調查此事,按照這個時代的慣例,這種差事一般而言都是由朝廷親信的實權藩鎮将令擔任,就延州這兵馬,欽使一來城中軍事力量對比立時便要逆轉,到時候自己的生死便操在别人的手中了……
高紹基想得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不能真的逼死了秦固,否則父親那一關首先便過不去。自己這個衙内都指揮使的位置雖已經很穩當了,但是也絕非是沒有潛在的競争者的,家裏的弟弟們和族中的堂兄堂弟們表面上對自己恭恭敬敬,誰知道背地裏安的什麽心思。
想到此處,他輕輕歎了一口氣:“子堅這又何苦?你我相争,卻讓旁人看了笑話去……”
秦固臉上的表情依然淡然無波,聲音也甚是輕柔好聽:“……衙内言重了,秦固何人,怎敢與侍中衙内相争?隻不過世道紛亂,皆當道者罪過,黎庶何辜?秦固隻是不忍見背家者再有埋骨異域之苦,魂魄不得返鄉之怨,這也是爲了侍中和衙内積些陰德,以免高家祖墳爲困鬼所擾,有礙高氏先賢地下清甯……”
高紹基眼珠子轉了轉:“子堅卻是一片好心,我又豈能不知?隻是這不是你這個膚施縣令的分内之事,你如今抱着大印手持寶劍以性命相威脅,還有半明府堂尊的風度襟懷麽,隻怕傳出去要爲天下所笑……”
秦固笑了:“秦某不才,甘願爲天下所笑,也不願手染無辜者鮮血,爲天下良善所疾……”
高紹基的臉色冷了下來:“子堅不要執迷不悟,節度府已經發出了文告,你已不是膚施縣令了,你如今不肯交印,已然形同謀反,我勸你還是識相些,不要執迷不悟爲好……”
秦固神色無絲毫波動,淡淡道:“請衙内出示文告,秦固自當按規制将縣印交與接任者……”
他頓了頓,補充道:“按制,節度文告上當有觀察判官監察禦史副署,方能生效……”
高紹基心頭火起,正欲答話,忽聽身後院外傳來一聲長笑:“甚麽樣的文告?高衙内可告與老夫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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