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順三年七月二十六,李文革在節度府召開延慶四州的文官高層會議,研究讨論關于在九月秋闱中給予女子生員一定名額的問題。這是一個極度敏感的問題,迫在眉睫的人才需求迫使以李彬秦固爲代表的延州士人階層不得已接受了李文革降低科舉門檻并對科舉的形式進行必要改革的做法。容忍許多在士大夫階層看來屬于販夫走卒之流的人士獲得科舉仕官的資格,這已經是延州士族和現行文官集團的底線了。在這種情況下李文革進一步擴大取士範圍爲女子謀求科舉仕官資格的做法無疑是得寸進尺的行爲,是文官們堅決不能答應的。
但是這一天的會議沒有開成,因爲應該到會的十幾名文官隻到了秦固一個,其餘人則集體告病抵制了這次會議。
造成這次文官集體罷工的原因并不是此次會議的議題,而是頭一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五日李文革所簽的一項任命文告。
在李文革設計的軍閥政權架構中,長史司馬分别掌控轄區的行政權和軍事權,節度觀察判官行使獨立的監察權,長史和司馬與節度使之間是上下級的隸屬關系,長史也好,司馬也罷,都并不是節度使的私人幕僚,擁有獨立監察權的節度觀察判官就更加不是。
然而作爲一個軍閥,李文革需要組建起一個具備足夠籌議和執行能力的幕僚班子,這是他所設計地這套體制的一個重要特色之一。
也就是說。李文革需要在公開的官制範圍之外組成一個内部小朝廷,這個小朝廷的人員是直接向他負責的,也僅對他負責,長史司馬對這個小朝廷的工作無權過問。
同樣,這個小朝廷對州縣政治的全部影響都必須通過李文革來實施,他們不像各級行政官員那樣擁有明确的獨立性政權。他們僅僅是八路軍節度使個人的智囊團和秘書,但是他們卻承擔着行政官員所無法承擔的一些職責和職能。
以韓微爲例,這個駝子名以上隻是正七品地行人參軍事,實際上卻是李文革政府的外交部長和對外系統情報頭子。作爲地方藩鎮,李文革無權任命具備外交職能地行政官員。但是事實上在這個天下分崩離析諸侯四方割據地時代,李文革又确實需要這樣一個能夠爲他縱橫捭阖合縱連橫的外交部長。
因此。李文革仿照春秋戰國時期諸侯國行人大夫的古例。設置了行人參軍事這一幕僚職位。
李文革的私人幕府包括如下職位設置:錄事參軍事一名,考功參軍事一名,行人參軍事一名、昭文參軍事一名、教谕參軍事一名、度支參軍事一名、司法參軍事一名、内衛參軍事一名,格物參軍事一名,共計九名參軍事。每個參軍事手下各轄書令史兩名。,錄事參軍事轄書令史四名。
九名參軍事合稱節度參軍署,參軍署不設長官,各參軍均獨立對節度使負責。aa參軍署的日常事務則由錄事參軍按照節度使的需要代爲安排打理。
因爲官員缺額過大,因此參軍署目前也還是一個空架子,除了韓微兼任行人參軍事和昭文參軍事之外,其他職務都暫時空缺。
七月二十五,李文革布命令,任命延州布政主事兼延安、膚施縣令陳夙通的女兒、行人參軍事兼昭文參軍事之妻陳素爲錄事參軍事,就是這個任命,引了這場軒然大波。
按照李文革原先的設想,是準備直接任命陳素爲一州節度判官地。奈何這個任命實在太過驚世駭俗。況且陳夙通隻是六品布政曹,韓微也隻是七品參軍事,父親丈夫如此,要陳素接受一個正五品的任命,一下子壓過父親壓過老公,以陳素的冰雪聰明,這種事情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韓微和陳素的激烈反對使得李文革隻好收回成命,退一步改任命陳素爲節度府的錄事參軍事。執掌參軍署日常事務。相當于節度府的秘書長。
錄事參軍盡管排位列班在行人參軍之前,但畢竟都是正七品上的品秩。說不上誰高誰低,比起六品的布政曹,也低了一級,這個任命,陳素和韓微夫婦還勉強可以接受。
當事人地問題沒有了,李文革便簽了命令。
卻不料這個命令竟然引了如許大的一場風波。
命令簽是七月二十五日中午,消息迅在延州城内傳開,到傍晚時,膚施城内也得到了消息。當天晚上,新任的八路軍延州節度判官權知延州政事文章便在延安十幾名文官的串聯約請下登門拜訪了秦固。一夜之間,幾乎全城的官吏都收到了傳貼。
這才出現了第二日全體文官一緻告假放李文革這個節度使鴿子的尴尬一幕。
老實說,這一回,李文革有點生氣了。
是人都有三分脾氣,這兩三年來盡管坎坎坷坷,但李文革大體上還是比較順的,文官們支持他,軍隊又是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在整個延州境内無人能夠挑戰自己地權威,李文革雖然不至于自大到真地認爲自己一言九鼎的份上,畢竟也遠不是當年李彬家中地那個家奴可比了。有的時候李文革都覺得自己在潛移默化中生變化,或許是權力使人異化吧。
前世做官的時候,就對做官深惡痛絕的李文革,如今在五代做官做出感覺了。
李文革覺得自己生氣也是有理由的,畢竟自己已經讓了步了,自己并沒有按照原先的想法任命陳素爲延州節度判官,而是任命她做自己節度參軍署的錄事參軍。由一個行政官員變成幕僚。由五品變成七品,李文革覺得自己讓步地幅度不可謂不大。^^自己是個善于妥協的人,李文革一向這麽認爲。
他尤其有些反感文章,原先與此人相處的時候隻覺得這個人脾氣極好,與所有人都能夠處好關系,工作作風也很踏實,在轉運主事這個職位上做了一年,修橋修路造船造車水路運輸驿政郵政都做得很好,這一次升任延州節度判官也是名至實歸。但是此人私下的這些行爲令他很不高興,他知道文章是李彬的學生。也因此一直對他十分客氣信任,卻不料在這個節骨眼上文章給他來了這麽一手。
至于文章究竟是迫于其他文官的壓力還是自己的主張。李文革不願意深究。他隻是覺得,無論這個人是出于什麽原因這樣做,都算不上光明磊落。
關于這一點,秦固倒是一直都在爲文章開脫:“……你不要記恨他,他也是沒法子。誰都知道他這個節度判官是韓家娘子讓出來的,此事上他不明确表态,豈不是更令人誤會他爲了這個五品烏紗連臉都不要了?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麽個理?”
李文革坐在座位上生悶氣:“我不是氣他反對此事。我是氣他行徑不夠君子。既然反對,可以當面來和我将事情攤開來說,這麽私下動作,他還是讀書人呢!”
秦固冷笑:“你一意孤行,當面來說有用麽?我在這裏勸了你足足兩個時辰了,勸得動你麽?”
李文革耐心地道:“子堅,如今咱們的局面你也不是不知道,宥夏方定,白池方面又在交兵。沈宸那邊馮家兩三千人的兵力壓着,夏州幾萬遊牧部族還未曾對我們心服,甯州地張建武派兵到樂蟠境内巡邏已經有三次了,挑釁之意昭然若揭。咱們現在一個州的本錢做着四個州地買賣,若是不能不拘一格擇人用人,這個局面怎麽撐地下來?”
秦固看着他,緩緩道:“天地生陰陽,是有分際的。所謂乾坤。就是秩序。你把晝夜混在一處成不成?州政也好軍務也罷,你把上下颠倒過來試試看——立時便要天下大亂!做官取士。建功立業,這都是男人的事情,你好端端弄個女人上來,衆人心中自然不滿。懷仁,你如今不比從前了,你不再是那個手上隻有兩百人的宣節校尉,你是手握四州麾下上萬虎贲治下數十萬生民的節帥大将軍。胡鬧總也要有個限度,出了限度,是要鬧亂子的!”李文革當即反駁道:“平陽昭公主與霍國公對置幕府建牙領軍,亂了哪家的乾坤?武丁坐江山,婦好祭祀天地鬼神祖宗領兵征伐四方,又壞了誰家的秩序?國之大事,唯戎與祀,婦好一介女流,全都包攬了,也不見武丁帝鼠肚雞腸唧唧歪歪分什麽乾坤陰陽。怎麽到了如今,男人們便變得如此心胸狹隘沒了器量格局?一見女人出仕做官便一個個像被踩了尾巴,恨不能跳起來一棍子将人家打回閨房裏去?這是自信還是自卑?”
秦固斷然反駁道:“你這是強詞奪理,殷商乾坤崩壞倫常颠倒,才有婦好之事,你怎麽不說妲己亂國纣王失統?那也是殷商地事情……”
“我就看不慣你們讀書人這一點!”李文革不等他說完便打斷他道,“有甚麽好事,有甚麽功績,便算在男人頭上,有甚麽壞事,便全算成女人的不是!帝辛失位,是他自己沒能耐,扯到女人身上做什麽?若如你所說,帝辛的天下,是妲己給他丢掉的,難不成周武王的江山是靠一個女人得來的?沒有妲己武王就得不了天下?你這究竟是罵妲己還是罵武王?”
秦固大怒:“懷仁,你不要曲解史書調侃古人,這些都是聖人的定論了。你不是讀書人,胡亂說話我不怪你,但你也不要太過分,亵渎聖賢侮辱讀書人的話,還是少說爲妙!”李文革搖了搖頭:“我讀書少,你是知道的,但我從來都不是不講理!你能以理服我,我自然認同你,若是你說不服我隻能拿古聖賢來壓人,我是丘八。壓不服地!”
秦固被他頂得直噎氣:“懷仁,男人做官女人持家,這是千百年來地成例了,我不知你是搭錯了什麽筋,偏偏在這件事情上較真。幾百年前武皇亂政,酷吏橫行,幾乎釀成不可挽回之大禍,這些事情你不是不知道吧?”
“武皇确實重用酷吏!”李文革點了點頭。
秦固輕輕松了口氣,李文革總算說了句順茬的話,不過接下來李玟個的話。頓時讓他有一股想要吐血的沖動。
“武皇重用酷吏,可是大唐畢竟沒有亡在武皇之手。昭宗倒是重用讀書的男人。大唐卻偏偏亡在了他的手裏,那些讀書的清流一個個全都被朱全忠扔進黃河做了濁流。這也是近在眼前地曆史,爲何子堅你就視而不見呢?”
比起秦固,李文革顯得氣定神閑多了,論起學問,他或許和秦固差得遠了,但是說起曆史,他這個穿越可是比秦固有着太多地優勢了。
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的詭辯邏輯是曆史燒友們網上論戰常用地戰術。相互對攻的時候效果并不大,但是對付起秦固這種謙謙君子,就綽綽有餘了。
秦固強自壓抑着胸中地怒氣,道:“懷仁,你牙尖嘴利,我卻說不過你!但聖人祖宗傳下來地規矩道統,卻不能能因你這麽輕飄飄幾句話便蕩然無存。呂後武皇,一個差點滅了漢祚,一個幹脆廢唐立周。女人與聞軍國大事,其結果便是如此!我不與你争辯這些事情,我隻提醒你一句,專斷獨行容易,但一旦犯了衆怒,再要收場可就不易了!你自家胡鬧,相公卻始終緘口不言,難道你便不想想。他老人家爲何至今不說話?”
李文革歎息了一口氣。他也知道,想要李彬在這件事情上支持自己。實在是不容易。
秦固平靜了下來,淡淡道:“隻要你收回成命,文章他們還是識大體的!”
李文革輕聲反問道:“若是我不收回呢?”
秦固歎息了一聲:“隻怕立時就有二十多個官員要遞辭呈了!”
李文革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子堅你呢?”
秦固沒有答話,半晌方道:“你一意孤行,我也沒有辦法,日後你若做了天子,難道讓我和個女流之輩同殿爲臣?連韓啓仁自家都覺得别扭的事情,我就更加不用說了!”
李文革搖了搖頭:“不用他們辭職!”
秦固臉色終于轉回霁和:“你總算想通了……”
“我辭職——李文革說着便摘下了頭上的幞頭。
“甚麽?”秦固大吃一驚。
“既然幹不了,老子就不幹了,這個節度使,真他娘的不是人幹的買賣!”李文革一面嘟囔着一面将身上的魚袋也解了下來。
“……”秦固被驚得傻了,變那麽傻呆呆站在那裏看着李文革将官袍幞頭和魚袋一一褪下,隻穿着一身青色短衣站在廳中,用紫袍将魚袋幞頭裹在一處放在了案子上,轉身便向後院走,一面走一面擺手:“大印、旌節斧钺都在後面,你找人輕點輕點便是了……”
秦固怔怔站在廳中,臉色又青又白。
實在是沒見過這麽不着吊的節帥……
當堂撂挑子……
他當阖州文武成什麽了?
難道延州離了你這個李屠戶,二十萬人就要吃帶毛豬?
“懷仁,你要辭職,也要向汴梁呈遞表章請辭!”秦固憋了半晌,方才憋出這麽一句話來。
他也是實在沒話了,但他若再不開口,李文革就要走出去了,可是讓他開開口服軟,他又實在不甘心——哪有這樣地,堂堂節帥耍無賴逼人就範?
李文革站下了,他轉過頭,臉色平靜地道:“就勞煩你轉告諸位大人,當初高家倒台的時候,是他們衆星拱月将我擡上了節度使這個位子。如今辭職,不應該是他們向我辭職,是我應該向他們辭職。郭威是個好皇帝,可惜和我們延州沒關系,我向他遞不着辭呈!”
秦固咬着牙站在中廳:“你以爲你辭職吓得倒誰?”
李文革擺了擺手:“子堅,我也沒想吓誰。這個攤子現在有多爛你也知道,我們費了多麽辛苦的力氣,才收拾到今天這個局面。如今難題一大堆,事情做都做不過來,大家不幫忙反過來扯後腿,算了,既然大家覺得我做的不地道,那就另請高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