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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一代天驕——第二十三章:西北的軍閥1


廣順三年六月十五,慶州下了一場大雨。

這場大雨連綿不絕整整下了兩天兩夜,直到六月十七日正午才漸漸停歇。就在這一天的大清早,在仍然肆虐的暴雨中,延慶軍政當局的第三号人物,延州布政主事同知延州軍政事秦固乘坐的馬車在一小隊團練兵的護送下進入了慶州北門。

雨雖然停了,厚厚的雲層卻沒有半分要散開的意思,陰沉沉的雲幕緩慢滞重地向東南方向緩緩移動着。城外的田地和道路都還籠罩在一團團尚未徹底散盡的水霧當中,盡管如此,午時城門一開放,城南官道上便開始出現了絡繹不絕的人流。這些人當中,有很少一部分是隸屬于各個商隊的夥計,奉命來勘察道路的通行狀況。人流的絕大部分,則是被大雨滞留在樂蟠縣一帶的北上流民。

這年月的風氣極爲古怪,僅僅在兩月之前,關中北部流民的運動方向還是由北向南由西向東,然而現在,由西向東的規律沒有變,然則原本自慶州向甯州方向移動的流民則颠倒了個,轉回頭由甯州方向向慶州湧來。

夏季原本便是流民移動的高峰期,隻不過局面轉變如此之快,無論是秦固還是此刻兼知慶州政事的高紹元都始料未及。

“亂世流民盼的不過是一個安字而已……”站在南門外官道旁地田壟上。秦固望着官道上的繁忙景象感歎道。

高紹元卻不似他般樂觀,一臉憂色地望着天空道:“天公不作美,雖然住了雨。卻不肯放晴,這等天氣,路面沒有三四日休想幹透。依着眼下這局面,每日自樂蟠進入慶州的流民都在七百到八百人之間,州府府庫可是隻有十日地存糧了,自甯州方向過來的售糧的商隊最早也要五六日後才能上路,民以食爲天,一旦府庫存糧告罄。這數千流民隻怕立時便要變爲暴民……”

秦固笑了笑:“不打緊,李相公撥調過來的十船糧食此刻應該已經上路,水路快捷,最慢隻要四天便能抵達慶州,有這十船糧食,你應付到下月上旬應該不難!”

高紹元皺了皺眉:“十船糧食太少了,到下個月上旬,慶州城内的丁口數就要過兩萬了,真是詭異,僅僅在兩個月前。州城内的人口還隻有不足四千人呢,兩個月,翻了五倍。”

秦固點點頭:“所以坐吃山空是不成的,這些流民你要盡快甄别分派,來的時候我看了一下,東北面那條路似乎才修了不到五裏路,幹脆将這些流民都調上去吧!”

高紹元吃了一驚,他十分詫異地看了秦固一眼,問道:“兩年之前,你不是堅決反對我們那位節帥濫用民力修築這種路面地麽?”

秦固面上神色不動。眼神淡淡地掃視着川流不息在泥濘的路面上跋涉的流民,口中略帶感慨地答道:“那是我鼠目寸光……”

“甚麽?”高紹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種自貶的話語真的是出自那個在延州官場中出名自負的秦固秦子堅的麽?

“延慶以北,銀綏宥夏。||||如今打得一片戰火通紅。打仗打得便是錢糧辎重,延州水營擔負着全軍的後勤,擔子極重。李相公此番磨破了嘴皮子,才從周遊擊手中要來了十艘運糧的船隻,原本還想多要些,周遊擊卻無論如何不肯給了……”

高紹元糊塗起來,不明白秦固爲何給自己說起北面地軍事,這些是并不是他這個純粹的行政官員該與聞的。

秦固轉過臉。看着那條泥濘難行的官道。道:“若是延慶之間的這條路修好了,李相公又何必去求水營?”

高紹元怔住了。秦固的語氣越變得凝重起來:“你可知道,現在每日從延州向蘆子關的辎重中轉所運送糧秣給養的四輪重輿有多少輛麽?”

所謂四輪重輿,就是李文革堅持研的四輪馬車,這種型号的馬車因具備目前兩輪馬車所無法想象地兩千兩百斤最大載重量,因而被延州商民稱爲“重輿”。

這種車子是高紹元督造,他自然再熟悉不過,因此當下嗤笑道:“那麽貴的車子,能有多少輛,半年前交接的時候那三十輛樣車,用到現在還能繼續跑的,也不過十七八輛罷了!這種車子華而不實,離開硬路面便一籌莫展,縱然運力驚人,也不過是富人地玩具罷了!”

秦固臉上浮現出一個神秘的笑容:“最早的樣車隻有一半還能正常跑動,其他的經過一次修理大概也還有六七輛能夠繼續跑,這些你說的大體還算不錯。不過有一件事你說錯了,如今在延蘆公路上往來運送大軍給養辎重的重輿不是三十輛,而是兩百六十輛……”

“啊——?”高紹元頓時張大了嘴巴,脫口道:“不可能!”

秦固微笑着搖頭歎息道:“原先我也道不可能,若非親眼得見,誰能想到這麽不實用的東西竟然真的能派大用場?”

高紹元道:“那車子制造工藝太過繁複,僅僅輻輪一項就要耗掉四個人工兩三日工時,整車造價更是高達兩百八十貫,刨去人力工時不算,僅僅造兩百輛這樣地車子,就要花掉州府五萬六千缗錢,兩百六十輛就是七萬多缗錢,州府諸政初創,就算得了慶州這注浮财,又怎麽敢拿出這麽大一筆款項來鑄造這種車子?李相公怎肯在這樣地款項上批字放行?”

秦固淡淡一笑:“相公自然是不肯批的,這些車輛麽。除了最初地三十輛樣車之外,其餘的均沒有花費州府半文費用……”

高紹元眼睛死死盯着秦固:“子堅,你說胡話呢麽?”

秦固苦笑:“實話告訴你。::::直到此刻,我還覺得難以置信呢,如此昂貴不實用的車子,那些在延州開戶設分号地商賈們居然會趨之若鹜,一窩蜂般搶着定制……”

高紹元捧着臉呆了半晌,大張着嘴問道:“這些商人這麽有錢麽?三百缗的價格,是尋常雙輪馬車的六倍啊,足足夠買四匹好馬啊……”

秦固歎息道:“就我所知。這種馬車的售價似乎并不是兩百八十缗,而是一百二十缗,周遊擊的木匠營,似乎是找到了甚麽降低造價的法子……”

高紹元緊蹙眉關想了一陣,搖着頭道:“絕無可能,這種馬車我最熟悉不過,其中最關鍵的部件乃是車輻之間的連杆,構造複雜精巧,恐怕是大船之上所用地技藝,不過連杆雖然精巧。制作工藝卻并不複雜,所用配件豐林山上幾可量産。但是比起兩輪車,重輿的四個車輻卻是萬萬馬虎不得的,必須紮紮實實削刨比切,四個輪子稍有差異,便會導緻車身受力不勻,那樣的車便是廢品,這裏的人工和工時是萬萬省不得的。一百二十缗,隻怕周遊擊要賠個一幹二淨了……”

秦固搖了搖頭:“周遊擊應該沒有賠……”

高紹元大爲驚異:“怎麽說?”

秦固歎息了一聲,道:“購買這些重輿的商家。每家都和廂兵司簽了征用文書,按照一輛車四匹騾馬的标準征用牲口。也就是說,凡是定制了這種重輿的商戶,若你訂制了一輛。便須拿出四匹牲口供廂兵司征用,若是定制了兩輛,便須拿出八匹牲口供征用。兩百六十輛車,就是一千多匹騾馬……”

高紹元:“這樣還有人

秦固笑了:“州境戒嚴,滞留在延州不得北上的商戶何止百家?各家地商隊騾馬閑置着,還要日日喂養,這筆食料錢可是敬虧的,如今拿出來孝敬官府和廂兵都司。省下了食料錢不說。還能以半價買到運力遠雙輪馬車的四輪重輿,更能夠在廂兵司記檔。被授予甚麽支前模範的銅牌,日後憑此銅牌,可以在廂兵司置購曹劉緻果那裏優先獲得買賣資曆……這麽多好處,誰肯落後?”

高紹元依然不能置信:“那制造車子的差額,周遊擊卻又如何填補齊全?”

秦固幹澀地一笑:“此次北伐的軍費,每個月是八萬八千缗定額支出,再加上各商家繳納的半數定金,總共十萬多缗錢,周遊擊盡可支納開了,若是臨時購買馬匹牲口,按照市價,一千多匹馬匹本身的價值便将近十萬缗,現在兩家交戰,就是有錢,卻到哪裏買馬去?這麽核算下來,周遊擊實際上不過是用了三萬多缗錢,便解決了戰時數月的馬匹運力的難題,這仗打上三四個月,平均下來每月地成本不過七八千,劃算得很啊……”

高紹元聽得瞠目結舌,半晌才道:“這周遊擊看似老實木讷,不想卻是個周旋财務料理商機的好手……”

秦固輕輕搖了搖頭:“周遊擊不過是按圖索骥,整個方略,乃是李懷仁和虞侯司以及廂兵司諸人計議籌劃了數月之久的,那個置購曹的劉緻果,雖然生得猥瑣不入目,卻是這方面地奇才,許多主意點子,都是他想出來的……”

高紹元問道:“重輿的用途果然有如許好處麽?”

秦固道:“我不知道,不過自從重輿出現之後,滞留延州的商家都開始在延蘆沿線的三處驿站周圍征民夫修建貨棧,此刻你回延州去看,一定會大吃一驚,延州九縣本月統計人口已經将近十八萬,其中大半都是沒有土地的流民,然而卻毫無閑置民力可言,那些流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在爲各商戶征用,不是建貨棧就是修繕商鋪,雖是戰時,卻比平日間更加熱鬧一些……”

“更有甚……”秦固頓了頓,苦笑道:“延州的陳哲,就是你那位老友陳夙通地公子,聯名了十家本地商家。上書州府布政,要求出資修繕延安至金城五十裏地硬質路面,他們提出的條件是。向過往商旅按照車輛數目征收路錢,暫定一個輪子一百錢,每輛兩輪車兩百個錢,每輛四輪車四百錢……”

高紹元大驚:“李相公答應了?”

秦固擺了擺手:“相公與我又不是傻子,此事利弊未明,怎麽可能輕易答應?”

高紹元啧啧歎道:“陳家大少真是勢利天才,石頭裏都能給他榨出油來……”

秦固搖了搖頭:“你卻想錯了,據我所知。這筆路錢乃是由其他九家本地商戶均分地,陳哲并不從中分潤……”

見高紹元不解,秦固深吸了一口氣,道:“陳哲和其他九家私下協議,他家地車隊在這段路面上可以免收路錢,除他家之外,不得有任何一家商戶享受此待遇……”

高紹元初時不解,随即靈光一動,仔細想了半晌,不禁拍手道:“果然是妙……”

陳哲之所以不要分潤。反而借此要求免收自家車隊的路錢,确實是眼光長遠的高明之舉。

其實這件事情的關鍵便在于“獨家”二字。

陳家參與拿錢修路,事後并不從中分潤,在其他九家看起來,這自然是好事,少一個人分潤,自己便能夠多分一些。然而陳哲要求隻有自己家的車隊可以免費通行這段路面,實際上是壟斷了這條路的獨家運輸權,這個“隻有”是要求除了陳家馬車之外的所有商家車隊隻要過路都必須交錢,即便其他九家也不例外。當然。比較起未來商業繁忙之時的收益來,這點路錢可以忽略不計,但是那九家商戶缺漏算了一條——商人逐利地天性。

一旦這條路通行開始收費,就意味着那些運送貨物的車隊将要多支出一筆費用。越是車輛衆多的大商家,這筆費用越是可觀。

這種情況必然會導緻一些商家因爲成本問題将貨物運送至金城縣之後不再自己承運,而是将貨物的運輸轉包給在這條道路上擁有免稅通行權的陳家車隊,如此一來,陳家未來将壟斷這條五十多裏硬質路面上的運輸權,而那九家商戶則會因爲獨自通行的商家越來越少而收入越來越少,錢都被陳家賺去了。

而且這僅僅是小頭,商家的交易是點對點的。誰接觸的商業夥伴越多誰地商業貿易額就越大。這是一個基本的算術問題。一般的商戶尋找賣家或買家都不是很容易,特别是大宗貨物。尤其如此,其中也因而蘊含了極高的商業風險。但是陳家因爲擁有獨家運輸壟斷,各種各樣的商隊和商戶都會主動找上他們,在這種情況下,實際上他們可以自由地單方面選擇賣家和買家。

這個時代的商業運輸風險較高,更多的商戶爲了降低風險都會盡可能縮短貨物在自己手中周轉的時間,而陳家則爲他們提供了這種機會和方便。

可想而知,未來的局面,是外來的商戶擠破頭也要将自己地貨賣給陳家,而延州州城的零售商則絕大多數隻能從陳家手中購買貨物……

表面看隻是對一條五十裏長的路面運輸權的壟斷,實際上卻是對整個州治貿易權地壟斷,這個陳哲,下手不可謂不黑。

好在李彬和秦固雖然暫時還想不明白這一點,但是多年的治政經驗讓他們對放權于商這件事情有着本能的反感和警惕,盡管眼前的誘惑實實在在,在沒有和李文革通氣之前,他們不願意輕易做出決斷。

在他們看來,最早倡議修築硬質路面的李文革,無疑是對這種利弊最爲了解清楚的人了。

盡管有時候秦固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但是事實就是,他這個爲官數載讀書逾車的知識分子,很多時候在很多方面的見識确實還比不上李文革這個兵頭起家地粗鄙軍閥……

“延州也下了雨,若是延慶之間這條路能夠早一日修好,那麽即便下雨,重輿商隊也照樣能夠往來于延慶之間,不會像現在這樣隻能依賴水路……”秦固淡淡道。高紹元怅然無語,他也開始懷疑自己固有地觀念了——李文革的所作所爲,真地不算濫用民力麽?

“都怨這場雨——”高紹元恨恨地道。

秦固噗嗤一笑:“不必如此吧,雖然暫時造成了些許不便,然則今春以來大旱,這場雨對于延慶兩州,畢竟還是一件大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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