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桂芝的騎兵開始沿着街道向城内突擊的時候,城牆上的戰鬥已經進入了尾聲。
開始戰鬥意志還頗爲堅強的的黨項守軍在東路的突擊隊沿着城牆繞過來開始銜尾攻擊的那一刻終于徹底崩潰了。在這之前,已經有六十多人倒在了姜啓德隊的木槍槍刺下。姜啓德的部下有八人不同程度受傷,隻有一個被敵軍的刀自腰部捅進屬于重傷。這種六十比零的戰績讓跟在後面作爲預備隊配置的折德璜倒吸冷氣。在他的視線裏,黨項戰士們不顧生死的數次突擊沒有一次能夠越過姜啓德用一個隊兵力布下的槍陣,那些有鳥錘甲保護的八路軍老兵從始至終都維持了戰陣的完整性,始終從三個方向保持着對正面之敵的打擊力度。
城牆就這麽狹窄,除了正面沖擊别無選擇,敵軍的優勢兵力無法展開包抄和側翼攻擊,隻能面對面硬撼姜啓德的一線。
這無疑是最有利于鐵甲兵的戰術。盡管黨項人在總兵力上占據局部優勢,但接戰的部隊卻總是處于弱勢的地位。
鋼鐵和血肉之軀的較量比拼的就是雙方的勇氣,狹路相逢勇勝,拓跋家戰士的勇氣并不缺乏,但是在已經殺慣了人的突擊隊員們面前,這些勇氣無論是從數量上還是從質量上都顯得微不足道。
短短不到一刻鍾光景,城牆上三四丈長的空間内便被拓跋家戰士的屍骸填滿了,流淌出來的血水混合着城牆上的黃土,在明亮的陽光下顯得分外刺目。
血色的泥濘……
“清理通道——”姜啓德冷着臉繼續下達命令道。
保持前擁姿勢的黨項兵屍體已經擠滿了城牆上地通道,疊起了足足有三四層高,不将這些屍骸推開,戰鬥已經無法繼續下去了。
倒卧在城牆上的士兵紛紛被推下去,有幾個在栽下城頭的時候出哀嚎慘叫,顯然是受傷後倒下卻不幸被後面死去的同袍壓在下面地倒黴鬼。
此刻第二梯隊已經補足了一線的缺位。那個腰部受傷的士兵一面被跟上來的醫護兵擡着往下走一面神經質地念叨着:“四個……四個……四面青牌……四十畝地……”
饒是姜啓德這樣冷面冷心的漢子,也不由得鼻子一酸,輕輕拍了拍這個正面的衣甲已經完全被血染紅的老兵:“兄弟,你算漏了一面。是五面牌子,四十五畝地……”
城頭上的通道重新打通後,十五名鐵甲兵繼續向前推進……
一條梯形的血線……
對面的拓跋家樞銘還在高聲下達命令,然而,黨項兵地陣線還是在不由自主地向南緩緩退卻。這些不乏勇氣地族兵現在面對一線突擊鐵甲兵的時候,始終下意識地與這些恐怖的家夥保持着八尺左右的距離,這個距離恰好是八路軍制式木槍地長度。
就在這個時候,密集的馬蹄聲響起,張桂芝率領的兩百騎兵沖入了城中。
也就在這個時候,東面的五十名鐵甲兵突擊群終于迂回到了黨項兵的身後……
統萬城内共計五個樞銘的兵力經過破城之戰還剩下一支多達四百八十人的俘虜隊伍。這些被剝奪了武器和盔甲的拓跋家族兵被臨時囚禁在他們原先位于南城的營房中。狄懷威在營房周圍部署了一個步兵都作爲看守力量。
最後一個抵抗放下武器的時候,太陽已經升過了頭頂,至此統萬城徹底爲八路軍所控制。
走在人氣低迷地街市上,折家兄弟心中略感不安。
城池是打下來了。能夠在不到六個時辰的時間内攻克這座天下堅城,折德璜兄弟确實感到意外。不過此刻最令他們擔心的就是破損的甕城北門。若是拓跋家騎兵此刻回師的話,那被填成了斜坡的北門甕城将變成葬送延川獨立團的罪魁禍。兩個人一緻認爲,破城後第一件應該做地事情,就是将這兩個曾經爲破城做出過傑出貢獻地斜坡徹底鏟平,讓半扇甕城重新垂直于地面。
城裏面的居民雖然比較少,但作爲定難軍四州地府,統萬城裏畢竟還是有些人口的。
仇視的目光存在于城中的每一個角落裏,盡管成建制有組織的抵抗已經停止,但是延川團的士兵們還是被嚴令不得單獨行動。李文革很擔心進城後激越的民族情緒會導緻部隊出現非戰鬥減員。
畢竟延川獨立團隻有不到一千名士兵。而城中目前卻擁有将近四千常住人口。
作爲拓跋家最顯貴的四個主系家族全部都住在城裏,當然,其中也有爲數不少的漢人奴隸。
可惜李文革現在沒有閑暇的時間來慢慢甄别吸收,解放奴隸擴充兵員的事情正常狀态下可以做,但是目前狀态下卻不能做!
時間上來不及。
三千多精銳騎兵正在無定河北岸虎視眈眈,李文革确實沒有時間慢條斯理地來消化這座天下堅城。
邁進拓跋彜殷的定難軍節度使府,李文革暗自搖了搖頭。
這個雄踞西北的一方豪強的府邸。還沒有高家在延州修建的那座節度府氣派。
親兵隊的士兵們正在抄撿文件。沈宸大步流星自府中走了出來。
“那些被俘的拓跋家親貴都不懂漢話,不過好在找到一個漢人僚屬!”沈宸站定。向李文革行了軍禮,口中飛快地說道。
李文革還了禮,命令道:“帶來我看。”
他剛剛在親兵的幫助下卸下了身上的铠甲,就見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押解着一個身穿圓領儒衫留着三绺長髯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李文革一面用親兵打來的水洗着臉一面笑吟吟對那男子開言道:“褚春秋先生麽?雖不曾見面,在下卻是久聞大名了……”
褚微言吃了一驚,他擡頭打量了一番這個年輕的八路軍節度使,這個年月三十來歲出任一方節帥的人物雖然不少,但是在短短兩三年間将西北關中地局面攪得如此天翻地覆的人物居然如此瘦小不起眼,确實令他有些意外的。
盡管拓跋家這一年來加強了對延州方面情報的收集彙總,對李文革地相貌身材已經有了個大體的了解。然而在想象中,能夠得到延州文武雙方面效忠的人物,怎麽也應該有些權勢應有的氣勢和風度,舉手投足之間應該有些殺伐之氣。然則此刻站在面前的這個人身材瘦小相貌平庸不說。眼角眉間那股掃不去的沉郁晦氣卻無論如何讓褚微言有些不能接受。
作爲一方霸主,不要求長得多麽漂亮,但是總該有些獨到的氣度神韻,使人望之而忘俗。
眼前這個節度使,一身顔色已經洗得很淡的紫色戰袍,一頂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紫色幞頭,一臉顔色淡的有些青地胡子茬,再配上那對暗淡無光地三角眼,當真是要多尋常有多尋常。
“定難軍節度判官褚微言,參見大将軍!”
盡管有些難以置信。褚微言還是一躬拜了下去。
李文革擺了擺手:“春秋先生免禮了吧。能在隴西王駕前說得上話的漢人不多,先生算是一個!文革不敢受你的禮!”
褚微言苦澀一笑,李文革話語中的譏刺之意他如何聽不出來,至于漢家故地地同胞們對自己的看法。褚微言聽得太多,早已經不以爲意了。
“如今城破了,春秋先生作何打算呢?”
李文革緩緩坐在了親兵搬來支開的胡床上,仰起頭盯着褚微言問道。
褚微言想也沒有想便開口答道:“大将軍能夠一日之間攻破夏州州治,令在下欽佩,卻不知破城之後,大将軍又作何打算呢?”
對于這個定難軍的席幕僚對自己的反問,李文革并未覺得詫異,他輕輕點了點頭:“你會如此想也不奇怪,畢竟此刻我兵微将寡。隴西王數千精騎就在左近,距離統萬城也不過一日一夜的行程。城中皆是拓跋家部衆,靠某手上這點兵力,想要守住城郭委實不易。”
褚微言也不料李文革如此坦誠,他詫異地擡頭看了一眼,而後斟酌着詞句道:“隴西王的家眷族人,此刻都在大将軍掌握之中。若大将軍有心議和。現在應該是最佳的時機了!”
“議和?”李文革擡起頭,看着褚微言。失笑道:“用城中萬把部衆與隴西王議和,隴西王肯接受?”
“隻要大将軍退出夏州,交還部衆,銀州、綏州、乃至宥州,定難軍均可割讓給八路軍。隻要給隴西王留下夏州祖地,兩軍以橫山爲界,這樣的條件,想必隴西王是能夠接受的!”褚微言面不改色地道。
不了李文革聽了後斷然搖頭:“隴西王能接受,我卻不能接受!”
見褚微言目瞪口呆,李文革笑道:“春秋先生不必詫異,拓跋家占據銀夏,不過是百來年地事情,定難四州,都是我中州故土。我這人雖然好說話,在故土恢複之前,卻絕不願與人議和。這不是一州一郡的歸屬問題,這是個原則問題!”
“除非隴西王肯悉數讓出銀夏四州,否則議和之說,某萬難俯允!”
褚微言大張着嘴巴,驚訝地望着李文革。
李文革站了起來,在門廳内走了兩步,轉身道:“春秋先生乃是褚登善相國的後人,名門之後,也算文革一脈,若肯幫文革一個小忙,先生及先生家眷,文革必保其無恙!”褚微言吃了一驚,這個李文革竟然連自己的家世都打聽得清清楚楚了。
他遲疑了片刻,苦笑道:“如今在這統萬城中,大将軍一手可以遮天,有什麽事情吩咐便是,難道微言還能抗命麽?”
李文革看着褚微言,微微一笑,說出一番話來……議在定難軍節度府大堂舉行。
“拓跋家的那些近枝貴戚已經開始出城了。四面城門口各部署了一都兵力設了檢查崗哨,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卑職敢保證這些人連一粒黍米一支牛羊一兩金銀也莫要想偷偷**城去。卑職在城牆上部署了一個步兵都做側應,張指揮麾下一個騎兵都在城中往來巡曳。隻要現有敢滋事,刀槍之下斷不容情。”狄懷威坐在最下向坐在中央地李文革彙報道。
李文革點了點頭,轉臉看向折德璜:“四哥那邊情況怎樣?”
折德璜有些憂慮地道:“北門地甕城被破壞的太厲害了,甕城南半邊還算完整,兩面地斜坡此刻正在連夜鏟平,我們如今是疲兵,用一千人占據這麽大一座城池,要守城太難了。”
李文革點了點頭,轉過臉去看沈宸。
沈宸翻着手中地羊皮紙卷,頭也不擡地道:“城中的活牛活羊加在一起有五千八百三十一頭。馬匹走騾有六百一十四匹。風幹的牛羊肉還在統計中,估計總數當在四十萬斤以上,铠甲三百八十副,都是無袖騎兵甲。兵器主要是彎刀和盾牌,漆槍木槍都很少。城防方面有三具重型床弩,每具均需五人以上操作,腳踏射,射程達四百步以上。人口方面卑職詢問了那個姓褚的,城内拓跋家近枝族室十三家,都是拓跋思恭地嫡系子胤,其中丁口大約有八百人上下,婦孺約兩千人上下。他們的部族奴隸草場大都在城外夏州南部草原上,因爲我軍北伐。最近才躲到統萬城裏來。因此帶進來的漢人奴隸并不多,隻有不到一八百人的樣子,除此之外,城中其他部分的人口都是細封家人——這要敏達兄來說了……”
一直低着頭不知道想什麽的細封敏達擡起頭略顯疲憊地道:“城内細封家族人共計兩千三百多人,奴隸三千人不到,其中丁口大約兩千七百人出頭,細封家的馬隊戰士都不在城中。被拓跋家主帶走了。原本掌管細封家族權的人叫做細封澤牙。是我母親的哥哥。今年年初的時候,他被拓跋家主囚禁。就在這節度府後院地地窖裏,現在掌握族權地乃是細封金宿,他是澤牙的叔叔輩長老,拓跋家扶植他出來,不過是個傀儡而已。細封家的牛羊牧場還在長老會手中,但五百人的戰士馬隊還有族中地大部分軍器甲胄都被拓跋家直接控制,這個家族已經名存實亡了!”
李文革點了點頭,他問狄懷威道:“褚微言還算配合麽?”
狄懷威笑了笑:“刀子壓在脖子上,配不配合可由不得他!一百張黨項文字告示都已經貼出去了,如今他帶着原節度府的一些屬吏正在城中四處勸說諸人離城,有一個隊的兵力看押監視。那些拓跋家的老爺們不住罵他,往他身上吐吐沫,他卻也不甚在意的樣子……”
李文革點了點頭:“這個人是個人物,不要讓他跑了,卻也不要慢待了他!”
他頓了頓:“情況都說清楚了,下一步怎麽辦,大家都有什麽想法,說說吧!”
折德璜面色凝重:“大人,必須星夜向銀綏方向派出信使,向副帥老五他們通報西線的戰情,現在統萬城已下,東路軍也到了該西進的時候了。東線上萬人馬,隻要壓過來一半,拓跋家就敗局定了。統萬城下就是決戰之所,東西兩線相隔不過三百多裏。十天時間,東路軍就是爬也應該爬過來了!”
李文革想了想,卻拿眼睛去看沈宸。
沈宸搖着頭:“我們守不住十天!”
折德璜不以爲然道:“敵軍在外,糧草辎重帶的均不多,如今後路被我們斷了,已經是無根之水,軍心士氣均不能如先前般。統萬城中物資應有盡有,食用充足,隻要兵力夠,就是守上幾個月也不是難事!反正我們不怕拖時間,越拖下去,對我軍越有利!”
沈宸依舊搖頭:“你說的這個,恰恰是拓跋彜殷不會拖下去的理由。統萬城被占領,定難軍憑據已失,若不能盡快奪回城郭,拓跋家便要萬劫不複。若我是拓跋彜殷,這時候已經是身臨絕地,再也無法可想,除了奮力攻城一途,再也沒有其他路可尋。因此我會不惜代價不惜傷亡大舉攻城。統萬城城牆四面寬闊,敵軍三千五百人馬分配在四面每面可以分配将近九百人,而我軍每面城牆上至多隻能分配兩百五十人守衛,平均下來四五步才攤上一個人。敵軍若真是鐵了心要攻城,不要說十天,我們連一天都守不住!”
折德璜默默計算了一下,頹然點頭:“都司說地是,敵軍真個不要命攻起城來,一日之内隻怕就要被攻破!”
沈宸不帶絲毫感*彩地道:“虞侯郎們測算過了,這樣一座城防,若要守得穩穩的,最少需要五千人馬,隻要有五千人馬,便是敵軍有五萬大軍攻上一年也休想攻破!”
說到這裏,他舔了舔嘴唇:“所以說,這個城,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