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真他娘的難吃!”
沈宸不顧細封敏達譏諷的目光,一口吐出了口中已經嚼了半刻鍾卻仍然是一塊囫囵物事的幹肉筋,不滿地揉着腮幫子嘟囔道。爲了以身作表率,這位八路軍檢校都虞侯使适才當着數百慶州兵的面大口大口啃食了一大塊肉幹,此刻整個胃似乎都在痙攣作痛。
吃慣了糧食作物的胃,消化起這種草原部落幹糧食物來确實有些吃力。
“漢人就是嬌氣!有得吃總比沒得吃要好,野外襲擾偵查,兩三天沒有東西吃是家常便飯,想要成爲好的斥候,這是頭一關,拓跋家的鹞子都是這樣走過來的……”細封敏達嘴角輕輕上挑着道。
沈宸輕輕歎了口氣,他也知道此番李文革爲何一定要将士兵們攜帶的口糧由幹糧改爲肉幹,隻是知道歸知道,迥然不同的生活習性還是讓他對這沒油沒鹽沒滋沒味的幹羊肉難以下咽。
他看着遠處默默進食的戰士們,輕輕歎息着坐倒下來,仰頭約略辨認了一下太陽的方向,随手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十字。
細封敏達一語不地看着沈宸在兩條十字線的四端标上了、n、e、s四個英文字母,然後開始在十字線左上方标示地點測算方位距離。
“這些彎彎曲曲的大食文字真的便這麽有用?比你們漢人的天幹地支還好使?”細封敏達問道。
目前阿拉伯數字和一些簡單的英文字母雖然已經開始在軍官中普及,但是用慣了方塊字地軍中秀才們還是很難接受,因爲這個緣故。李文革軍中目前通用的坐标标示方法還是天幹地支标示法,爲了計算方便,阿拉伯數字被強制推廣,盡管目前很多軍官私下裏往往将阿裏拉伯數字換算成漢字再進行計算使得這種強制推廣名存實亡,但李文革還是堅持這一政策,理論和技術的革新往往不是一代人的事情。李文革在期待着若幹年後豐林書院的數算專業學童們肄業——那将爲他的軍事改革和技術變革注入新地血液。
對于英文字母,李文革就不強求了,這門李文革自己也并不是很擅長的未來的外語作爲語言而言并不是非常出色,但是二十六個字母作爲計算工具卻是很有用的。在八路軍的高級将領和參謀軍官中,隻有沈宸和秦浩然敏銳地感受到了這一點,自覺地在計算和測量中使用這些彎彎曲曲的符号。
“瞧着吧,終有一日。這些文字會在軍中通用。到時候不懂這些文字,便算不得好斥候!”沈宸一面低頭描畫着一面微笑回敬了細封敏達一句。
細封不屑地哼了一聲,顯然是不信。
一聲尖銳的哨子聲響起,沈宸和細封頓時擡頭同時站起身型,警惕地望着東面山坡上負責望警戒地那個崗哨以及其身旁那棵早已被砍斷隻是被勉強靠在山崖斷坡上地小樹。
過了良久,那個崗哨并沒有放倒小樹,而是揮舞着雙臂做出了一個“安全”的手勢,兩個人這才放下心來,重新坐了下來。
少頃,一匹馬承馱着一個斥候軍官沿着山谷轉進了山來。
沈宸觑着眼睛望了望。認出此人名叫白定興。現任騎兵隊正,仁勇校尉。
白定興來在兩人左近,翻身跳下了馬,平胸行禮後以疲憊卻仍然幹脆利落的聲調報告道:“東北方向,甲子,十裏,安全!”
沈宸默默地聽着。在自己畫的草圖上節選出兩個坐标。框定了一個範圍,搓着嘴唇緊鎖眉頭思索着。
細封敏達卻并不似他般猶豫。站起身道:“饒過這座山便轉向東,我們現在距統萬城距離當在百裏之内了……”
“你确定嗎?”沈宸擡起頭盯着細封敏達問道。
“這一帶沒來過,不過再往前靠近一點,我應當可以認得!”細封敏達環顧着四周答道。
沈宸輕輕搖頭,伸手捏起一把幹松的黃色土壤用手指細細撚着,道:“山中道路崎岖,我們走不了直線,這兩天我總覺得越走越不對勁。”
細封敏達皺起眉頭問道:“哪裏不對勁?”
“統萬城最幹系重大的地利是什麽?”沈宸反問道。
“喀司乞略河!你們漢人叫無定河!”細封答道。
沈宸點了點頭,繼續問道:“無定河在夏州境内是有支流的吧?”
細封敏達有些不耐煩:“那是自然,河流分岔的地方才有草場和肥沃的土地,才能夠建設城鎮,這是常識,無定河在統萬城東面分爲烏水和紅柳河,是先有這兩條河,後才有的統萬城。”
沈宸點了點地面:“就是這個,我們到現在爲止也不曾找到這條紅柳河……越過長澤之後,我們就一直保持着向東北地行軍方向,可是都三天了,紅柳河在哪裏呢?”
細封敏達地神色也凝重起來:“你是說我們走錯路了?”
“那倒未必,不過可能偏了些……”
沈宸又擡頭看了看正午的太陽,同時看了看那根臨時插在地上當做日晷用的長槍,靜靜地沉思起來。
細封敏達擡起頭道:“需要騎兵擴大偵查範圍麽?”
沈宸搖了搖頭,認真想了想,又點了點頭,道:“擴大到二十裏,不過要說明白,隻要打探到土壤潮濕的地面便可以回來了,無須找到紅柳河,隻要現土地由幹黃變得有些濕氣,立刻回來報我!”
細封敏達點了點頭,那白定興飛身上馬去了,沈宸站起身形。将手中樹棍扔下,細封敏達詫異地問道:“不測算了?”
沈宸回頭看了看那根簡易的日晷,苦笑道:“缺一樣東西,得去請教大人。”
細封敏達一愣:“缺什麽?”
“經緯度約數。”沈宸輕輕道。
細封敏達自然不懂什麽是經緯度什麽是約數,沈宸卻也不解釋——事實上他也無可解釋,雖然他對李文革的種種新學文深信不疑。李文革也還不敢貿然對他普及地球是個大圓球這樣地地理學知識,在李文革看來,這是先要與這個時代地數學家和地理學家溝通地事情,和軍人們說這些,目前似乎還不到時候。
也正因爲如此,現在軍中隻有李文革一個人可以憑借着大體的感覺以及星辰地方向分布大約估算出部隊的經緯度。
沈宸求這個數據,是爲了換算太陽正午時分地影子傾角。然後與頭幾天的傾角相互比對。以确定部隊是否偏離了正确的行軍方向。
走到李文革歇息之處時,沈宸卻現這位大将軍将親兵都趕得遠遠的,一個人背着左手用右手在地上畫圈,一面畫圈一面口中喃喃自語。
初時沈宸還以爲這位大将軍也覺了行軍路線有些詭異正在親自測算,然而聽了不到兩句他便知道不是那麽回事,李文革咬牙切齒正在念叨的那些話語和字眼與此次行軍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半分幹系。
李大将軍口中不住念叨地是:“……真他***不是男人,親一下不敢,拉拉手都不敢麽?虧你丫也号稱是二十一世紀來的,真他娘地丢人……”
“李大人要韓夫人出仕做官?”駱一娘驚訝地看着陳素,陳素不用如何試探就能知道這是真地驚訝。她苦笑着搖着頭道:“這話是在慶州時候和我家官人說的。有高啓正知州佐證,至今也不知大将軍是真有此意還是與外子說笑話,惟其如此,才不能讓人放心呢!”
駱一娘擡頭靜靜看着陳素,忍住笑輕輕道:“此舉驚世駭俗,也難怪韓夫人困擾!”
陳素輕輕歎了口氣,道:“這是将我韓陳兩家放上炭盆烘烤。如今經過大将軍兩年來的霹靂手段。延州世家勢力大衰,正是文官聲勢最盛之時。若是這個任命一出,韓家也好陳家也罷,立時便是延州文官的公敵,到時候不知多少人要視我們兩家爲眼中釘肉中刺。遠的不說,東城如今就坐着一位相公,還有州府的秦布政,蕭提刑,這些大人物無一不是正統的儒門弟子,被他們視爲寇仇,韓陳兩家,還有安穩日子過麽?”
駱一娘半晌無語,聽着陳素的訴苦,不由得問道:“大人爲何要做出如此措置呢?”
陳素愣了愣:“妾身正是就此事來求教于羅姑娘的,羅姑娘怎麽反問妾身?”
駱一娘笑笑:“韓夫人說笑了,我一個蠢笨的女人,怎會懂得這種軍國大事?難道不是韓夫人已經猜到了大人地用意,特來節度府求證地麽?”
陳素又是一愣,面上浮現出一絲尴尬之色,半晌,她才緩緩道:“我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淺見識,隻怕是妄測了大将軍的心思,說出來的話,羅姑娘不要見怪才是!”
駱一娘笑笑:“韓夫人但說無妨!”
陳素靜了靜心,道:“自三代以降,女主臨朝或許有之,女人做官,卻是鳳毛麟角,數千年也不過平陽昭公主一人而已,那還是神堯不曾做皇帝之時的權宜之計。大将軍之所以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作此亘古未有之事,妾身以爲是權謀手段而已。如今延州的世家勢力被大将軍打壓得再無複往日威風權勢,州府政務全都落在科制出仕的文官手中,李丞相在延州文官中威望卓著,除大将軍之外,再無他人可以抗衡。在眼下大将軍和李相公交情親密地時候,這種局面雖然還無所謂,但是日後卻難免在權位職責上有所沖突。世家既然視大将軍爲寇仇,大将軍自然不能依靠世家來對抗文官們,但權力卻不可一日無制衡,因此大将軍異想天開。想要以妾身爲延州判官,借此在韓陳兩家與延州文官之間造成隔閡障礙,兩邊争權鬥勢,大将軍才能居中做主,這是權謀之道,原本也無可厚非。隻是,韓家和陳家在毫無所知地情況下便被卷入漩渦,大将軍總也該給我們兩家一個實在交待才是……”
駱一娘輕輕笑了笑:“原來韓夫人已經将事情看得如此明白了,隻是此事總要大人親自來給韓夫人說清楚,妾身不過是個寄居節度府的弱女子,這種軍國大事,恐怕無能爲力呢!”
陳素搖了搖頭:“這隻是小女子地揣測之詞。且不說大将軍不在府中。就是在,韓陳兩家又怎能僅以此揣測之詞來問罪于朝廷的節度使大将軍?”
駱一娘點了點頭:“所以韓夫人便來這裏見妾身,是想妾身在大人面前代爲詢問證實,以求得一個實在回話,是吧?”
陳素點了點頭:“不錯,若是機緣适當,還望羅姑娘在大将軍面前爲韓陳兩家代爲美言。雖說權術之道,這原也是常理。然則無論韓家還是陳家,都實在不願意卷進這種州府權勢争鬥中去,若是大将軍能夠收回成命。自然最好。若是大将軍不肯,家父就不得不考慮将陳氏一門舉族遷往關東,投靠妾身夫家了,相信大将軍也不願意看到此事生吧?”
駱一娘靜靜盯着陳素,突然輕輕歎了一口氣。
“韓夫人——您真是過謙了,大人希望您判官延州,恐怕不是有意挑撥陳韓兩家與延州文官之間的關系。我雖認識大人不久。然則在這樁事上,總覺得夫人是猜錯了……”
陳素擡起頭。一對明眸望着一娘問道:“姑娘如何知道?”
駱一娘搖了搖頭:“不是知道,而是感覺……夫人說的那些,或許都是上位權勢的治人之道,不過小女子以爲,大人是從來不想這些事情的,未必是大人不懂,而是——他不屑用這些手段……”
陳素臉上一紅,強自掩飾着道:“何以見得?”
駱一娘道:“在汴京地時候……王相國曾經遣人刺殺伏擊大人,那些刺客被大人捉住後,大人本來可以将那些人直接交給皇帝,要皇帝徹查此事……”
“此事我知道,最後大将軍将這些刺客交給了我家老公公,沒有當廷揭穿王相國,反而借機上了一道請立儲君的表章,将晉王推上了儲位,最終廢了王相公的相位……”陳素接過了話頭。
“然則這與此事又有何幹系?”陳素皺起眉頭問道。
“大人用的,雖然也是陰謀,卻是陰謀中的大道,王相國去位,不過是個意料之外的結果。大人舉薦晉王入嗣,這件事情本身比宰相的拜廢可大得多了。可以說,大人雖然釜底抽薪,卻是用堂堂正正地手段讓王相國自行避位外出,既不曾構陷于前,也不曾下石于後。因此妾身以爲,權力平衡這種事情,大人未必不懂,但是這種事情在他眼中,實在是太小了,認識大人這許多時日,妾身旁地體會沒有,有一點卻是認定了的,大人,是個諸事都從大胸襟大天地去想去看的人,官府那些老爺們津津樂道的馭人之術,在大人眼中,實在是不屑一顧……”駱一娘的語氣平靜,眼角眉梢卻全是笑意。
陳素深吸了一口氣:“那這件事情……”
駱一娘淡淡掃了陳素一眼:“夫人聰明睿智,慧識明斷,不要說大人,就是妾身,也覺得夫人不出仕爲官有些可惜呢……”
陳素默然。
駱一娘輕輕笑笑:“其實在一起呆得日子久了方才覺出,大人實在是個與常人迥異的人……”
陳素皺眉道:“此話怎講?”
駱一娘想了想:“雖然沒有聽起過任命夫人爲判官的事情,不過大人閑聊的時候卻曾經不斷抱怨,抱怨延州人口稀少,産出低下。有一次大人提到此事時不由得感歎了一句,道若是阖州女子都能出門勞作耕種,則相當于州治人口增加了一倍,州治可用的人才也增加了一倍呢……”
“啊——?”陳素大吃一驚,擡頭望着駱一娘,滿臉皆是不可思議的神情。
駱一娘卻仍然緊鎖着眉頭思索,口中喃喃自語:“大人口中有個新鮮詞句形容此事,仿佛是……是……卻是拗口得很……”
駱一娘冥思苦想,陳素卻早已驚得呆了,聽一娘地話意,李文革竟似不止是想讓自己一個人出仕做官,而是想要延州地女子和男人一樣勞作經商出仕——這也未免太異想天開了一點吧?
“對了,想起來了,大人說的是解放生産力……”駱一娘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