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克己是八路軍中的第一批監軍人員,第一批被魏遜選拔出來做隊監,第一批參加李文革組織的監軍培訓,第一批參加蘆子關實戰,在衆多監軍軍官當中第一個出任團級監軍主官,第一個晉升爲緻果副尉,第一個參與六韬館監軍班培訓,如今已經是監軍系統中僅次于魏遜的二号人物。
也正因爲如此,此番對城平縣野利家部衆的勸降任務也就落到了他的頭上。
他隻帶了兩個随身親兵,騎着三匹馬一路飛奔,從奢延水灘頭登陸地點直趨城平縣城。
綏州原本是有些村落市鎮的,不過自從平夏八部占領了這裏之後,這些以農耕爲主要生産模式的村鎮就都漸漸消失了。大量漢人人口南逃,逐漸導緻了大量農田荒廢,縣城周圍除了幹旱的地表就是蒿草叢生的牧場。野利家占據的地方雖然不能與拓跋家相比,但是作爲八部當中實力排名第二的大部族,無論是人口還是牛羊牲畜或草場牧地也都還是頗爲可觀的。
郝克己一路之上途徑了幾個部落,那些粗犷中帶着些許野性的牧民看向他們的目光帶着深深的戒意,這些部落居民要麽在拆帳篷要麽在收攏牛羊,往馬背上捆東西,一幅準備遷徙轉移的模樣。
至于他們急于遷徙的原因,郝克己苦笑——自然與自己此來有關。
作爲高級監軍官員,他是有資格列席關北軍高層軍事會議的,因此這次對城平縣的攻勢方略對這個緻果副尉而言基本上沒有任何機密可言。
實際上,作爲北伐戰役的第一階段。綏德、城平和州城上縣這綏州南部地三個縣基本上算是一回事,右路軍的攻略從木圖推演開始就是分兵進行的,草拟這個作戰計劃的是沈宸領導下的都虞侯司,折禦卿接掌兵權之後,對這個計劃十分滿意,基本上沒有進行任何修改。
按照這個方略,延安團和膚施團各抽出一個步兵都的兵力組成細作隊跟随商隊提前潛入綏德縣城,折家軍抽調兩個營,保安騎兵團抽調六個騎兵都組成右路軍的西線兵團。自陸路對綏德進行遠距離奔襲。而關北軍主力則在廂兵水兵營的配合下沿着奢延水逆流而上,在選定的兩處登陸點登陸。延安團配屬兩個騎兵都在北口上岸,負責切斷城平與上縣之間地陸路交通和信息往來;膚施團配屬兩個騎兵都在南口上岸,逐個掃清城平縣南面和東面的市鎮村落據點,逼近城平縣城;七個營的折家軍則跟在膚施團後面上岸,作爲戰役的總預備隊。随時準備投入戰鬥。
如此東西兩線兵團共計投入八路軍一個騎兵團兩個步兵團外加折家軍九個營,總兵力将近五千人,若是連配屬此番作戰的廂兵運輸營、水兵營、新兵營等附屬部隊也算上,右路軍的總兵力将近八千人。
而他們此刻面對地敵人,費聽家能戰之兵不過千人,野利家一千三百人。上縣的拓跋家兵六百人,總共也不過四千人。北線的銀州隻有四百拓跋家兵駐守,卻要面對北面的折楊聯軍四五千人的軍事壓力,根本不可能南調。因此,若是夏州的拓跋家主力不東來增援地話。這一仗幾乎沒有什麽懸念可言。
郝克己并不知道。西面的慶州,李文革已經秘密組建起了一支延川獨立團。
以衆擊寡,以強淩弱,以有心算無心,這一仗若是還打不赢,可實在是太丢人了。
實際上。當郝克己看到城平縣城門的時候。他的心頓時放到了肚子裏,嘴角不自覺地浮現出了一絲冷笑。
護城河不知道幹涸了多久。深不過兩尺,吊橋兩端根本沒有拉索,十幾名野利家兵正在手忙腳亂拿着幾條繩索在那裏接,顯然是準備接出兩條拉索來,以便能夠将吊橋拉起來。
城牆大約一丈兩尺高,許多地方早已破敗,西南角上有一個大豁口,不知是何時坍塌的,如今城上人頭湧動,一群漢人奴隸正在搬運木石和麻袋,似乎準備将這個豁口堵上。
這個野利家,似乎一點戰争意識都沒有,如這般臨時抱佛腳,隻怕那總數在一千三四百上下地私兵此刻都還沒能完成集結呢。
其實郝克己卻是錯怪了野利家地族長和長老們,遊牧民族四出劫掠,憑仗的就是手中強橫的騎兵武力,平夏八部當中,沒有不修武備的家族。
隻是,黨項人從來沒有守城的習慣。
騎兵的優勢就在于快地奔襲機動,将騎兵趕上城牆當做步兵使用,是極端愚蠢地行爲,隻有從來沒有打過仗地書生才會做出這種違背戰争規律的措置。
遊牧民族從生下來就處在戰争環境中,遊牧民族地士兵和軍官當中,沒有這樣的書生。
幾十年來,遊牧民族就沒守過城。
向來隻有他們去攻打劫掠漢人的城池村鎮,何曾見過漢人軍隊侵入平夏腹地攻城略地?
也不是沒有,三十年前曾經有過,但那畢竟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若是後周朝廷集結大軍進犯,在生存危機面前,八部說不定還會修繕一下城牆,好歹做個樣子。
也就是做個樣子。
夷夏之間的戰争,在所謂的夷狄徹底漢化之前,很少會出現城池攻防戰。
遊牧民族的優勢就在于高機動的騎兵武力和便捷快的部落轉移動員體制,敵軍來襲,隻要一聲令下,把帳篷和物資捆上馬背,驅趕着牛羊和牲畜,遊牧人口随時可以轉移遷徙。龜縮在城池内等着敵人來打,那不是黨項人的作風。
若真的是後周朝廷大軍來犯。從準備出兵到兵臨城下,最少要有三個月到半年的準備和行軍,有這麽長地緩沖時間,足夠八部落召開十次部落長老會議重新達成合作共識集結軍隊堅壁清野的時間了。漢人的軍隊開進銀夏,迎接他們的将是方圓千餘裏渺無人煙的土地,是抱成一團的部落聯盟,是神出鬼沒來去如風的騎兵遊擊隊。在銀夏作戰,黨項人擁有主場優勢,基本上想在哪裏打就可以在哪裏打。想打誰就可以打誰,後唐五萬雄兵做不到的事情,後周同樣做不到。
就算銀夏幾州的地盤都丢光了,最少還有那座赫連勃勃陛下留下來地号稱天下第一堅城的統萬城。那是一座足以容納十萬以上人口和軍隊的城市,而平夏八部全加在一起,也不過五萬人出頭。
漢人的軍隊再強大。要分兵把守兩三個州十幾個縣的廣闊地域,機動兵力還能剩下多少?
平夏軍八部的主力集結在一起,可以湊出七千騎兵。
七千騎兵在自家地地盤上,可以縱橫來去,可以随時随地選擇戰機當年不可一世的後唐軍,就是在這樣的局面下在平夏軍面前碰了個頭破血流。
既然如此。修繕城牆加強城池防務對于平夏人而言還有什麽意義?
即便要修繕,要作爲戰略據點據守,那麽先應該修繕的也應該是扼守重要戰略位置舉杯重要戰略意義的州城要塞。比如說統萬城,比如說青嶺門,這些地方都是平夏軍三十年來頗爲重視的戰略要點。
對于綏州而言。連州城上縣都還沒有修繕。人口不滿千地城平縣城又哪裏輪得到修繕?
更何況,修繕城防需要大量的人力和财力,平夏部就這麽點人口,全用去修城牆了,誰去放牧,誰去作戰?
況且。誰也想不到關北軍的行動度如此快捷迅疾。
四月份延州突然全境戒嚴。蘆子關魏平關許入不許出,從那時候開始平夏黨項八部就再也得不到延州方面的軍事情報了。平日安插在延州的那些細作全被困在了關内。消息送不出來,而将偵騎派出去打探消息,卻又不可能公開進攻兩關,李文革地八路軍雖然建鎮時間不長,卻已經成功樹立起了威名。去年冬天地大饑荒讓七個小部落全都領教了延州方面這位八路軍節帥的狠毒刁鑽。一向跋扈狠辣的拓跋家在此人手中竟然連連吃癟,一個冬天竟然餓死了上千号人。
好在李文革對其他部落家族的态度還算友好。
延州的通商,讓野利家成功渡過了去年的饑荒,雖然引起了拓跋家地不滿,但是野利家高層一緻認爲,與延州方面保持友好關系對家族有利無害。
延州地戒嚴令人心驚,不過夜僅此而已。
從慶州傳來的消息,李大将軍此刻正坐鎮那邊,全力經營那片新收服地地盤。
不像是要翻臉動手的樣子。
更何況,若是李文革要對綏州動手,起碼也得準備一到兩個月吧。
剛剛步入開化階段少數民族,雖然已經對漢人的陰謀詭計有所了解,但是對于戰前信息屏蔽情報欺詐這類全新的軍事理念仍然一無所知。
當他們得知關北軍開始行動的消息時,八路軍的保安騎兵團已經馳騁在綏州地面上展開戰場情報遮斷行動了。
漢人入侵的警訊流水一般傳回城平縣部族大帳,訊息的内容千篇一律:他們來了,是騎兵。
至于來了多少人,選取了什麽樣的行軍路線,目的地是哪裏,野利榮元和部族長老們一無所知。
幾乎一夜之間,城平縣城南北東三個方向同時出現敵軍騎兵活動,族中的鹞子偵騎隻能在城池周圍二十裏方圓内活動,一旦越過這個距離,就會遭到攻擊,就算能夠活着回來,也無法帶來确切的情報。
隻有一個幸運的家夥鬼使神差地摸近了奢延水西岸,他的身上中了兩箭,背上挨了一刀,回到城平的時候渾身的力氣隻夠說出一個字:“船……”
兩天之内。野利家徹底陷入了惶恐無措中。
就在這個時候,關北軍特使,八路軍膚施團監軍緻果副尉郝克己來到了城平。
“我軍奉旨讨伐拓跋家叛逆,大軍已至,不日将進攻綏州州城,野利家向來是好朋友,爲兩家和睦計,望大丁盧審時度勢,舉全族以迎王師。李大将軍承諾,不傷野利家一人,不擾野利家一畜。”明明是勸降地話,從郝克己的嘴巴裏說出來,卻别有一番味道,隻是野利榮元卻無暇細品。他險些被這番話氣個半死。
“這是戰争!這是挑釁!”野利榮元憤怒地高喊。
“這是給貴部族最後一個保存性命與牲畜的機會……”郝克己面上表情淡然,說話聲音也不高,卻帶着理所當然不容置疑的口氣。
野利榮元勉強控制住自己顫抖的手,阻止了身體的這個零部件下意識的摸刀舉動,嘴角抽搐地道:“若我不是野利家的丁盧,此刻便一刀殺了你了!”
“大丁盧是聰明人。所以大将軍才會派某來,否則的話,此刻進城地,就不是郝某,而是李大将軍的虎贲雄師了……”郝克己淡淡笑笑。絲毫不爲野利榮元的殺氣所動。
“李節帥要尋拓跋家晦氣。我野利家可以讓出道路,兩不相幫,除此之外,其他事情概難從命!”野利榮元強壓着怒氣*答道。
“這是打仗,大丁盧!”
郝克己輕輕歎息着搖着頭,像教導小孩子一樣不厭其煩地教導着野利榮元:“大丁盧輕輕松松一句話。李大将軍便要将野利家上千精兵放在自家的糧道上。這種事情,換了大丁盧。能答應麽?”
“這是我族的底線,野利家可以中立,但絕不會受漢人脅迫反過頭去打昔日的朋友!”野利榮元眯起了眼睛。
“我家大将軍說過,這世上原本便沒有永恒地朋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大丁盧不要心存幻想,就在此刻,我延州大軍已經遮斷了城平通往上縣的道路,在城東北三十裏處建起了大營,上縣的拓跋彜林如今已是自身難保,我軍主力大軍已經自東南兩個方向迫近城平,貴部族的牧民和老幼婦孺正在慌張北逃,此番我軍全軍出動,志在必得,大丁盧應該清楚,你手上雖然還有些兵,但是若李大将軍真地下定決心要吃掉野利家,屠盡八千部衆,大丁盧是絕攔不住的。你自家或許還可以在這城平縣城中躲得一時,城外的那些部衆卻是萬萬躲不過去的。沒有三五日時間,野利家的族衆萬難撤進來。李大将軍今晚便等大丁盧地回話,斷不容大丁盧拖上三五日——大丁盧應該知道,沒有了部衆,你手上這千把人馬便是無根之草無本之木,五十年内再難興旺……”郝克己兩隻眼睛帶着笑意注視着野利榮元,口中說着*裸地威脅言語,面上神情卻極爲溫和親善。
“野利家從不受人威脅……”野利榮元閉上了雙眼,口中說着硬朗的言語,心中卻是一片冰涼。
族衆若是被盡數屠殺,野利家在八部中第二大部落的地位自然也就不複存在了,那時候縱然李文革不攻打城平,野利家被拓跋家吞并也是時間問題。
隻是可恨,這個可惡的郝克己說得一點不錯,八千部衆收攏起來,沒個三五日光景根本來不及。
“若是大丁盧還指望着和費聽家合兵,便不用想了,綏德城頭,此刻隻怕已插上我八路軍的旗号了!”郝克己依然不慌不忙,慢悠悠将最後一根稻草壓了上來。
“李文革究竟要如何?”野利榮元了狠,兩隻眼睛仿佛欲擇人而嗜。
“野利家部衆依舊,隻是族兵要接受我八路軍的整編提轄,自今日起,調轉刀槍,一道對付抗拒王化地拓跋逆賊……”郝克己輕輕籲了一口氣,這趟差事辦得倒是還不算太艱難。
夷狄也是人,大兵壓境之下,談判不過是個形式罷了。
野利榮元呵呵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悲涼和怨憤,反問道:“若是我不答應呢?”
郝克己收斂起了臉上地笑容,一字一句地道:“野利家曾經十幾次越過蘆子關,劫掠我州縣,屠殺我人民,去年三月,蘆子關下,我們還在用刀劍長矛打招呼。這些原本便是野利家欠我延州軍民的債務,是否讨還,全在李大将軍一念之間。大将軍是厚道人,做朋友還是做敵人,由得大丁盧自家選!”
野利榮元冷厲地目光掃了郝克己一眼:“朋友如何?敵人又如何?”
“是朋友,日後便是一家人,并肩作戰榮辱與共,這天下是大周的天下,土地是大周朝的土地,在這片土地上營生過活,便要尊奉大周朝的王化。是敵人,那便沒得說了,棄械投降是唯一的活路!”郝克己神情懇切認真地道。
“不投降又如何?”野利榮元俯下身,眉毛倒豎着問道。
“我家大将軍平日裏慣常說一句話……”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郝克己輕輕舔了舔嘴唇,淡淡道。
野利榮元強咬着牙盯着郝克己看了半晌,緩緩道:“左右不過是投降,做朋友做敵人,又有何區别?”
郝克己淡淡一笑:“自然大有不同,投降的敵人是俘虜,俘虜沒資格和我家大将軍談條件。若是做朋友嘛……拓跋家滅後,綏州五縣,幾百裏山川河流,都是野利家的牧場,我家大将軍願保奏大丁盧爲綏州刺史,世鎮奢延水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