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光琇的病屬于呼吸道類疾病,黨項人當中漢人醫師的幾個論起醫道也不過泛泛之輩,因此一時也還不能确診是否是肺痨。*對于拓跋光琇而言一年當中最爲難捱的便是秋冬兩季,天氣一旦冷下來,他非但不能再視事治事,甚至連屋子都不敢出,這也是爲何他身爲綏州刺史卻常年不能離開統萬城的原因。
從廣順二年秋天開始,延州方面開始對平夏部實施全面經濟制裁,這導緻從中原流入銀夏的糧食藥材等物資日益減少。
爲了不耽誤拓跋光琇的病情,拓跋彜殷将全族的藥材儲備都控制了起來實行配給。這位拓跋家族長還是相對開化的,他并不信那些平素習慣于裝神弄鬼的族中巫師薩滿。
随着天氣漸漸回暖,拓跋光琇的精神頭逐漸好了起來,開始能夠幫助拓跋彜殷謀劃些事情了。
這一日,拓跋彜殷誰也沒有帶,獨自一人來探望拓跋光琇。
“……祿今年十三了吧?”拓跋彜殷看着拓跋光琇的獨生子問道。
“十四了……”拓跋祿一點也不畏懼平夏八部的谟甯令,直視着他的眼睛回答道。
拓跋彜殷點了點頭,揮手命他退了出去。
“我打算讓祿襲任綏州保衛指揮使,雛鷹總要飛出去,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寬闊……”
看着拓跋光琇的眼睛,拓跋彜殷緩緩道。
拓跋光琇輕輕歎息了一聲,沒有說話。
拓跋彜殷笑了笑,他太熟悉自己這個眼明心亮腹有韬略的侄子了,這是一個從來不習慣明确表達感情的聰明人。雖然如此。作爲拓跋家的家主,平夏八部地大族長,他有責任爲這個侄子做些甚麽。
“不說此事了,說說吧,如今的局面越來越壞,光遠和光憲他們一力主張大兵攻擊蘆子關。和延州的李文革決一死戰。褚微言雖然在會議時一語不,私下裏卻勸我向汴梁附表稱臣,利用郭威的影響牽制掣肘李文革的行動。兩邊說法各異,但是在一件事上卻是說法一緻——這種局面撐不了多久了。就算延州方面不動一兵一卒,隻要再繼續禁絕市貿一到兩年,野利房當費聽他們便要起來将我們拓跋家當作大禮送給漢人了……”
拓跋彜殷一面說着一面用手揉着臉,這一年多的時間,這位老族長頭幾乎白了一半,臉上地皺紋一仿佛突然間增加了一倍還多。
這一年來。那位素未謀面的延州小人物李文革可把這位當世枭雄折騰苦了。
原本在兩次出兵蘆子關都铩羽而歸之後,拓跋家族内部就已經開始對李文革這個小人物提起足夠的警惕了。從去年三月份到今年三月,整整一年時間内,銀夏方面不知道派出了多少細作和探子去了解李文革此人的來曆和底細。*當然,所有地探查都是追蹤到李文革那個“餓琈”的真實身份爲止,在李彬現并且救下李文革之前生在這個人身上的事情依然是一片迷霧。
然而這個李文革正在給平夏八部帶來越來越多的麻煩。
去年攻擊府州的行動雖然進展的并不順利。卻也還是收到了效果。
号稱火山好漢地楊家屁都沒放一個乖乖讓路,龜縮在州城裏冷眼旁觀黨項大軍過境,在北漢和平夏八部的聯合壓力之下。所謂地兒女姻親不過是層紙,從來不在這些亂世諸侯的考量中。那位幼小年紀便被嫁入楊家此刻跟着楊家的少主在太原當人質的折家小姑娘根本無力改變這一切,也無力替自己的父兄稍微緩解些壓力。面對兩面地軍事威脅,一向在軍事上極端自負從不示弱的折家三将軍不得不放棄岚州這塊已經到口的肥肉回防府州。
爲了抵禦拓跋家地兵鋒,折三将軍甚至對府州南部的縣鎮施行了堅壁清野,提前收割了尚未成熟的莊稼,将農人牛馬悉數遷入府州州城,全軍收縮準備在府州城下與拓跋家進行決戰。
拓跋家事先也并不是沒有預計到折從阮會從延州出兵抄自己的後路,正是預見到了這一點,拓跋彜殷才留下了最富智計遠見的拓跋光琇和族中最爲骁勇善戰威名赫赫的阿羅王老族叔,并且留下了兩樞銘滿編制的精銳家兵和二十名鹞子。即便如此,拓跋彜殷還是做出了最壞的打算,他已經做出了在危機關頭将南線的宥州和綏州徹底放棄的打算,隻要能夠打下府州,一旦黨項主力回師,這兩個城防一般的州郡随時都可以拿回來。
隻要折從阮打不下統萬城,就損害不到拓跋家的根基;隻要折家沒有了府州,就變成了無家可歸四處漂泊的孤魂野鬼,無論是宥州還是綏州,都無法替代府州
拓跋彜殷一度認爲,這場戰争的關鍵就看究竟是折家先打下統萬城還是自己先打下府州——結論很令人欣喜,統萬城的城防情況比起府州實在要好的太多了,那畢竟是當年赫連勃勃窮盡舉國之力造出來的級戰鬥堡壘,與這些年才在亂世中飄搖而起的府州想比,各方面都要好得多了。
然而最終的結果卻令平夏八部的谟甯令氣得幾乎吐血,折家和延州地方的聯軍既沒有在綏州和宥州耗費時間也沒有去統萬城下消耗兵力,而是走了一個對角線,直接攻克了防守薄弱但卻處于銀夏戰略後方的銀州,将自己囤積的大量戰争資源席卷一空,順便在夏南草場上順風放了一把大火,把拓跋家族賴以生存的草場燒了個幹幹淨淨。
這都是那個李文革幹的好事。*
結果府州攻略行動便這樣無疾而終,拓跋彜殷不得不帶着大軍一路飛退回夏州老巢,放棄了自開戰以來所占據的全部地盤和人口,拓跋彜殷很清楚一旦自己大軍回撤,府州城内的折三将軍會以最快的度将自己留下地部隊掃蕩幹淨。因此他幹脆就放棄了這些肯定會被折家拿回去的飛地。
回到夏州的拓跋族直到入冬才現,他們陷入了一個更加恐怖的圈套。
從九月開始,延州方面就全面掐斷了與銀夏的所有貿易通道,從此沒有任何一支漢人商隊敢于和拓跋家做生意,但是這些商隊與南部三個大部族之間的貿易往來卻一直在繼續,野利家、費聽家、房當家地貴族長老們甚至用這些從内地買來的糧食和藥材等資源置換拓跋家的铠甲軍器和奴隸。拓跋彜殷很清楚這三大家族的長老們在想什麽——畢竟拓跋家地統治地位并不是天生的。
在中原的漢人看來,天子,兵強馬壯爲之。
在銀夏的黨項人看來,人口最多軍力最強大的族群做領。這是貴族共和的本質。
但是拓跋彜殷卻隻能對這種情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勇士也要審時度勢,對于延州方面這個如今已經成爲後周朝廷大将軍節度使地李文革所設下的毒計,拓跋彜殷看得很清楚,這個狡詐狠毒地漢人無疑是在挑起黨項八大部族之間的紛争甚至内戰,利用黨項人自己來消滅自己。然而看清楚是一回事。真正要有效化解這一詭計卻不那麽容易。
拓跋家也曾經試圖和那些漢人商隊中貪心的走私接觸過,在拓跋家忍痛開出的高位交易價之下也确實曾經有兩支漢人商隊上鈎。然而他們的下場卻令所有後來望而卻步——這兩支商隊東主地人頭至今還挂在延州北城的城門上。
那些和南部三部族通商的商隊絕不會對這些用走私地模式來和他們開展商業競争的對手心慈手軟的,他們會第一時間舉報這些破壞規矩的遊戲,而延州方面則隻需要向三家部族核實貨物收據的真僞即可定案。
草場被燒積蓄被劫,又沒有了商業資源,這個冬天有數百拓跋家的丁口被生生餓死。
當糧荒到來的時候。最先被犧牲掉的永遠是處在社會最底層的奴隸們。
大饑荒引了大逃亡,六個月間,有将近兩千人向南逃亡。其中多半死在南下的道路上和追擊的拓跋家騎兵彎刀下。有數百人通過蘆子關魏平關進入了延州地界。
直到年底拓跋彜殷才知道延州施行了逃奴法令,這是李文革準備吸幹拓跋家血液的另一毒計。
拓跋家作爲黨項八大部族之最大的倚仗便是人口基數,經過一冬天的逃亡和殺戮,拓跋家的人口已經由一萬兩千人驟減爲不到九千人,由于糧荒,半年内隻有不到五十名新生兒誕生。以這種度,李文革隻要兩年時間便能夠将拓跋家活活餓垮。
爲了緩解這種境況,年底拓跋彜殷不得不在極端不利的情況下對延州起了幾場軍事進攻。
在折禦卿的守衛下,蘆子關真的變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雄關。經過半年多時間的經營修築,如今的蘆子關已經變成了一座擁有甕城結構的真正雄關,再加上寒冷的氣候和折禦卿灑水成冰的巧妙手段,拓跋家在蘆子關前先後折損了兩百多人的兵力,卻未能取得任何實際性戰果。
迫不得已之下,拓跋彜殷斷然出手吞并了細封家。
對部族聯席會議的解釋,是因爲細封家的細封敏達做了延州敵軍的騎兵領,這個黨項奸手上沾滿了本族人的鮮血,細封家必須爲此付出代價。
實際上誰都明白,這不過是個借口,細封敏達早就是細封家送給拓跋家的奴隸,從本質上這個人和細封家已經沒有任何聯系。僅僅是
收拾細封家,谟甯令才将這件事情作爲借口提了出來時不能拿南部三大部族開刀,那是因爲這三個部族的人丁加在一起将近一萬八千人,拓跋家實在吃不下。如果拓跋彜殷以和延州方面私下進行貿易往來作爲罪名吞并其中一家,會引起三家的聯盟反抗,而那是如今的拓跋家所承受不起的。
因此柿子隻能撿軟的捏,草場就在夏州北部人丁不足五千的細封家無疑是最佳對象。
即便如此,拓跋彜殷也沒敢把事情做絕,他隻是将細封家所有的貴族家小都遷到了統萬城内。并沒有真正傷害這些人,他不願因此刺激那些其他部族地族長長老,如果這些上層人士人人自危,拓跋家就危險了。
拓跋彜殷在諸侯紛争的亂世活了半輩子,第一次見識仗還可以這樣打,敵軍不費一兵一卒。坐在險關之後僅僅憑借那些四處走動的商人便将己方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李文革統帥的八路軍已經越了折從阮的府州軍,成爲了平夏八部最兇惡最難纏地敵人。
憑心而論,拓跋彜殷甯願面對折家,也不願意面對李文革這個無賴。
“……李文革終究是要割據稱王的……”
拓跋光琇的語氣很輕。但話語卻頗爲驚人。
拓跋彜殷沒有說話,靜聽下文。
拓跋光琇語氣緩慢而沉靜,卻飽含自信,他緩緩說着李文革種種野心膨脹的表現,就像拉家常一樣:“……如今沒有藩鎮敢于離開自己地地盤,而李文革卻敢。他不是盲目的自信和勇敢,他是不得已而爲之。他需要安撫朝廷,需要麻痹郭家的天子和大臣們。因此他敢于去汴梁,這已經說明他比所有地方藩鎮看得都遠。如今既然他已經自朝中返回,想必是已經獲得了周朝朝野上下的信任。隻要這種信任存在,我們就無法從正面擊敗他……”
“李文革有三樣東西可倚仗。朝廷的信任是其一,折家的羽翼盟約是其二,麾下軍隊地強悍能戰是其三。
隻要這三件事不出亂子。此人便能夠在延州站穩腳跟,我們已經撼動不了他了……”
他雙目炯炯看着拓跋彜殷:“家主……要派人去汴梁,春秋先生的主張是對地。對付李文革,必須從根子上将他挖倒。隻有向周主表示臣服,隻有我們和李文革一樣變成周朝的大臣,我們才能夠爲那些周室内部被我們收買的大臣提供反對李文革繼續壓迫打擊我們的理由……”
“汴梁的朝廷……真地能控制李文革麽?”拓跋彜殷苦澀地問道。
“不能!”拓跋光琇十分笃定地判斷道,“但是朝廷對李文革的态度或許可以左右折家的決策,隻要我們向折家示好,放棄對府州地圖謀,折家與李文革和盟的根基便不存在了。此時如果汴梁朝廷對李文革産生了猜忌和疑慮,折家哪怕不站在朝廷一邊,僅僅是隔岸觀火,李文革都是吃不消的!”
“……放棄對府州的圖謀……”拓跋彜殷艱難地重複着拓跋光琇的話,眼中一派近乎絕望的猶豫。
“家主,對于汴梁而言,我們遠在天邊,李文革卻沒有那麽遠。未來隻要中原始終不能安定,或契丹的威脅始終存在,汴梁方面便沒有辦法騰出手來對付我們,但他們一定會對李文革下手。李文革已經看到了這一點,因此他所有的舉動都是在穩固自己對延州的統治,他要讓延州變成他自己的真正領地,讓我們居住的銀夏成爲他的後方倚仗,這一切都要在近期内做成。因爲他知道,作爲一個藩鎮,被朝廷猜忌是遲早的事情,他希望在那一天到來之前盡可能加強他自己的力量……”
“府州……我們隻要活下去,未來便還有機會。如果我們被李文革吞并,不管汴梁會如何反應,我們便沒有機會了……”
“向汴梁稱臣并不能立刻緩解我們的困局,但是若不事先布下這招棋,我們的情況便始終不會好轉。無論效用如何,總要邁出這一步。”
“折家那邊,我們要通過府州向折三郎送一封信,表示願意講和再不互犯的誠意,折三郎自然會把這件事禀告折從阮。雖然折從阮此刻不會相信我們,但是隻要朝廷表現出願意接納我們臣服的姿态,這隻老狐狸便會暫時停止動作……必經府州名義上還是尊奉汴梁朝廷的。”
說到此處,拓跋光琇支起了身子,十分鄭重地對拓跋彜殷道:“請春秋先生代拟一份降表,向汴梁請降吧,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