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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八路軍節度使——第十六章:國之根本7


順三年二月初五,八路軍節度使李文革抵達汴京城的天,皇帝再次在乾元殿設中朝召見。這一次召見隻有兩府的宰相樞副和翰林學士參與,執事的史官對于這次正式的召見隻寫了一句話:“上謂延帥:西北事皆付公,朕弗從中制也!”,這句話其實是每個節度使離京陛辭的場面話,因爲出自皇帝之口,所以史官才會記錄下來,而這句話之所以後來被編纂人員收錄進《太祖皇帝實錄》,則完全是因爲李文革的緣故。在幾十個節度使中,起碼有兩位數的節度使曾經向郭威陛辭,而其中隻有兩位的回答詞句被史官實錄,李文革不在此列,大約因爲這個時候他的資格和官職還不夠分量。但是在這些陛辭記載中隻有一個人的陛辭被史官收錄進了郭威的實錄,那是因爲給郭威修實錄的時候李文革已經成爲了一個在史官眼中足以與郭威相提并論的人物。

在這一句話的曆史當中,李文革和郭威扯了個平手。

按照規矩,陛辭之後,李文革次日就應該離開京城了,當天傍晚,一個裝束寒酸的老仆人走進了界北巷館驿,随後,右骁衛大将軍于當晚稍晚一點輕車簡從秘密拜訪了坐落于大相國寺東側的敕造瀛國府。

“延州末學李文革,拜見老令公……”

對于馮道這樣一個經曆了四朝風雨和天下頂尖人物周旋了一輩子的老妖精,李文革擺出了十分地恭敬态度。幾乎是以學生見老師的低姿态恭恭敬敬向他行禮。别的不說,僅從這老家夥在黃河大堤上能夠被自己當成一個路人甲忽視這一點而言李文革就覺得這個人不簡單。

對于絕大多數人而言,韬晦僅僅是手段,但是對于馮道這種級數的人而言,韬晦已經成爲一種境界。

盡管李文革是馮道專程派人請來的,但是馮道給這位近些日子在京城頗爲風光的節度使的待遇卻出奇的冷淡,不但一般按照規制宰相給予藩鎮節帥的降階禮沒有,就連李文革地躬身拜禮老頭子都是半倚在床榻之上受的。

這是一間通透的卧室,内外兩間。若是兩層門戶都關閉倒也還顯得溫暖舒适,不過奇怪的是在這個天氣還頗爲寒冷地日子裏兩道們卻都打開着,從院子當中可以一眼看清斜躺在榻上的馮道面上的表情神态,在室内伺候的不是侍女而是那個爲馮道投帖相邀地老仆。

從榻前熊熊燃燒的火盆判斷。老頭子絕非一個不怕冷貪涼快的人,然而這種布置确實令李文革有一種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之感。

“延州末學?大将軍不是趙州人麽?從霍王一系上論起來也應該是關隴世家啊……”

馮道拿眼睛淡淡瞟了李文革一眼,嘴角帶着幾分淡淡的笑意,然而一句話便噎得李文革咽了口吐沫。

“連承乾太子一系地李适之和高祖叔伯一系的李林甫在天寶年間都可以不受猜忌地拜相了。大将軍的這個出身一敗落便是四百年,說起來身負高祖和文貞公兩重血脈,老夫真爲大将軍抱不平啊!”

馮道張口說出地第二句話頓時令李文革出了一身地冷汗,雖說他現在比較有把握郭威不會在現在動自己。但是精心羅緻地謊言被人一口揭穿的滋味還是不大好受。

“令公喚文革前來,便是爲了不才地身世麽?”

沉默了半晌,李文革終于決定以攻爲守。這句話雖然是反問。不過他堅信答案一定是否定的。馮道這種成了精的老家夥,是絕不會做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否則他也不是長樂老了。

“我知道你……”

馮道聽了李文革的問話,半晌沒有答言,再開口時卻說出這麽四個不相幹的字來,李文革十分驚訝,他驚訝的不是馮道說的話本身,而是這老頭子說話時的表情。

老人請撤溫和的目光直視着自己,臉上的神情淡定而從容,沒有半分調侃,也不含絲毫譏諷之意,溝壑縱橫的老臉上浮現出的,明明是一副與老狐狸身份極不相符的誠摯神色。

“汴河河口那次見面,我囑咐過袁述了,他不會對任何人提起,日後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此事……”馮道注視着李文革,一字一句地道。

“袁述?”

李文革愣了一下,随即反應了過來,那便應該是那日黃河岸上陪在馮道身邊的河工官員了,馮道不提,他幾乎要把這個人忘卻了。

馮道歎息了一聲:“如今像李惟珍和袁述這樣的實務官越來越少,爲人主要着意做養才是。李惟珍如今兩隻手撐着大周朝的半邊天,袁述還稚嫩些,經驗不足,要慢慢曆練。這條黃河,是天下幾千年的一塊心病,怠慢不得……”

李文革默然無語,這些話都不錯,作爲一個未來人,他也十分爲馮道的這份務實和憂民而感動。然而讓他覺得困惑的是,馮道爲何要和自己說這些?

自己隻不過是個節度使,手裏隻有一個時刻處于黨項威脅下的邊境小州,兵不過數千,黃河在自己轄區也不過數百裏,而且地處中流,東面還有山巒阻隔,斷然做不得害。

馮道看着他,道:“今上乃是老夫侍奉的最好的一代天子……”

說到這裏,馮道頓了頓,略有些遺憾地道:“可是,無論是在河東還是在城,他都沒上過河曹,論起這點,那位北虜天子倒是比這四朝的中原皇帝都要略強些……”

李文革更加瞠目結舌了,他倒不是驚訝于馮道談論起當今皇帝的這種品頭論足式的态度,而是老頭子話語中透露出的信息使他萬分驚訝。

“耶律德光上過河曹?”

馮道瞥了李文革一眼,嘴角浮現出一個略有些頑皮地笑容:“不是去治河。隻是去看看!”

随即,他抿了抿嘴唇,眨着眼睛道:“我騙他去的……”

李文革無語了,将一個契丹酋長出身的遼國皇帝騙上黃河大堤去視察河防,這老家夥還真想得出來,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你還沒進京,便先去了汴河河口,很好!”

這句活有些沒頭沒腦,卻顯得有些意味深長。李文革苦笑道:“汴河糧運乃是延州如今的命線,文革去看看,也無甚稀罕吧?”

“你無須對我解釋……”

馮道一句話便堵住了李文革的一大堆托辭,而他下面說出來的話便令李文革更加心裏沒底了。

“上位做事從來無須解釋。而其勉強作出的解釋無論何其荒謬,從屬臣庶都必須尊奉,最終能夠裁制上位的,隻有上天。所以莊宗要殺羅貫。以郭崇韬地位之尊崇,權勢之顯赫,亦不能救,然則莊宗最終死于伶人之手。是伶人變了天下麽?上位做了孽,自然要受罰。大将軍自前年八月兵變以來在延州所遭遇地一樁樁一件件事情,均是如此。亡高家。非大将軍。乃高家父子也……”

是好話,說的也不過是《過秦論》裏的老生常談。麽不妥,可是馮道所用的類比和說話地語氣卻總有那麽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讓李文革明明覺得自己明白馮道要說的是什麽,卻又不能肯定他說的究竟是否僅限于此。

“令公,文革雖然新膺旌節,恐怕暫時還當不起這‘上位’三字吧?”

李文革兩隻眼睛略帶些不滿地看着馮道,反問道。

自己從來沒有得罪過這老家夥,他又何必總是語帶雙關地敲打自己。

“你也說了是‘暫時’地!”

馮道若無其事的一句話,頓時又将李文革的反擊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

“都說交淺言深,老頭子和大将軍本來沒有交情,以老夫的壽數,這輩子再想見大将軍一面隻怕也難……今天這些話,本來便是說說便算,也未曾指望大将軍能夠聽進去多少。不過老夫說地都是實話,出老夫之口,入大将軍之耳的大實話……”

李文革這一次真的愣住了,倒不是馮道地說話讓他覺得有多麽稀奇,稀奇地是馮道那極爲認真極爲誠摯地态度。

“文素他們這陣子都不住往太原侯府走動,連王秀峰也不顧忌了。其實這也不錯,行過萬裏路的人,總歸要比讀過萬卷書地要穩妥牢靠些,可是那位柴君侯太剛烈太傲氣,他不像今上,有些事情他做不來,也不屑做……”

“其實那也是個可憐人……一家老小都沒了,到如今還沒有個延承緒的子嗣……三十幾歲的人,枯槁得如同個小老頭,這年月這世道,沒有份平常心,可讓人怎麽活?”

句句尋常,字字驚心!

這便是李文革對馮道這番家常式私房話的評價。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傲視天下的一代雄主周世宗柴榮,隻活了三十九歲,而七年後被趙匡胤奪了皇帝寶座的柴宗訓,應該就出生于今年,具體的月份日期還不清楚。

馮道寥寥數語之間,已經對大周帝國未來最深重最不可測的危機做出了跨時代的預言。

這個老家夥,究竟是人還是妖精?

“折騰了快一百年了……天下……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話語極度平淡,似感歎,又似告誡。

這個長樂老究竟想要告訴自己什麽?

“自從老夫束受教,便一直讀聖人的書,天子,有德居之……”

“然則自老夫出仕,到現在爲止凡五十餘載,眼裏看的,耳中聽的,卻都是血肉刀矛,天子,兵強馬壯爲之……”

說到這裏,馮道臉上又泛起了笑容:“大将軍,老夫活了七十歲,糊塗了一輩子,可是這雙眼睛還算堪用,宇内何時混一,天下何時大治,老夫不知道,不過老夫卻知道,數載之内,大将軍你是決然當得起兵強馬壯四字的……”

馮道的話*裸不帶半分含蓄,直白得令李文革汗流浃背。

“雖然看不明白,不過這一年多時間以來大将軍在延州做的事情,老夫一直在看,也一直在擔心,可惜啊,老夫也隻能看,伸不得手,也用不得力……所以老夫才說大将軍是上位,你做的事情是上位的事情,像老夫這樣做了一輩子臣屬的人隻能看着,一邊看着一邊憂心……”馮道苦笑着搖了搖頭,“……直到在汴河河口遇到大将軍,老夫才有了幾分想和大将軍說說話的心思……”

馮道再一次盯住了李文革,以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道:“世道無情,你不殺人,人便要殺你。要一位将軍不殺人是妄想,老夫惟願大将軍一帆風順,少殺慎殺。”

李文革汗顔道:“令公教誨,文革敢不尊奉!”

說到現在,李文革已經被這老頭子弄得有點神經崩潰了,這個長樂老,擅長“唾面自幹”的百變丞相,這一次究竟在和自己玩什麽花樣啊……

“一介無用文人的哀請,怎當得尊奉二字?”十分謙卑的用語,但說這話的人此刻臉上卻沒有半分“哀請”的神色,反倒是告誡警示的意味更加濃厚一些。

李文革苦笑道:“令公是有大智慧的聖賢,當知道文革是塊何等貨色……”

馮道再次笑了,卻沒有回應李文革的奉承,反而道:“原本呢……今上若有五十年的壽數,天下當有百年大治的契機。可惜了,上天不與人間作美,當今皇帝,也已年近花甲了……”

李文革再度緘口,馮道今日說出來的敏感言語實在太多了,這老家夥難道不怕自己向郭威密報麽?

随即他自己便得出了答案,自己絕對不會密報。先不說誰會相信馮道曾經說過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便是相信了,郭威又能夠拿這個已經侍奉過十個君主早已經将忠義廉恥丢光了的老官油子如何呢?殺掉他不但沒有任何好處,反而還會引起整個文官集團的離心,甚至會嚴重損害郭威自己的仁德名聲——那畢竟是個連耶律德光都沒敢殺的文官領袖啊。

但是自己就不同了,這些話雖然不足以讓郭威殺掉馮道,卻足以讓他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郭威會不會殺自己很難說,但是肯定不會這麽輕松地将自己放回延州了……

其實,今天這些話當中那些涉及到自己的部分,隻要馮道對郭威講了,自己便萬萬沒有機會安然回到延州了……

“令公這些言語若是讓旁人聽去半句,隻怕文革今生再難離京了……”

李文革哀歎道。

馮道笑了笑,混不在意地道:“大将軍以爲現在你便能夠安然離京麽?恐怕未必呢……”

李文革眉頭微挑:“令公這是何意?”

馮道輕輕歎息了一聲:“王秀峰回來快七日了,一直在暗中布置,侍衛親軍近日有些打着河防名義的調動,老夫雖然不分管,與大河有關的事情,終歸還是關心得切了些……”

見李文革的瞳孔漸漸開始收縮,馮道苦笑了一聲:“侍衛親軍的左侍禁劉慶義此刻就在外廳,他的父親當年曾經蒙老夫關照,這一番也算是報換老夫的一點舊德,具體的事情老夫也不大明白,大将軍有甚麽疑問,可以直接去問他……”

馮道的話李文革聽了卻沒有任何反應,半晌他方才道:“令公的大恩大德,文革領受了,今日令公所說的每一句話,文革都記住了。令公還有何囑托,但管明言,文革鄙陋,不敢言一諾千金,然則答應令公的事情,當不會反悔……”

馮道怔怔看了他半晌,突然間笑着開口道:“後生,附耳過來——”

李文革一怔,不由自主将耳朵伸了過去,馮道扶着床榻将嘴唇湊到李文革的耳邊,輕聲道:“汴梁……不應再有……乾佑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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