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元年四月十三,三鎮節度使當朝侍中折從阮自魏平了延州大營,當天,留守在折家軍大營的尋訪使親兵隊長便向張永德禀報了這一消息。當夜,張永德帶着王樸和韓微前往城外的大營拜訪這位聲望動于朝野的老将軍。按照制度,六宅尋訪使屬于欽差使臣,按照道理說地方所有都督刺史以下的官員都要以下官禮參拜,當然,這個規矩對号稱出行則張旌持節遇人驅人逢屋推屋的節度使并不适用,特别是對那些身兼同平章事或中書令、侍中加銜的使相,作爲小字輩的張永德并不敢怠慢,第一時間趕去拜會一方面是爲了試探虛實,另外一方面卻是傳達皇帝郭威的密旨。
見面寒暄過後,張永德便請折從阮摒退左右,在一旁伺候的折禦卿識趣地退了出去。王樸和韓微也退出中軍大帳,在折禦卿的引領下參觀折家軍大營中的軍容軍威。
“老侍中,您可算回來了,末将在延州等了您五天了!”張永德一面從懷中取出郭威的密诏一面微笑着說道。
“勞抱一久侯,實在是不恭。犬子在魏平關衛戍黨項,不去看看,老夫實在是放心不下。”折從阮笑眯眯地解釋道。
既然是皇帝密诏,自然不用擺設香案。當下張永德雙手恭恭敬敬将密诏承上,折從阮老大不客氣地雙手接過密诏,向着東南方面一躬爲禮。這才打開了诏書。
诏書裏隻有簡單地幾行字,授予折從阮在延州便宜行事的權力,也就是說隻要是爲了抵禦黨項,中央政府和皇帝将默認他吞并延州的行爲。這份密诏上加蓋了皇帝的玉玺和中書門下之印,副署的宰相是中書令馮道,從程序上看。這應該是一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正式诏書了。然而折從阮還是一眼就看出了問題所在——诏書上沒有加蓋樞密院地印信,也沒有樞密使王峻的簽名。
作爲自晚唐以來朝堂上除卻中書門下省之外最重要的機構,樞密院逐漸由内官制漸漸轉化爲外官制,五代以來,文官出任樞密使已經成爲常制。這一橫在皇帝和中書門下省之間的機構不但分去了傳統内閣一半的權力,還成爲皇帝處理軍事和藩鎮問題的主要顧問和助手,對于傳統内閣所無力統轄的這兩類問題,樞密使擁有比宰相更大的言權。但是這一次。皇帝來地秘密诏書上卻沒有樞密院的印信和樞密使的簽名畫押。
這說明從始至終,這道诏書王峻就沒有看到過,這份聖旨是皇帝和中書門下的宰相們繞過了樞密院下達的。
皇帝目前應該正在征伐兖州的行營之中,樞密使和樞密副使沒有帶在身邊,隻有宰相副署也并不稀奇。
從法理上來說,從來沒有一份文件明确規定過诏書必須經過樞密使下達,盡管這是晚唐以來的政治慣例。因此隻要诏書上有中書門下之印和一名宰相副署,這份诏書就具備合法的行政效力。
雖然從理論上,樞密院對于皇帝的诏旨并沒有審核權,樞密使也無權在聖旨上副署。但是晚唐以來,從來沒有一份未經樞密院用印簽名的诏書到中書門下,這是一個不成文地制度。
晚唐的宦官專權,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爲宦官們把持的樞密隔絕了皇帝與中書。
如今皇帝和中書卻聯起手來炮制了這樣一份诏書,而本來作爲聯系内外的樞要機構的樞密院此番卻被蒙在了鼓裏。
自從唐太宗創立三省六部分權制約的政治體系之後,理論上隻要有内閣地用印和宰相的副署。诏書便具備法律效力。内閣的用印在不同時期曾經有過變化,前期是“政事堂印”,後期則是“中書門下之印”。在副署權上,原本隻有中書門下兩省的正副長官才有資格副署,不過自從兩省合一的趨勢越來越明顯之後,所有帶“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加銜的宰相均有權列名,而隻要有一名宰相列名,诏書便可生效。
在五代。爲了表示對加銜使相們的尊重,在正式的诏書中除了中樞諸相一一列名之外,許多地方使相地大名和官号也列置在左。其實這些簽名都是中書門下省的舍人們根據中央和地方使相相職的排列順序代簽上去的。其次序依次爲中書令第一,侍中第二。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第三,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第四,三司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第五,地方軍鎮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列名在其後。
以半年前加封折從阮爲三鎮節度使加侍中銜地正式制書爲例,從右到左依次是中書令馮道,朔方節度使兼中書令馮晖,彰武節度使兼侍中高允權,樞密使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峻,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範質,中書侍郎判三司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李谷,澶州刺史鎮甯軍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郭榮,有大大小小八位宰相具名。其中地位最尊崇的是列名位的四朝宰相馮道,權力最煊赫的是身兼樞相兩職的當今皇帝的親密戰友副統帥王峻,身份最特殊的則是列名在尾的太原侯皇子郭榮。
實際上,這道诏書上真正親自署名的隻有王峻、範質和李谷三位宰相,馮晖、高允權和郭榮均由中書舍人代署,馮道因爲年老體衰,被皇帝特許三日一至中書門下,因此也由舍人代署。
如今再要這樣的诏書,在馮晖之後和高允權之前,就要再加上由中書舍人們代署的三
使侍中折從阮的名字了。以這種格式出的诏書才正式制敕。
從汴梁傳來的消息。折從阮知道此刻樞密使王峻正在留守汴京,皇帝身邊隻有馮道和範質兩名宰相。而這份诏書隻簽了馮道地名字,卻并不曾有範質的具名,其中意味,頗不尋常。
一種可能是,這份密诏确實是密诏。隻經過了郭威和馮道兩人的手,其餘相臣皆不知情。
不過折從阮知道,馮道雖爲席,卻并不掌印,真正掌印恰恰是那個沒有列名其上的範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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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就有第二種可能,範質不具名,僅僅是個障眼法,是爲了表示諸相平等。這份秘旨真的是秘密到了除馮道之外的所有宰相均不知情地地步。
而馮道的特殊,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其餘諸相均不能與之攀比。
這麽簡單的一道诏書上,卻隐含着這麽多不爲人道的門道,看來爲了解決延州的問題,皇帝和中書的幾位宰相還真是頗花了不少心思。究其内裏,皇帝的這道诏書不但要避開已經成爲本诏核心人物地高允權,還要避開如今權勢熏天炙手可熱的王峻,這才是這份诏書的真正用意。
折從阮不動聲色地将诏書收了起來,笑着對張永德道:“陛下和馮令公的信任。老夫頗爲心領,不過延州如今局面穩定,這便宜行事四個字,似乎暫時派不上甚麽用場了……”
張永德看着折從阮,輕輕笑了笑:“三日後,末将便将起程。取道慶州前往靈州。這一遭末将并非單純爲了延州之事而來,陛下給末将的墨敕中說得清楚,延州之事,末将唯侍中馬是瞻!”
“靈州?馮家出了甚麽變故?”折從阮眉頭皺了起來。
張永德歎道:“西北那位馮令公,如今病得厲害,幾個兒子鬧家務,争搶得十分不像話。馮令公給陛下寫了一封信,請朝廷出面仲裁。侍中知道。馮令公乃是陛下的布衣之交,這些内務總要幫他料理清爽才好!”
靈州的朔方節度使陳留郡王中書令馮晖乃是西線牽制定難軍的重要力量,其作用遠比延州的彰武軍要大許多,關中藩鎮對馮家軍的評價也普遍比高家軍高上很多。如今馮家卻生起了内亂。折從阮心中更加擔憂起來。
在全面牽制乃至絞殺黨項定難軍地這盤大棋當中,原本微不足道的李文革正在逐漸變成一顆舉足輕重的重要棋子。
“抱一何時回汴梁?”折從阮問道。
“總是下個月的事情了……”張永德苦笑道,“隻怕在靈州還要耽擱些時日!”
他頓了頓,說道:“侍中,馮令公的病情隻怕不太好,陛下曾經說過,若是馮令公的中書令一職出缺,陛下便準備拜侍中爲中書令,封國公,西北之事,朝廷便托付給侍中了!”
折從阮默然,封國公,拜中書令,“折侍中”變成“折令公”,這些在常人看來非同尋常地榮耀對于折從阮來講卻沒有任何實際吸引力。
在通盤考慮了目前的局面之後,折從阮決定攤牌,他靜靜地注視着張永德道:“抱一,你此去靈州重任在肩,老夫派遣一百兵丁,護衛你的人穿越慶州野雞蠻族的轄地。慶州的郭剝皮地皮實在刮得太厲害,那些蠻夷都在蠢蠢欲動,小心些沒壞處!”
張永德吃了一驚,慶州的事情朝廷雖然有耳聞,卻并不曾在意,以爲不過是州官過于貪渎,這在這年月是絕然算不上大事的。
他正想着,折從阮道:“我寫好了一道表章,抱一可願在表章上具名?”
張永德愣了一下,卻見折從阮自案子上抽了一份奏表出來,十分随意地遞了給他。
他恭恭敬敬打開看時,卻見奏表上寫道:
門下侍中靜難軍節度使臣折從阮頓上奏:黨項之于中國,實幽胡之次也,長興以來,屢寇軍州,多擾邊郡,爲害愈烈。延州險塞,藩屏關中,無強兵不足以禦外侮,乏勇将則不能去邊患,侍中高氏,任牙校文革巡檢蘆關,犬子德源鎮戍魏平,今年以來,連敗定南鐵騎于關牆之外,李氏斬兩百七十五級,臣子戮敵一百三十八人,俘虜繳獲無算。此實陛下福德,社稷之幸。臣蒙陛下簡拔,巡戍關中,委以方面之權,竊以爲不罰罪不足以懾群僚。不酬功不足以勵軍心,故奏請陛下,賜李氏及犬子以恩澤,惠及延府二州将士,以功論爵,以能任職。則四海可靖,天下得安。臣折從阮頓再拜。
張永德看罷了這道詞句淺白地奏表,心中暗自思量,折從阮這是擺明了要給李文革撐腰了,他想了想,擡頭問道:“侍中,這個李文革乃是彰武軍轄下,侍中這道表章似乎也應該請高侍中連署具名吧?”
折從阮撚着胡須微微一笑。口氣十分自然地說道:“他不配!”
張永德頓時明白了過來,他笑了笑,走到案邊提起筆,蘸了墨在下恭恭敬敬寫上了“左衛将軍恩州團練使殿前馬步軍都虞侯張永德頓附議。”
折從阮哈哈大笑起來,他知道張永德是個極聰明地人,自己把李文革的功勞和自己兒子的功勞寫在一起,張永德若是拒絕連署,則不是不給李文革面子,而是不給自己父子面子了,以晉國驸馬之聰睿。相必是絕對不會做這麽不合身份的事情地。
張永德心中也暗笑,折從阮這一手扯虎皮做大旗造聲勢地手段雖
,不過自己雖然在延州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到了汴梁算,且不說皇帝一眼就能看明白自己爲何會跟着聯名,即便是都不明白。朝廷也不會因爲多了自己的簽名便對此事深信不疑,雖說賞賜肯定會先期下來,但是最終決定延州問題歸屬,皇帝必然要等到自己回去彙報完畢之後才會決斷。
僅此即便折從阮的奏表先期抵達汴梁,皇帝隻會先給些不痛不癢的賞賜,真正事關延州未來歸屬的重大決定是絕不會倉促作出的。
其實有折從阮的大名列在前面,自己這個聯名反而顯得有些無足輕重了。
折從阮硬逼着自己簽字畫押,實際上甚麽用也不抵。
折從阮笑着收起了奏表。淡淡道:“抱一見過李懷仁了麽?”
張永德笑着搖頭道:“久聞大名,可惜至今未能謀面!”
折從阮搖了搖頭:“戰後諸事繁雜,陣亡将士地遺骸需要一家一家送回去,還要安排爲這些戰殁風光喪下葬。做主将的若是不在,難免會寒了将士們的心。犬子現在還在魏平關,就是因爲這些瑣事耽擱住了!”
張永德點了點頭,其實李文革昨天晚上返回豐林山寨,他今天一大早就知道了,本來想派人去請,後來韓微打探來消息,豐林山正在爲全體陣亡将士出大殡,張永德便識趣地沒有去打擾,左右還有幾日,隻要這個李文革不刻意躲着自己,終歸是能夠見到的。
折從阮拍了拍張永德的肩頭:“抱一,此去靈州多加小心,朔方不同延州,民風彪悍尚武,多是些不知禮儀隻曉得拳頭大小的人,馮家諸子其他的倒無所謂,隻是那個七郎你要小心,那是個潑皮,動不動便要拔刀子與人械鬥的,若論起狠勁,連定難軍拓跋家的人都有些忌諱此子。他若是犯渾,你要多多包涵容讓着他些,馮令公畢竟是陛下的布衣之交,看他老人家面子上,便忍了吧!”
張永德苦笑道:“多承侍中提點,永德省得!”
折從阮滿意地點了點頭:“如此便好!”
……
折禦卿一面引領着兩名朝廷地大員巡視軍營一面抱歉地道:“王大人,韓衙内,我們府州地方小,物産又貧瘠,實在是窮得厲害。剛從三水大營遷過來不久,軍中隻有存糧,連一點肉都沒有,否則一定要給兩位大人設宴的。”
“……客氣了……”王樸一面打量着折家軍軍營的規制氣象一面随口應道,“某等本便不是來吃飯的!”
韓微卻有些驚訝:“高侍中不曾派人出來勞軍麽?”
折禦卿苦笑道:“怎麽可能,高侍中沒有派人來趕我們走,便是極給面子了。再說,高侍中如今也窮的厲害,恐怕也拿不出啥好東西來勞軍了吧?”
他的後一句頗有些譏諷味道,王韓二人對視了一眼,都沒說話。
折禦卿又道:“你們若是明日來就好了,有肉吃,有酒喝,還有些時令地菜蔬……”
“哦——?”
“豐林山上的李宣節已經說好了,以後我軍大營中的一應肉蛋菜蔬開銷,一律由他供給,第一批一百隻羊明日下晌便能運到……”
折禦卿一面說一面趟着口水,明顯也是很長時間沒沾過肉了。
看着烈烈抖動的折家軍旗,韓微問王樸道:“文伯先生,府州軍寨,比之豐林山上的那些軍寨如何?”
“百戰之軍,于平淡中處處流露出殺氣和戰意……這不是一日兩日之功,軍營中并沒有軍法官繞營巡視,但是并無一人喧嘩,轅門外的衛兵年紀并不大,卻警醒得很,如今已是深夜了,我們一路走來,并未看見一個站崗的在打瞌睡,這十分難能!營帳與營帳之間間距比較大,明顯是在防備敵軍偷襲,那些在營中值夜的士兵,他們地眼神似乎并不犀利,然則卻隐隐透出一股血腥的味道——這是隻有殺過許多人的人才會有的獨有味道……”
王樸緩緩點評着折家軍,輕輕搖着頭感慨着,聽得折禦卿連連點頭。
這個狀元公說地全在點子上,看來此人雖是文人,對于兵事卻并不陌生。
“……至于豐林山上……全是新兵,論說起殺氣和老成……是遠遠不能和眼前的強軍相比的……”王樸搖着頭道。
“不過……”
“不過甚麽?”韓微追問道。
“不過豐林山上的延州兵卻似乎有一些這軍營中所沒有的東西……”
“哦?卻是何物?”韓微頓時來了興趣。
王樸輕輕搖着頭,眼神中也滿是迷惑:“某也不知,就是覺得不大一樣,卻說不出究竟如何如何不一樣……不一樣……不一樣……”
這位學識淵博的狀元公一副仰面沉思的模樣,韓微心中卻更加詫異,不知這個李文革治軍究竟有何獨到之處,竟然連平日裏自诩飽讀兵書熟知軍事的王樸都說不出他的軍寨與别人的軍寨究竟有何不一樣。
明知不一樣,你卻說不出來究竟有何不一樣,這才是極高的帶兵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