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和折從阮的談判已經完全結束,至于雙方究竟達的幕後交易,隻有兩位當事人和與會的李彬知道。這場談判之後,六十多歲的折侍中代表朝廷和折家軍上下親切慰問了在兩次蘆子關保衛戰當中受傷的将士們,同時向将士們保證,他一定會親自具表向朝廷奏告前營将士們的勳績,決不讓英雄們的鮮血白流……
之後,折侍中帶着自己的親兵飛馬趕奔魏平關——分贓會議結束,是該去關懷一下同樣受到黨項無恥騷擾的兒子的時候了……
心裏面對折家的态度基本有了個底,李文革和李彬在二十名親兵的護衛下騎馬趕回豐林山老營,準備正面應對張永德爲的朝廷六宅尋訪使團。
李文革現在總算能夠忍受長時間騎馬奔行了,不過他的騎術不要說去比細封敏達,就是比起李彬這個年近花甲的書生都有所不如。在一陣急促的奔跑之後,尾椎骨被颠得生疼,距離金明縣城還有五六裏的樣子,一行人停下來喝水打尖。
“懷仁……你和子堅說過關于變丁稅爲畝稅的事情?”
李文革愣了一下,摸了摸腦門道:“唔,卑職是和子堅說起過這件事!”
李彬看着他道:“你要找精通天文曆法的人才,就是因爲此事麽?”
李文革點了點頭:“确實有一半是爲了此事。若要實行畝丁合一。則第一件事便是丈量延州地土地。如今各地所用籌具差異甚大,各縣胥吏們使用的度量标準各不相同。若沒有一批精通丈量算籌之學的人,僅這一項事情便足以生出絕大情弊。同樣是一畝地,在胥吏的手中還不知要玩出多少花樣。負責監察督導的縣官多是通曉經史的文人,于算學不熟,極易受胥吏們欺瞞。因此沒有一批丈量算籌方面能夠信得過地人才,畝丁合一制不宜倉促施行。”
李彬聽得動容,緩緩點頭道:“看來你不是臨時起意要行此制,你是謀劃許久了……”
李文革嘿嘿笑着,沒有說話。
“那麽——另一半原因又是甚麽?”李彬頗有些好奇地追問道。
李文革一時不知道這個問題該如何回答,想了半晌緩緩道:“觀察可還記得今年元正日之時我托觀察和子堅幫忙辦的事情?”
李彬撚着胡須笑道:“此事卻是已經辦妥了,回到山寨你便能夠看到,共計四十三個苦兒。父母親人都死在了逃難途中,他們能夠活下來均是異數,這些娃娃最大的不過九歲,最小的隻有五歲,可憐啊……”
李文革點了點頭:“如此最好,這些原先沒讀過書的娃娃,便是日後的苗子!”
“哦?”李彬皺起了眉頭,問道:“這和你找天文曆法算學人才有關?”
李文革道:“現今的讀書人一旦按照九經六藝尚書禮記的套路學出來,再讓他們學習算籌之學便太過艱澀了,這算籌之學必得自娃娃教起才好。日後這四十三個孤兒當中。說不定便有幾個似祖文遠般名垂青史地大算學家呢!”
李彬苦笑道:“那又如何?雖說乾元之前國子監當中每年都設算學試,畢竟是偏門左道之學,士子們通讀一下九章中涉及國計民生的章篇倒也罷了,此道雖孤,于世道人心并無壞處。然則若是入了迷,走火入魔便不好了。儒士們天天都去和細繡棍打交道,社稷黎庶也好,天下蒼生也罷,又能依靠誰呢?”
李文革深吸了一口氣,極度認真幾乎一字一句地強調道:“算學乃是一切經濟之道的根基,無論是國計民生還是軍國機務,究其根本都離不開精深的算學功底。士人不通算學,就算做了官操守再好。也難免會受胥吏蒙蔽,将軍不通算學,便不會測山坡高度,不會量河流深淺。不會做地圖,不懂統籌不擅調度。更何況,木匠鐵匠們都是實用算學的高手,其目測及繪圖水準遠在普通人之上。若是沒有了算學,床榻、幾案、席凳、箱籠這些家具便不會有,便是軍隊用的弓箭弩機,也都不會有。可以說,算學雖然不如孔學那般于世道人心頗多建樹,然則對于國之大事和民生經濟,都是不可或缺的!可以說,算學,乃諸學之祖……”
他說的危言聳聽,舉的例子卻都頗爲實在,李彬仔細想來确實也覺得他說的有些道理。五代十國綱常混亂,儒學在很大程度上被人們視爲誇誇其談地不尚實際之學,仁義道德孝廉恥的傳統觀念被徹底颠覆,這些都是令這個時代的文人們極度痛心的事情。相比之下,李文革這樣尊重文化尊重儒學的軍閥在這個時代簡直是鳳毛麟角,至于說他在尊重儒學的同時連算籌學一并尊重了,李彬倒也并不覺得有多麽難以接受。畢竟在這個時代儒家地道統觀還沒有經曆理學的滌精洗髓,中晚唐古文運動的務實風格所造就的開放性和包容性還在影響着經學禮教的展。這時的儒家傳人們,注重學以緻用遠過于注重教條規範。
這是一個沒有宋儒的時代,士人們的人生觀世界觀還沒有生天翻地覆地劇變。
這是一個清廉而恪盡職守的馮道爲整個士林所敬仰膜拜的時代,而不是那個四姓家奴馮道被從道德節操角度非議以至于被人拿去和自殘的婦人相提并論地時代。這時候《舊唐書》剛剛成書不過五年,在這部書中,既沒有所謂的“忠義傳”也沒有所謂的“奸臣傳”和“佞臣傳”,這是李文革那個時代所看到的所謂二十四史當中最後一部不以忠奸賢佞對曆史人物進行分類地史書。之後的史書無一例外地開始沿用忠奸二元分類法。于是中國曆史上開始出現了所謂的“忠臣”和“奸臣”的對立。
在李文革那個時代,有很多讀史的老鳥因爲這個原因對宋儒極度不滿。
好在李文革穿越的時間早上了那麽幾十年,忠君
好思想還沒有來得及成爲社會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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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李彬能夠認同他關于算籌學的說法,他也并不覺得很意外。
“……精通曆學算學,知曉天文星象之變化的人,在延州便有。隻是恐怕你不敢用……就算你敢用,此人隻怕也不肯出山……麻煩不小啊……”李彬喃喃道。
李文革頓時來了精神:“真的?”
李彬笑了笑:“這有何奇怪處?才智之士四海皆存,隻不過看治人能否善加使用罷了……”
李文革像孩子一樣搖着李彬的胳膊連聲道:“此人是誰?現在哪裏?”
李彬微笑着道:“此人姓葉,名其雨,字啓眠,乃是京兆武功縣人,其祖上世居武功,曾經拜在大唐高僧一行禅師座下修習天文曆法算籌之學。此人家學淵源。自身更是個算癡,精研算學竟至入迷。六年前契丹軍下開封,敵酋耶律德光竊據帝号,在汴京建國号曰遼,當時後晉滿朝文武具被裹挾,臣事德光。而汴梁的司天監太史令死于亂兵之中,天司無主,此人聞之此事,竟然高興得手舞足蹈,自長安星夜前往汴梁。自薦于遼太宗駕前,德光遂命其爲太史令……”
李文革大爲吃驚,原來李彬介紹的這位又是一位地地道道地漢奸,難怪他會有自己未必敢用之語。如果說耶律德光同志建國的時候馮道等人是身不由己爲保性命不得不與之虛與委蛇的話,那麽這位葉其雨先生可是地地道道的賣身投靠了,沒有任何借口可找。也沒有任何外部壓力可以用來脫罪。
李彬說到此處停住了,靜靜地看着李文革。
“然後呢?”
李文革追問道。
李彬笑了笑:“後來的事情天下皆知,劉知遠在太原起兵,遼太宗匆匆返回幽雲,病死在途中,中原大亂,兵荒馬亂之際,這位葉先生将司天監内的全部天文曆法典籍以及曆朝曆代的天象紀錄存檔席卷一空。跑來延州投奔于我,我便将在東南山中的一座觀瀑别院送了給他,每個月周濟他一些糧米菜蔬,與他夫婦生活……”
李文革聽得二目熠熠生輝——這個漢奸賣國賊手上居然握有如許多的無價之寶。真是異數!
“觀察,此人現在何處?”
李彬笑道:“我不是說過了麽,在東南的山中……”
李文革一躍而起:“觀察,勞煩您老人家帶路,咱們暫不回豐林,去山裏先将這位老神仙請出來再說……”
“啊——?”李彬頓時呆在了當場。
……
王樸在秦固和陸勳地陪同下沿着山路漫步而行,眼中卻一直打量着山野間耕種田地采挖野菜的人們,對于山坡上喊着号子訓練的新兵隊反倒不甚在意。
“秦明府,若王某記得不差,縣城那邊似乎也有一個流民營吧?”
王樸微笑着問道。
秦固拱了拱手:“正是,縣城那邊的流民大營是西大營,歸縣治管轄!”
“哦,如此說來眼前這些流民都歸屬軍隊管轄了?”王樸指着周圍耕種采摘的人問道。
“正是!這些人歸屬豐林山流民大營,又叫東大營,屬于軍隊管轄之下。”一旁的陸勳挺着腰闆朗聲道。
王樸看了這個打扮得極爲利落地年輕将領一眼,笑了笑,微微颔。
陸勳今天穿上了一身青色的新式軍官長袍。這種長袍在軍隊基層軍官的強烈要求下在原有的樣子基礎上做了一些基本改動,最重大的改變便是領口的樣式和紐的位置。領口采取了制式官服的圓領樣式,紐由正中央移到了肩帶下和腋下。長袍地下擺沒有普通官服那麽長,袖口緊紮,一條牛皮材質的腰帶更加襯托出穿軍服的人挺拔俊朗的氣質。
陸勳今天沒有披甲,也沒有戴頭盔,頭上如這個時代地武官一般戴了一頂交腳幞頭,更顯得英武不凡。
“李宣節麾下人物若個個均如陸禦侮這般,那這豐林山便真的變成藏龍卧虎之地了!”王樸一面向上走一面贊不絕口地道。
陸勳心中頗爲得意,秦固卻是知道這位狀元公的,無奈地苦笑道:“彰武軍毗鄰黨項,年年都要和定難軍交兵。若是再沒有一支能打能拼的軍伍,隻怕阖州黎庶隻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王樸笑笑:“秦明府說得是……”
而後他話題一轉,微笑着道:“訓練軍伍、收攏流民、修治耕築……所爲皆平常人所不能爲之事,看來這位宣節校尉果然不凡啊……”
這話同樣是好話,可是一旁的秦固聽那個起來卻怎麽聽怎麽别扭,他淡淡道:“如今彰武軍中賄賂公行軍紀廢弛守不成守戰不能戰,這樣的軍隊太多了,偶爾出一支尋常的軍隊,便也顯得不凡了!”
王樸看了看站崗的士兵們身上的步兵甲,笑着道:“我在城中也見過不少士卒,似乎都不曾披甲,這位李宣節在盔甲軍器上似乎很舍得花錢啊……”
秦固道:“軍隊是用來打仗的,一件盔甲在戰場上便相當于戰士們半條性命,這是李宣節經常和士兵們講白的。隻有士兵們的兵刃和盔甲都是最好的,那麽這支軍隊在戰場上也将是最勇猛善戰的。”
王樸淡淡道:“王某走南闖北,追随的幕府和将軍刺史也很不少了,然則能夠如李宣節這般行事的卻一個沒有。”
說着,他擡起頭盯着秦固的眼睛看,意味深長地道:“整治甲杖修治耕築操練士卒——史上能夠約束軍紀如此治軍……隻怕隻有魏武帝和劉寄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