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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皎潔,夜空清朗,凜冽的西北風刮打着鋪滿黃土高坡的皚皚白雪,激起了陣陣白霧,在這片被白色覆蓋了上千裏的土地上,靜寂而荒涼的氣息籠罩着一切。沒有過往的商賈旅人,沒有逃難的流民隊伍,甚至連飛禽走獸都看不見蹤影……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隻有一支小小的隊伍,在蜿蜒逶迤的山谷中緩慢地行進着……
已經在野外足足呆了三天的士兵們此刻疲憊至極,幾乎每走一段路就會有一名士兵一面走一面進入夢鄉,一旁帶隊的什長或者伍長會在第一時間将他喚醒,軍官們在隊前隊後奔跑着,大聲爲大家打着氣,鼓勵着大家堅持下去……
同樣的路程,同樣的天氣,隻是體力和來時已經大不相同……
但是與來時更加不同的是,士兵們的臉上此刻再也沒有了抱怨和不滿的神色,盡管他們疲憊而虛弱,但是臉上的笑容卻并無絲毫減退,對于這些五代時期的軍人們來說,這幾日的經曆是頗爲傳奇的。他們跟随着他們的長官,百裏奔襲蘆子關,生擒了兩名黨項斥候騎兵,而後全軍而還。這樣的事這些軍人們這輩子都沒有經曆過,作爲一支軍隊,“打勝仗”一詞從來與彰武軍無緣。在這支以善于搞兵變而著稱的軍隊裏,還從未出現過一個像李文革這樣的軍官,也從未出現過像今天的丙隊這樣的一支部隊。
士兵們的體力消耗已經快達到極限了,但是他們的臉上卻仍然充滿着自信和驕傲的神色。
我們是彰武軍中最好的士兵。
我們的隊官,是彰武軍中最好的隊官。
士兵們沒有人把這句肉麻的話說出口,但是這句由衷的肺腑之言,卻分明寫在此刻的每個人的臉上……
然而這時,這位“最好的隊官”卻肩上扛着一副擔架,走在隊列的中間……
“……大人,放卑職下來吧,卑職自己能走……”
魏遜這個七尺長的漢子,延州著名的幫會老大,平日裏嘻笑怒罵詭計多端最擅長窩裏鬥的丙隊什長,此刻竟然丢人地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在哭,一面哭一面懇求着李文革将自己放下來。
“少廢話,保存點體力,注意讓自己不要睡着了……”李文革不容置疑地駁回了他的申請。
“大人,卑職來替你一陣子吧……”一旁負責整個行軍隊列的沈宸跑了過來。
“回去指揮隊列,你的崗位在那裏!”李文革冷着臉吩咐道,腳下絲毫不停,沒有一點交班的意思。
“大人,我來擡一陣魏兄弟吧,沈什官繼續指揮隊列行軍!”陸勳從後面趕了上來,有些擔心地看着臉色蒼白的沈宸道。
沈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宸臉上那副堅決的神色,把頭一甩,道:“你去後面搭把手,把梁宣換下來,他擡了半天了……”
話音未落,再後面擡着擔架的梁宣便極爲不滿地叫了起來:“我才擡了不到一個時辰,大人都已經擡了兩個多時辰了……”
“放屁……”李文革偏着頭罵道,“一路行軍,又沒有沙漏,你這笨瓜豬腦子哪裏計算的時辰?”
梁宣大叫:“大人這是強詞奪理,我一路數着來着,大人是從蘆關出來第二個驿站便上肩了,卑職是從第三個驿站過了才開始擡的,如今第四個驿站方才已經過去了——”
李文革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笑意:“行啊,梁大傻學會用腦子了……”
“大人,便讓卑職替您擡一陣子吧……”陸勳用近乎懇求的語氣對李文革說道。
李文革還沒說話,魏遜在擔架上也道:“大人,您若不想讓卑職下來自己走路,便讓陸兄弟替一下吧……”
李文革看了看幾個人,苦笑一聲道:“好,陸勳,這一站你來擡,記着過了下一個驿站交還給我——”
陸勳含含糊糊應了一聲,伸手接過了李文革肩上的擔架。
魏遜輕聲道:“謝了——陸兄弟!”
陸勳笑了笑:“魏老兄你便不要再客氣了,都是兄弟袍澤,這點事當得甚麽?”
李文革卸下擔架,頓時感到身上一陣輕松,走了這許多路,他也頗有些體力不濟,站在隊列邊上喘了幾口氣,瞥見隊列尾部的幾匹馬,他緩緩走了過去。
這一次遠襲拉練頗令丙隊發了一筆小财,繳獲了兩套完整的騎兵裝備不說,五匹上好的黨項馬更是意外收獲,如今一匹馬在延州乃至在關中的價格已經攀升到了每匹八十貫的天價,五匹好馬便是四百貫響當當的銅錢。即便是這樣的價格,實際上也是買不到馬的,由于定難軍方面的貿易壁壘和關外中央朝廷的禁令,馬匹這樣的重要戰略物資是不能在市面上公開買賣的,而黑市馬的價格更高得離譜,由交易雙方視情況随機而定,一般在這個價錢的兩倍到五倍之間不等。
至于馬背上那些攜帶的幹糧木炭鹽巴奶酒等給養物資,相比之下就根本不算一回事了。
本來軍官們是一至要求李文革挑選一匹作爲坐騎騎着行軍的,李文革對此敬謝不敏——自己根本不會騎馬,上了馬背隻怕走不了幾裏地便會跌下來,這樣丢人損威信的事情還是不幹爲好,況且整個彰武軍中隻有九個人騎馬,連各營指揮一級的軍官們都還沒有馬騎,自己一個小小隊官,還是不要這麽招搖僭越爲好,目前自己還不具備犯衆怒的資本……
因此目前騎着馬走路的隻有兩個人,享受這種特殊待遇的代價,便是他們兩人在馬上都被綁得結結實實的——因爲他們是俘虜,也是這次丙隊蘆關之行的戰利品。
李文革走到隊尾看了看閉目養神的細封敏達,笑着問道:“凍僵了吧?放你下來走一陣如何?活動一下手腳,還有不短的路程呢——”
細封敏達略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冷笑着問道:“活動手腳?你要解開我的繩索麽?”
李文革點了點頭:“是啊——捆了這麽久,怕是你也有些僵了!”
細封敏達輕笑道:“你不怕我逃跑?”
李文革點了點頭:“怕!”
細封敏達瞥了他一眼,緩緩閉上了眼睛,不再理李文革。
“來人,把捆着他手腳的繩子解開……”李文革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細封敏達猛地睜開眼,像看怪物一樣地看着李文革。
軍官和士兵們也是一陣忡怔,不過他們很快便反應了過來,倒也沒對隊官這驚世駭俗的命令做出甚麽非議,沈宸親自跑了過來,直接上去解開了捆着細封敏達手腳的繩索,滿懷敵意地拍了拍他腰部以示警惕,然後徑自跑回前面去指揮隊列。
細封敏達惬意地活動了活動手腕子,然後翻身下馬,在雪地上跺了跺腳,緩緩邁開步子,不做聲地走了起來……
李文革解下馬背上的奶酒帶子,打開自己先喝了一口,皺了皺眉頭,這酒實在酸的要命,他塞上塞子,伸手遞給了細封敏達,笑道:“你們的酒真難喝——”
細封敏達毫不客氣地接過酒袋,打開塞子咕咚咕咚先灌了一氣,不以爲然地道:“你懂什麽,這才是真正的勇士喝的酒……”
“請問——這位大人,可不可以将小人的繩索也解開?小人保證不會逃跑……”
側後方馬上傳來一陣怯生生的話語聲……
細封敏達唇邊浮現出一絲冷笑,李文革詫異地回頭看去——卻是那個依然被綁在馬上的拓跋光興。
這個家夥倒是長了一副好皮囊,膀大腰圓身材健壯,一臉的絡腮胡子,兩隻眼睛也頗大,濃眉,一副相貌堂堂的好漢模樣——若是不看此刻他臉上那副谄媚的神情的話。
對這個家夥,李文革倒也頗有些興趣,從名字上看,此人倒真的可能是李彜殷的兒子,隻不過可惜蒙古人沒給西夏修史,拓跋家的族譜沒有流傳下來,因此除了那些先後繼任族長位子的人,李文革一概都不知道。
他微笑道:“你叫拓跋光興?”
“正是,正是,不過小人祖上便被天可汗賜予了國姓,小人叫做李光興……”
“李光興……李光睿是你什麽人?”李文革随口問道。
“他是小人的大哥,如今在夏州任衙内都指揮使,大人認識我大哥?”拓跋光興驚喜地問道。
“不認識!”李文革笑着道。
“……”
“李光俨呢?他也是你哥哥?”李文革又問道。
“他是小人族弟,如今在銀州任防禦使——”拓跋光興得意地道。
“哦——如此說來你的兄弟們混得可都比你好啊……”李文革嗤嗤笑道。
拓跋光興呆了一陣,苦着臉道:“求大人開恩,若大人肯放小人回去,小人定教我兄長和弟弟們以牛羊财帛來重謝大人,小人言出必踐,請大人務必網開一面……”
一直默不做聲的的細封敏達實在聽不下去了,沉聲道:“光興少爺,你好歹也是拓跋家人,給彜殷主人留點顔面吧!”
拓跋光興頓時變了臉:“你這賊奴,若不是你出賣,我又怎會在這裏?你自家無能被捉了,偏偏還要把我扯進來,我若是回到綏州,絕不與你幹休……”
細封敏達臉色一變,遲疑了半晌方才解釋道:“我沒有出賣你,他們是尋着馬蹄印找去的,不幹我的事……”
拓跋光興大罵道:“你這賊奴,休要騙我,若非你拖累,我怎會被擒,事到如今你還敢狡辯,小心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
細封敏達張了張嘴,卻沒再說出話來,臉色已然陰沉已極。
一旁看了半晌的李文革心中早已樂開了花,他對細封敏達這個勇悍的鹞子垂涎了好久了,隻是一直想不出辦法如何才能收服此人,此刻見到這般場景,哪裏還不知道該怎麽做?
他也不說話,回身便用木槍的槍柄狠狠抽了拓跋光興一記,冷然喝道:“做了俘虜還敢如此嚣張?你以爲你老子是夏州節度使我便不敢殺你麽?”
拓跋光興發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引得無數丙隊士兵回頭觀看,幾個曾經審訊過細封敏達的兵卒臉上頓時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李隊正——”細封敏達想了想不妥,開言道:“光興少爺不同我們這些死人,你還是不要折磨他了吧……”
李文革聞言,收回了木槍,冷冷叱道:“看在細封兄弟替你求情的份上,老子便饒你這一回,再敢多半句廢話,我立刻将你剁了喂狗……”
拓跋光興縮着頭坐在馬上,背後被木槍抽打過的地方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雖然對細封敏達仍然不滿,卻也真怕這個蠻不講理的隊官真個在這荒山野嶺将自己殺掉,再也不敢多說半句。
細封敏達聽了李文革的話,心中暗自苦笑,他又如何不知李文革是故意離間自己與拓跋光興之間的關系,隻是此時此地,這事卻又解釋不清,更何況就算李文革不挑撥,隻怕那個纨绔子弟也會把帳記在自己頭上。李文革與自己立場敵對,如此做無可厚非,怨隻怨自己命不好,居然跟這塊扶不上牆的爛泥攪做一處了……
他輕輕歎了口氣,緩緩道:“你這個人——真的很奇怪!”
“哦?奇怪?怎麽講?”李文革毫不在意地随口問道。
“我傷了你的人,又險些要了你的性命,你居然還敢松開我身上的繩索,要知道此刻我若是奪馬而逃,在這冰天雪地裏你們是追不上我的……”細封敏達淡淡道。
李文革笑了笑:“的确,不過你不會逃的,我知道——”
“你便那麽肯定?”細封敏達皺起眉問道。
“有這個廢物在我手裏,你便是逃回去隻怕也要受到追究,不救出他,你怎麽會一個人逃?你的能爲再大,這樣的天氣裏,帶着這麽個累贅,也休想逃過我的追殺……”李文革笑吟吟道。
細封敏達默然。
“更何況,便是沒有這層關系,你也不會逃跑的,你是個輸得起的漢子,雖然你傷了我的什長,但是我的士兵們卻并不恨你,因爲你是在陣前光明正大傷的他,大家都是厮殺漢,各爲其主罷了,沒有私仇在裏面,我們這些軍人,最喜歡的便是英雄好漢,最看不起的便是稀泥軟蛋——就像後面馬上這位——”李文革沖着後面努了努嘴,哈哈大笑起來。
細封敏達苦笑了一聲,淡淡道:“你可知你再如何做也是沒用的,我們黨項人,是絕不會和漢人攪在一起的,拓跋大人接受漢人朝廷的敕封,是不得已而爲之,黨項人有黨項人的規矩,你不懂的,你也懂不了,我們的族人都是戰士,沒有叛徒!”
李文革點了點頭:“或許你說的不錯,不過總是有例外的!”
“沒有例外!”細封敏達傲然揚起頭道。
李文革看了看他,輕輕問道:“後面這位大少爺呢?”
細封敏達頓時語塞,低聲恨恨道:“若不是……拓跋大人也不會把他放到綏州來曆練……”
李文革笑了笑:“所以,漢人中雖然不争氣的多,卻也不是沒有血性漢子,黨項人雖然骁勇強悍,卻也不是沒有稀泥軟蛋……”
細封敏達突然笑道:“我在想,若是我此刻突然逃了,你是否會很後悔……”
李文革毫不猶豫地搖頭道:“我從來不後悔——任何事都不!”
細封敏達詫異道:“那麽肯定?”
李文革沖着他真誠地笑了笑:“你還不了解我,我這種人,做任何事情之前都會深思熟慮,不想好了絕對不會輕易下決定,因此——作出的決定便絕不會再改變,更不會後悔,那是庸人所爲……”
細封敏達想了半晌,問道:“若我真個逃了,你會怎麽辦?”
李文革輕松地道:“不怎麽辦……我會把後面那個家夥拿回去下油鍋,然後想辦法下次在戰場上再次把你活捉過來……”
“下次?”細封敏達圓睜着眼睛看着李文革,冷笑道:“你以爲下次還會那麽輕易地抓到我麽?”
“當然不會很容易,爲了抓到你,我的部下們或許會流更多的血,甚至會死人,不過就算再不容易,我也會嘗試着去做,當然,我會盡可能讓我的部下少流血,盡量不死人,但我還是要抓住你!”
看着李文革那堅毅的面容,細封敏達更加不解:“你的部下們會答應麽?你這樣做,是否對他們太不負責任了?”
李文革搖了搖頭:“讓他們流血甚至陣亡,是我這個隊官的無能和失職,我不會逃避責任,如果他們因此指責我甚至背叛我,我不會怪他們,甚至會自殺向他們謝罪,但是我不會改變我的主意,我認定的事情,便一定要做下去!”
細封敏達更加覺得李文革不可思議了,他沉默了半晌不說話,良久,李文革輕輕開口道:“若我記得不錯,細封族人應該世居益州吧?”
細封敏達瞥了他一眼:“你似乎知道許多事情……”
“呵呵,知道一些……”
“不錯,我們是從軌州遷到這邊來的……”
“你的父母,都還健在麽?”
“我父親是名戰士,很多年前,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他便戰死了,死在你們漢人的手裏……”
李文革默然,過了一陣他才繼續問道:“是你母親撫養你長大的?”
“不是——”細封敏達感慨地道,“父親戰死時母親被你們漢人擄走了,是生是死,我不知道,我想,這二十多年下來,想必她也已經不在人世了吧……”
李文革又是一愣,呆了半晌才滿懷歉意地道:“對不住,不該觸動你的傷心事……”
“沒甚麽——”細封敏達苦澀地笑了笑,“你說的有道理,漢人裏也有好人有壞人,你就是個不錯的漢人……”
李文革沒有回話,歎着氣問道:“你在部族裏還有其他親人麽?”
細封敏達沉默了一陣,嘴角帶着一絲笑容道:“有個舅舅,他是細封族的長老,母親被擄時他也在場,他卻逃了,把母親留給了那些如狼似虎的漢人軍兵,後來我從死人堆裏爬出來找到了他,他很照顧我……”
李文革本來一臉憤然,聽了後一句神色才略略緩和了一下:“還算他有點人味……”
細封敏達看了李文革一眼,冷笑道:“是啊,他很照顧我——把我送給了拓跋家做奴隸!”
李文革頓時被噎得又一陣無語。
突然,他的眉梢動了動:“你是拓跋家的奴隸?”
細封敏達冷冷一笑:“正是——怎麽,覺得吃虧了?和一個奴隸說了這半天話,你很丢身份吧?”
李文革心中早已樂開了花,此時這位陪戎副尉臉上笑得如同一個撿到寶的盜墓賊,一臉賊忒嘻嘻的神情,哪裏有半分丢面子的意思,他一面抑制着自己的興奮一面繼續追問道:“你成親了麽?”
“成親?”細封敏達瞪圓了眼睛,恨不得立時揍李文革一頓:“你知不知道奴隸是什麽意思?”
見李文革不解,細封敏達氣憤地道:“我還沒有擺脫奴籍,我們黨項族裏的規矩,奴隸隻能和奴隸成親,而且——我們的女人的初夜,将由主人們享用……”
那就是還沒有成親……也就是說,這個家夥在黨項那邊此刻一個真正的親人都沒有了……看着細封敏達那憤慨的表情,李文革臉上的笑意愈來愈濃,心中越來越興奮。
就在細封敏達握緊了拳頭準備好好扁這個對他幸災樂禍不以的漢人一頓的時候,李文革開口了:“放心吧,你那龌龊的主人不會有機會糟蹋你未來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