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國6


随着話音,一位綠袍老者大步走進院落,老人所到之處,高紹基帶來的衙内親兵和彰武軍軍卒紛紛後退閃避,不敢有絲毫無狀。

正是延州節度觀察判官,挂汴梁禦史台監察禦史銜的李彬。

高紹基措不及防,急忙自椅子上跳起來躬身行禮:“些許小事,怎麽驚動了世叔了?”

同樣是品秩卑微的七品官,高紹基可以不将堂堂一縣之主秦固放在眼裏,卻不敢在李彬面前有絲毫無禮之處。

從制度上講,延州所有的文武官員當中,隻有李彬是不屬于高允權這個節度使管轄範圍的官員。晚唐節度使制度紊亂,節鎮權力暴漲,很多當年設置節度使之初的制約形同虛設,這才導緻了唐末藩鎮林立乃至五代十國諸侯割據政權頻換的特殊現象。

與節度使制度幾乎同時期出現的觀察使制度,實際上代表的是中央朝廷對于地方藩鎮的一種制約與控制,最初的節度使隻有軍權而并無行政權和監察權,監察諸州道的權力在觀察使手中,因而觀察使曾經有一個階段曾經成爲唐代地方行政區的最高行政長官。在節度使開始侵染行政權力之後,觀察使的權力被大大削弱,而代表監察權的觀察使最終沒落也同時标志着強大地方藩鎮的興起。

事物都有兩面,節度使的大權獨攬雖然使得觀察使編制逐漸從地方官編制當中消失,但卻并不能在地方上完全抹除代表文官集團行政監察職責的所有印迹。節度觀察判官制度便是觀察使制度在節度使制度框架之下的一種延伸和延續。各鎮節度觀察判官一般品秩低微,對節度使的權力并不造成威脅,但其在節度使權力體系之内又相對獨立,擁有中央朝廷和節度使共同授予的行政監察權。

一般而言,每一個節度觀察判官的任命都要經過中央和地方的一番讨價還價最終達成妥協,節度使任命的觀察判官若是得不到中央朝廷的認可,則意味着這個觀察判官任命是無效的,一般而言,如果一個觀察判官得不到中央禦史台的監察禦史加銜,則該判官便是不被中央認可的,其發往朝廷中樞的任何公文也将被認爲是無效的,這同時也就意味着該藩鎮節度使在朝廷心目中已經失去了制約,需要認真考慮削藩的問題了。

同樣,中央單方面任命的觀察判官若是得不到節度使的認可,也是無法開展工作的,一個不受節度使尊重的觀察判官是不能夠盡到自己的行政監察職責的,因此朝廷強行任命觀察判官的結果有可能導緻該藩鎮直接被逼反或者從此不再尊奉朝廷号令,這也同樣是很嚴重的。

因此對于任何一個藩鎮而言,妥善的選擇自己的觀察判官人選都是第一要務,這不僅關系着地方與朝廷之間的關系,也關系着自己藩鎮内部權力的分配和妥協。

而李彬高超的外交才華和其與汴京方面文官集團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才是他在節度觀察判官這個職位上一坐将近二十年的主要原因。沒有他,在延州根基并不穩固的高允權就失去了與汴梁方面進行溝通協調的直接通道,沒有了他,高允權便不能随時随地掌握汴梁的政治動态和朝廷對待自己的态度,因此李彬的存在對于延州藩鎮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他的存在是汴梁方面判定延州藩鎮是一個服從中央命令的地方政權與否的标志。

因此盡管在延州藩鎮内部,在延州的文官集團内部,李彬的職銜常年隻有七品,卻被九縣文官視爲旗幟,哪怕是五品的節度判官見了李彬也要恭恭敬敬執弟子禮,絕不敢憑借着自己的官職在他面前倨傲無禮。

因此盡管高紹基貴爲衙内都指揮使,見了李彬也立刻從椅子上蹦了起來行禮。

李彬的官雖小,卻是延州自高允權以下的二号人物。

無論實權如何,高紹基在表面上都必須承認李彬的這個地位。因爲高允權曾經很明确地告誡過他:“我死之後朝廷是否允許你接替我的職務世鎮延州,李文質(李彬的字)的态度是個關鍵,他的一句話在當道諸公那裏比爲父的十句話還要管用……”

所以此刻,他高紹基可以在七品的秦固面前傲然據坐,卻必須在同樣七品的李彬面前乖乖站起行禮,臉上還不能**絲毫的不滿之色。

李彬撚着胡須微笑道:“怎麽,侍中有免去秦子堅縣令的意思?”

高紹基急忙道:“小侄和子堅兄說笑呢,子堅乃是家父一手調教出來的治材,怎麽會輕易罷黜?再說了,便是罷黜,家父又怎麽會瞞着世叔?”

李彬點了點頭,他回頭看了看:“那你帶這許多兵到縣衙來做甚麽?”

高紹基的反應極快,笑道:“我是爲了安置文告一事來與子堅兄商議的,世叔知道,節度判官署那邊已經簽發了告示,西城已經開始執行新的流民安置舉措,膚施這邊卻毫無動靜,州内九縣,膚施是首縣,子堅不帶頭,大家便都觀望着。判官署的文告不就形同虛設了麽?所以西府喬判官便托小侄來東城勸說一下子堅兄不要執拗。小侄這才過來,事情不大,小侄恐怕驚動了世叔不恭敬,這便沒有事先通禀,本想辦完了事,再去世叔府上問安,誰知道我一進門,子堅兄便誤會了,竟然以爲我是來奪印的……呵呵……這個誤會可是大了去了……”

李彬看了他一眼:“節度判官署那個告示我看過了,駭人聽聞啊……此文一出,侍中勢将成爲千夫所指,不止是朝廷那邊說不過去,隻怕延州九縣之内,率先便要起反。再說節度判官管的是府事不是地方民政,他并不是刺史,設署理事本來便已經越權,發這樣的告示更是胡鬧,子堅抗命是依制而爲。在延州,隻要不是侍中的節度文告,子堅一律可以置之不理……”

說到此處,他又擡頭打量了高紹基一番:“……他們胡鬧,你不要跟着一起胡鬧……替侍中帶好兵,管住軍隊,别再鬧亂子,這才是正經,雖說是亂世,可是這些軍隊兵變鬧得也忒頻繁了吧?”

高紹基連連點頭:“世叔教訓的是,小侄此刻也覺得今日來得孟浪了,這便向子堅兄賠罪了,他日在府中置酒,再爲子堅收驚……”

正說話間,卻不防一個軍官冒冒失失衣衫不整地闖了進來,一面連滾帶爬跪倒在高紹基面前一面連聲驚叫:“衙内……衙内不好……那……那姓李的……反了……”

一陣惡臭自他身上散發了出來,衆人的目光都不禁集中到他的下襟,高紹基當即掩着鼻子斥罵道:“你這殺才,什麽不好了,又有誰反了?”

來者正是被李文革要挾着釋放了所有流民的陳烨隊正。

陳烨怔了一下,這才發現連李彬也在場,頓時脖子一縮,支支吾吾起來:“便是……便是那個一個月前帶兵出城駐紮的丙隊李某……”

一語甫出,李彬的心中頓時一驚,他臉上卻不動聲色,仿佛聽而不聞一般。

高紹基眼睛一亮,他瞥了李彬一眼,口中卻對陳烨道:“你且細細說來——”

陳烨哭訴道:“他……他劫走了卑職手中的人犯,還……還險些傷了卑職性命……”

“人犯?”李彬頓時轉過了臉來,“衙内署何時開始坐衙理案了?”

見陳烨愣神,李彬冷笑道:“案卷何在?”

陳烨張了張口,更加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高紹基在一旁又氣又急,眼見李彬這老匹夫一副護短的嘴臉,他卻不能公然撕破面皮,隻得讪讪笑了笑:“想必是他們剛剛抓的人,還不曾立案……”

“哦,那便是嫌犯,還不是人犯……”李彬撚着胡須沉吟道,“嫌犯姓名是甚麽?何方人士?年方幾何?所犯何罪?”

高紹基此刻已經冷靜了下來,他心中明白李彬這是純粹裝聾作啞想把水攪渾。此刻他已經知道,自己這次這個安置計劃已經萬萬難以在東城實施,這件事情隻能就此作罷。倒不如把這件事抖開了說,但是卻可以借機将那個被李彬硬生生楔進軍中的釘子借機拔掉。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倒也是個意外的收獲。

當下他踢了陳烨一腳:“究竟是怎麽回事,你不要吞吞吐吐,照實說來——”

那陳烨見高紹基一副認真模樣,當下口說手比,将當時情形一一描述出來。

李彬一面聽着,心中暗自覺得解氣,卻見高紹基臉色越來越不善,顯然是已經惱羞成怒。

高紹基此刻卻不是怨恨李文革,而是心中惱恨陳烨的窩囊無能,平白丢了一個大人,放跑了已經到手的婦女和青壯倒還在其次。

默默地聽着陳烨将事情說畢,他當即向李彬道:“世叔,此事卻叫小侄爲難了。安置措置雖然不妥,陳烨卻是奉軍令行事,本身并無罪過,李某抗拒軍令放走流民不說,竟然挾持同袍,以利刃相加,這已然形同謀反。雖然他是觀察府舊人,卻爲小侄軍中軍法所不容,不過小侄也不好公然落世叔的顔面,隻能禀報家父,将李某除名除籍,罷其陪戎副尉軍階,發回世叔府中發落了……”

他說得理直氣壯,自恃李彬無言反駁。

果然,李彬沉吟了片刻,歎道:“你說得有道理,軍中的規矩亦不可廢,也罷,我便陪你去見侍中,這便走吧……”

他如此痛快,高紹基反倒遲疑起來,不知這個老狐狸又在做甚麽打算。

他腦中飛快地算計了一番,怎麽也想不出李彬究竟有什麽主意能将李文革繼續留在軍中,當下忍不住出言試探道:“些許小事,也值得勞動世叔大駕麽?”

李彬淡然一笑:“李某不過是一介奴仆,老夫怎會爲此等小事勞動侍中?更不會爲其罔顧軍法而不顧……”

他頓了頓,大有深意地看了高紹基一眼:“我去見侍中,是有大事禀報的……”

不知怎地,被李彬那對眼睛一掃,高紹基頓時又心虛起來,他遲疑着問道:“不知是何等大事?世叔能對小侄先透露些許麽?”

李彬笑道:“原本按制不能告訴你的,不過你既然典兵府中,此時好歹也算與你有些關系,先告訴你卻也無妨……”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道:“汴梁宅集使寄來了朝廷邸報,中書和樞密已經聯名布告中外,折可久拜侍中,領宣義、保義、靜難三鎮節度使,不日将領兵前來關中坐鎮,诏書上說,關中節鎮兵馬,悉從其調度,以備定難軍南侵滋擾……”

問聽此言,高紹基隻覺如同當胸挨了一錘,頓時胸中一陣氣血不暢,眼前金星亂冒,一時間竟然再說不出片言隻字……

折從阮的名頭,關中的藩鎮們卻是久仰的了,此人坐鎮府州多年,面對契丹鐵騎的威脅,拒不稱臣。即使是在耶律德光南下黃河平滅後晉入主汴京的一年多時間裏,府州折氏也從未向這些異族蠻子低頭。契丹騎兵之骁勇鋒銳,中原幾乎無兵可敵,隻有府州折家從不畏懼。多年來屢次交兵,契丹人竟然沒有在折家軍手上讨得半分便宜。

如此強兵名将一旦來到關中,又有總關中兵馬的名義,哪裏還會有彰武軍這樣的小藩鎮的好日子過?

更何況折從阮雖然是打着防備黨項人入侵的名義來的,但是鬼才知道這是否是朝廷削藩的一步策略,有折家軍在卧榻之側,無論是延州的高家還是朔方的馮家,誰都不要想能睡個踏實覺。馮家畢竟離得遠,而且本部兵馬又強悍能戰,暫時還不會太有威脅感。但兵微将寡士不能戰的彰武軍便完全不同了,折家軍若真要動手的話,隻怕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把高紹基手上這兩千來人馬收拾幹淨……

高紹基強忍着驚懼,面色青灰地用幹澀的聲音問道:“……卻不知……折府州此來……對我延州究竟是好意還是歹意?”

“是折侍中了——”李彬面色平靜地提醒道,“折可久此人久經沙場,于河東一帶頗有威望,以契丹之強,亦不敢輕捋虎須。前年他家孫女與麟州楊氏聯姻,老夫曾經親往緻賀,此人待人接物,頗有胸襟風範,禦下有術,家風甚嚴。有他在背後爲強援,黨項小醜,當不敢再逾豐林之南……”

高紹基立刻聽出了重點:“原來世叔與折侍中也有交情……”

李彬笑了笑:“交情談不上,不過泛泛,他那般大人物,也未必還能記得我……”

聽到此處,高紹基哪裏還有不明白的,頓時躬身道:“這确是大事,小侄不敢再以軍中小事勞煩世叔,這便告辭回去,節度判官那邊,世叔不必擔心,都包在小侄身上,定能說服他收回告示,世叔務須憂心……”

李彬撚着胡須沉吟道:“然則軍法畢竟不可廢……”

高紹基幹笑道:“李某畢竟沒有當真傷了陳隊官的性命,軍中互撲爲戲由來已久,不過是玩笑耍子罷了,也并不當真的,況且李某畢竟是平亂有功之人,這點過錯本來也不算甚麽,看在世叔面上,更沒有窮追的道理。想來陳烨也不會當真記恨,是不是,陳隊官?”

那陳烨兀自呆呆跪在那裏不知所措,李彬和高紹基所說的事情他一概聽不懂,此時見高紹基惡狠狠盯着自己,不覺打了個哆嗦,更加說不出話來。

李彬笑了笑:“既如此,也算老夫欠你一個人情,多謝賢侄了……”

高紹基急忙遜謝:“怎敢當世叔一個謝字?小侄打擾了子堅兄和世叔這半日,也該告辭了。”

說罷,他揮手命兵士退出縣衙,自己又回身向李彬行了一個禮,這才轉身辭去。

“隻怕這位衙内,終究不會善罷甘休——”在整個過程中一直沉默不語的秦固此刻終于放松下來,将寶劍回鞘,走到李彬身邊望着高紹基的背影說道。

“這些以兵爲私産的武人,終究是靠不住的……”李彬冷笑着道。

秦固看了看李彬:“文質公,侍中在一日,我們還有折沖回旋的餘地,侍中千秋之後呢?”

李彬長歎了一聲:“手中無兵,便隻能折沖借勢。若要延州長治久安,我們手上,也必須得有一支信得過的兵才行。”

秦固苦笑了一聲:“文質公推薦去左營的那個副尉,便是去分高衙内的軍權的吧?文質公便不怕養虎爲患,又培植了一個軍閥出來?”

李彬沉吟了片刻,道:“此刻還不至于,一個隊正,能有多大能爲?況且……”

他頓了頓,口氣有些猶豫地道:“此人臨陣時雖然骁勇,卻并不似一般軍士那般粗鄙不文,能讀經史,粗通文字,不像一個隻知殺人的武人。”

秦固默默地聽着,并不插言,待李彬說到此處,他方才略帶憂郁地道:“亂世武人有膽略有學識的亦不少,中原那些藩鎮,大抵如此。能讀經史粗通文字隻能說這個武人胸有大志絕非池中之物,卻不能斷定此人的志向于這紛亂之世和糜苦黎庶究竟是福還是禍——”

說到此處,他的精神反倒一震:“不過這位李副尉今日之舉,倒是讓固有眼前一亮之感,此事應當不是文質公事先安排的吧?”

李彬苦笑道:“我哪裏有這般神機妙算?此事是他自爲,我并不知情。”

“雖然魯莽,卻是一番仁義肝膽——”秦固眼神清澈地贊譽道。

李彬點着頭道:“是啊,若非是他,這百多流民,青壯年和婦女且不去說,老人和孩子們是斷難逃得今日之劫的,此人在府中時沉默寡言,我卻想不到他還有這樣一副慈悲心腸……”

秦固點着頭道:“此人與一般兵士不同,頗有俠氣。”

他頓了頓,道:“我倒想見見此人,說不定日後在延州翻轉乾坤者,便是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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