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你們也辛苦了,去休息吧。吩咐人多送幾個熱乎點兒的手巾把子進來”,臉上猶自帶着仆仆的風塵之色,唐成就已開始了忙碌,擺手向跟在身後的鄭三吩咐完後,他扭過頭來對皮帳門口當值的軍士道:“先把俙索松請來見我”。
唐成進帳坐定,手巾把子也送了進來,仆役知道他在勞累之餘有用熱手巾敷臉的習慣,且是越熱越好,所以這送進來的手巾把子上還騰騰的冒着熱氣。
将滾熱的手巾把子攤開敷上,臉上先是一緊,随即所有的毛孔都随之張開,靜靜的敷了一會兒,疲乏被帶走的同時也将身體裏的隐藏的精力給壓榨出來。
俙索松走進皮帳時唐成正好用完第三個手巾把子,一番熱敷下來,雖然眉眼間依然還存在倦意,卻已是淡的看不見了。
自從上回唐成前往俙索部時與俙索海針鋒相對的傷了雙方臉皮之後,俙索平就換了這個部族中最年輕的長老俙索松來負責接洽軍器購買等各項事宜。
應該說俙索平的這次換人的确算得上是人盡其才,跟那個總是有些硬邦邦的俙索海比起來,俙索松在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時明顯更靈活,見人先是一臉笑的做派也更具有親和力,而且這家夥也絕不僅僅隻是靠一張笑臉和嘴皮子吃飯,具體辦事上也很有兩把刷子能讓人放的下心。
要口才有口才,要幹才也有些幹才,難怪他能成爲俙索部最年輕的長老。
“來了,坐吧”,唐成對俙索松說話時的語氣很随意,一邊招呼,一邊揮手将皮帳中侍候的仆役都譴走了。
俙索松也是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自顧去拎了茶瓯倒茶,手中邊忙活邊道:“大人可算回來了,你要再不回來,我真就被族長給逼死了”。
“你真會爲這個着急上火”,唐成沒理會這賣乖的話,直接嘲諷的揭破了俙索松的真心思,“怕是心裏高興都還來不及吧”。
俙索松放下茶瓯将皮帳裏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見所有的仆役都被遣走之後這才放下心來,“大人這話可真是冤枉我了,好歹我身上留的也是俙索部的血”。
從某個層面上來說,出身饒樂草原的俙索松在性格上還真跟張相文有幾分相似,所以唐成與他接觸熟稔,尤其是結成秘密協議之後,對其也就随意的很,“行了,别跟我扯這沒用的,這段時間你也該是沒閑着,說說,部族裏準備的怎麽樣了?”。
将斟好的茶水遞給唐成一盞後,俙索松自己端着一盞也不落座,就這樣站着說起來,“前些日子進展緩慢,就是親族裏支持我的也不多,爲怕走漏風聲根本就沒敢跟其他幾個長老家族聯絡,不過自打契丹人出兵,俙索平又一敗再敗之後,局面倒是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尤其是最近些日子進展挺快”。
唐成慢慢的呷了一口茶水後擡起頭來,“這也是預料中事,俙索平是個既有武勇,又有能力的部族首領,貴部在他手上确實壯大的很快,他又能給貴族們帶來财富,若是沒有契丹人出兵這個變數,而貴部現在又到了存亡一線的危機時刻,你永遠也不會有機會”。
“強壯、果斷、心思細密又能兼顧部族大局,他的确算是個好族長”,唐成對俙索平的評價不僅沒讓俙索松不快,相反他還認同的點了點頭,語帶遺憾道:“可惜他總是不能認同我的想法,要不然我何至于會幹出這樣的事來?部族爲什麽要搶奚王之位,又爲什麽會在這些日子裏打生打死,填進去那麽多好兒郎?目的不就是爲了部族強盛,使上至貴族下至普通子民都能有好日子過?但要實現這一目的未必就隻能用武力才能完成?看看以前的南方三部,他們的武力确實是不行,但日子可比本部族子民們好過的太多了。俙索平固然有許多長處,但他身上的‘英雄’心思也太重,隻要他一天是大族長,本部族就不會停止戰争,子民們的血就得一直流下去。但我俙索部最終想要的不是永遠的戰争,而是更好的生活,是每一頂帳篷下實實在在的好吃,好穿,更多的牛羊和更多的孩子,這才是部族真正的強盛之道”。
當日經過多次的試探與猜疑,當俙索松第一次用難以掩飾的激情将這番話說出來時,曾給唐成帶來了巨大的震撼,他那時還真是沒想到在尚武的饒樂草原,在五部兵力最強盛的俙索部長老中竟然有人會有如此想法。
不過也正是因爲早就聽他說過這種話,所以現在再聽就平靜的多了,“這個我也早就說過,我是支持你的。打仗的目的終究還是爲了過上更好的日子,而不應該隻是爲打仗而打仗,或者僅僅是爲了成就一個人的英雄之名白白葬送無數子民的性命,否則就是窮兵黩武”,言至此處,唐成擺了擺手,“罷了,這個問題不讨論了,你既然也知道俙索平心思缜密,那行事時就要倍加謹慎着别漏了馬腳”。
“他?”,俙索松笑了笑,“他現在心思全都在契丹人身上,那幾個真正有能力的得力親族也都被派下去統軍了,哪兒還有心思顧得上這些?再說以他的自信隻怕也不會相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更别提這個人還是他從來就沒真正瞧得上眼的我”。
“如此就好,總之你行事要小心些”,此後又就一些細節仔細商讨了一番後,俙索松起身出帳去了。
至于俙索平交給他的任務:催促唐成盡快說動大唐出兵以解俙索之圍的事情,俙索松甚至連提都沒提一句。
這邊俙索松剛走,那邊三殘部的大族長及部分長老們就聯袂而來,突然出兵的契丹人不僅打破了俙索平近在咫尺的美夢,也讓這三殘部的族長們跟油煎似的難受。
雖然前面有過内戰但那畢竟是奚族人自己的事情,而眼下契丹狗趁火打劫的舉動可就完全是另一個性質了,這就好比一個帳篷下的幾兄弟爲争奪自家的草場打來打去是一回事,但若鄰居插手進來也要搶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三殘部的族長及貴族們對此也和部族裏的普通子民一樣憤慨,但憤慨之餘更讓他們揪心與關注的永遠都是切身的利益。
契丹狗可跟大唐不一樣,三殘部内附大唐後雖然名聲不太好聽,難免也會失去一些東西,但至少這些個族長和貴族們的地位還是有保證的,就像多莫中說的那樣,唐朝廷總不可能真就一下子把他們都給換了,說句不好聽的,大唐那些個讀書官兒沒個十年二十年的積累還真就别想管好草原上的事情,而這些草原的子民們也不會甘心的服他們管;其次是大唐不會搶他們的草場,朝廷還真能把那些一輩子種慣了地的農人們都遷來放牧不成?翻翻幾百上千年的老史事看看,都沒這樣的事;最後再說的更喪氣些,内附大唐雖然難免招人罵,好歹還算有點遮掩,畢竟大唐天子是公認的“天可汗”,在名義上早就是這草原的主人。
但契丹狗算個什麽玩意兒?論國力、論疆域之大……不管論什麽契丹狗都是連給大唐提鞋的份兒都不夠,就這樣的狗貨也敢來染指饒樂!更要命的是一旦這些狗貨這次真要得逞的話,他們可是不會像唐人那樣放過草場的,至于這些個部族的貴族們更是别想有活路,沒有草場就沒有子民,而這些可都是三部族上層貴族們的命根子,他們又如何不急?
所以他們這會兒一窩蜂的來就隻有一個問題:此次大唐會不會出兵驅逐契丹人?什麽時候出兵?
“坐下說,都坐下說,來呀,給列位貴人們上酒”,靜靜聽完他們說的話,又招呼着這些一臉焦急與憤怒的族長和長老們坐下後,唐成這才收了和顔悅色的表情,一臉正色的用堅定無比的語調道:“饒樂是爲我大唐之藩屬,國朝自不容契丹奴觊觎,出兵乃必然之舉”。
“如此就好”,心急口也快的圖多猛松了一口氣後就緊跟着又追了一問,“那朝廷究竟什麽時候能出兵?”。
“這個嘛……就要看列位的了”,唐成放下手中端着的茶盞,“本官身爲饒樂都督府大司馬,自然是希望朝廷出兵越快越好。但在此事上朝廷也實在有爲難之處”。
說到這裏,唐成話頭稍稍一頓,雙眼在眼巴巴看着他的圖多猛等人身上轉了一圈兒後,無奈的歎息道:“去年的事情大家也知道,朝廷就隻是指定了一個李誠忠接任奚王,結果就引得四方蕃國不安,八百羁縻州的使者可謂是不絕于路的趕往長安鴻胪寺,最終我陛下爲安撫四蕃不僅罷了鴻胪寺趙大人的官,且還在祭祀太廟時對着各蕃使者重申了‘海内如一’的舊诏。這事距現在才多少時候?卻讓我大唐如何出兵?名不正則言不順哪!”。
“但……契丹狗不是打進來了嗎?”。
“圖多族長别忘了那些個契丹奴不管是發式還是服飾可都跟奚人一摸一樣,加之又有同爲五部之一的沙利人幫他們遮掩以混淆視聽,除了列位饒樂人之外誰又能分辨出來,更别說那些個分居在天南海北的四蕃了,這等情況下朝廷若是一出兵,免不得就被四蕃視作幹涉饒樂之舉。哎!終歸是我大唐太大,一舉一動關涉的實在太多,不能不謹慎哪!”。
“剃咱們的發式,穿咱們的衣裳,這些個契丹狗竟是早就有預謀的”。
“契丹人的心思不難猜”,唐成看了一眼接話的多莫中後道:“他們也不敢公然侵入饒樂,所以就使了這龌龊法子頂着沙利的旗号行事,分明存着的就是以快打快,讓朝廷無法出兵也來不及出兵的想法,待打完之後立即撤走再通過沙利這傀儡來掌控饒樂。列位想想他們爲什麽不早些出兵?這裏面的心思還不就是想借着俙索部的手削弱沙利以便此後的掌控?真要到了這個局面,沙利不管割多少草場給契丹可都成了‘你情我願’的内事,朝廷便是想管也管不得了”。
以上說的這些其實都是唐成的揣測,不過這揣測的确是能自圓其說,又被其用肯定無比的語氣說出來,那些本就心亂的三殘部貴族們自然而然的也就接受了,就是想不相信也沒個反駁的語詞可說,一時間本就不好的臉色愈發的差了。
短暫的靜默過後,終究還是圖多猛先開口,“那……怎麽辦?”。
“這就要看列位的了”,等着的就是這句,唐成的語調也就更加沉靜,“列位若是能在這個時候上書朝廷申明内附之意,并詳加解說契丹奴入侵之内幕,朝廷自可将之宣示四蕃,出兵也就名正言順誰也說不出什麽了。我這裏再說一句更誅心的話,既然列位都已内附,朝廷出兵還能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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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成将圖多猛等人親送出皮帳後,盡管滿臉疲憊還是抑制不住的露出了一個舒心的笑容,自入饒樂以來花費如此多的心血可不就是爲了今天?盡管剛才圖多猛等人在皮帳中扭扭捏捏了很長時間,但有多莫中這顆棋子居中作伐,事情最終也還是順順利利的辦下來了。
其間一并說定的還有三殘部共同出兵應援俙索部之事,這倒并不是說三部真就把同胞之情看的比生死還重,實在是他們也意識到如今與俙索就是一損俱損的關系,好歹得齊心合力把契丹人擋住,至少也要擋到大唐援軍到來時爲止。
打着同胞大義的旗号保全自己的利益,三殘部的貴族們做起這樣的事情來得心應手的很,反倒不需唐成多勸說什麽。
靜靜的在皮帳門口站着,唐成将眼前一望無際的草原瞭望了許久,複又回身向南了望片刻後才轉身回帳。
由此向南,越過那一道蜿蜒盤旋萬餘裏的長城後就是一片繁華的大唐道州,這一切唐成雖然在眼前看不到,但在心裏卻是清晰無比,而其心眼着落處便是大唐的西京,有着黃金之城美譽的長安。
“吩咐下去,再送幾個熱手巾把子進來”,用手使勁的搓了搓臉,唐成繼續吩咐道:“去,請阿史德支來見”。
沒過多久阿史德支就到了。唐成也沒起身迎他,随手指了指身旁的胡凳笑說道:“這些日子你也是忙個不停的,怎麽反倒胖了!你我之間就不要那些虛文了,說吧,找我什麽事?”。
“某此來實是因爲……”,阿史德支遲疑了一下後用少見的凝重聲調道:“實是因爲發現了龍門奚的一些異常”。
見阿史德支如此,唐成心中一緊,收了臉上笑容鄭重聲道:“什麽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