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馬車裏取暖用着的是上等銀霜炭,在這小小的面積裏也難免會積攢起一些令人沉悶的炭氣,身上有些發燥的唐成伸手推開車窗,邊呼吸着透窗而進的清新中帶有寒烈的空氣,邊小口呷着燙酒聽對面坐着的平措部使者說話。
等了這麽些時候等來的卻是如此結果,平措部使者臉色苦的真是讓人不忍卒睹,不過讓他現在就回去更是不可能,所以就這般不尴不尬的随在了唐成的車隊裏,“本部如今的形勢實在是到了生死一線的關頭,現如今饒樂王位空懸,草原上除了受天可汗派遣而來的司馬大人之外,本部還能找誰去?不管如何,我平措一部十萬子民的安危就全交在大人手裏了”。
自太宗皇帝以來,七十年間草原上派來過多少任司馬,饒樂五部又有誰真正在乎過他們?現如今生死存亡了卻又說出這般不講道理的話,平措部這個使者顯然是急火攻心後把撒潑耍賴的手段都給使上了。
但這個時候唐成自然不會跟他翻那些老底兒,人都慘成這樣了,再用言語蹂躏也實在得不到什麽快感,伸手過去幫平措部使者添滿燙酒,“我這司馬是怎麽回事貴使心裏還不清楚?要兵沒兵要将沒将的,誰還真能聽我的不成?就連這次去圖多也是盡人力聽天命而已,依仗的不過是跟俙索族長的一點小交情罷了。至于貴部那邊的沙利更是連這一點交情都沒有,貴使大人卻一下子把這麽重的責任砸我肩上,某倒是想承擔,可實在是有心無力呀”。
現如今草原的局勢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俙索與沙利相互牽制的局面再明白不過,要是心裏沒點底兒,平措部的使者何至于就求到唐成身上,還一耽擱就是這麽長時候也不肯走,不過他也不是個笨的,也就沒将話揭破,隻是緊張的問了一句,“司馬大人與俙索大族長有交情就好,依大人看,俙索這次停手兒的可能性有多大?”。
看來這厮真是急慌了,竟連這樣的話都問的出來,唐成心底一笑,“這是俙索大族長才能決定的事情,讓我怎麽說?”。
“是我魯莽了”,平措使者自失的一笑後依着唐人的禮節拱拱手後鄭重說道:“我平措與圖多部現在就是一根項繩下拴着的兩頭弱羊,要死都死,要活皆活,但是死是活就全捏在大人手裏了。若是這次真就死了自然什麽都不用說,要是能借着大人的庇佑轉死回生的話,也是元氣大傷,隻怕連自保都乏力。介時不依靠着大人還能指靠誰去?不管怎麽說我還是那句話,平措部十萬子民的安危就全交在大人手裏了”。
磨磨唧唧的,你早點把這話說出來不就完了嘛!該聽的想聽的話終于這麽明白無誤的亮出來之後,唐成也就沒必要再弄那些個彎彎繞了,舉觞将其中殘存的溫酒一飲而盡後道,“雖然決定權是在俙索平大族長手中,但某也必将盡力而爲調停戰事,要不然我白跑一趟算不得什麽,實在是不忍見草原再流血了,畢竟這都是天可汗的子民,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呀”
平措使者直接無視了唐成表現出的對草原的“悲天憫人”情懷,依舊執着的問道:“那依大人看此行有幾成成功的把握?”。
“貴使大人還真是執着”,唐成狀極無奈的搖頭一笑後道:“俙索平大族長也是重交情有雅量之人,此行五成把握某總還是有的”。
平措使者心急如焚的等了這麽長時間,如今抛出底牌後才終于換回這麽個确定答案,頓時就覺心口猛然一松,那股頂了不知道多長時間的悶氣也終于悠悠吐了出來,“如此就好,此外,我部還有一事相請大人援手”。
“請講”。
“沙利兵鋒實盛,我部子民奮勇抵抗之志自不用說,無奈這軍器上實在不湊手,腰刀已鈍,箭壺也空,這要如何應暴抗敵?還請大人解了禁令,多譴幾支商賈隊伍過來,别的不說,這羽箭無論如何要多帶些”,說到這裏,平措使者頓住話頭仔細瞅了瞅唐成的臉色後,咬牙亮出三根手指道:“隻要東西能盡快送到,本部願加價三成”。
“竟有此事!哎,這是我的疏忽”,唐成聞言撫額追悔不已,“某原是不忍見草原同室操戈殺戮太多,是以呈文河北道觀察使府禁絕了往來的軍器貿易,卻沒想到貴部乃是抗暴之義戰,情況着實特殊,疏忽,太疏忽了!貴使放心,此事我即刻就命人去辦,務必以最快的速度将軍器送往貴部。至于價格嘛,貴使也知道,商賈重利,如今草原上情勢既特别,貴部貨又要的急,價格上漲些也實在難免,這樣吧,也不說什麽三成,某就強按牛喝水一回,代那些商賈應承貴使一句,凡是供應平措部的軍器隻比太平年月加價二成如何?”。
兩軍厮殺之中,僅僅一輪對射消耗的箭支便是數以千計,在如此巨大的用量面前,一成讓利就不知能省下多少牲口皮貨,平措使者聞言真是大喜過望,連連拱手,“如此就多謝大人了,此外沙利部那邊還請大人嚴把門禁”。
對于此事唐成回答的真是一點都不猶豫含糊,“貴使放心,某定不讓一刀一箭流入沙利”。
盡管唐成都已松口,平措使者還是不放心,諸事說完之後,他愣是親盯着唐成寫好手令,手令剛一到手,這厮就跟屁股下着了火似的帶着從人離了馬隊飛跑折返,其速之快,實讓人歎服不已。
想着天冷路遠,唐成這次出行時特意帶上了馬車,本就是存着能輕松些的心思,無奈圖多的這個使者實在是太不地道,每天跟犯了癫痫似的騎着馬來回折騰,從早到晚最少八遍的催促趕路快行,這時代打造的再好的馬車也沒個減震設備,速度一起來舒适度可就直線下降,到最後颠的唐成實在是頂不住了,索性舍了馬車裹着風氅策馬而行,如此一來,行路的速度就愈發的快了,竟是比預期中少花了近三天時間就趕到了圖多部皮帳。
殘破的帳篷,遍地的傷兵,取水做雜事的老弱婦孺們臉上沉重到已經沒有表情的表情……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在完美的诠釋着一個“慘”字,饒是唐成早就對圖多部的現狀了解的清楚,但親眼看到那一排九個達到後世三層樓高的焚屍堆後,還是忍不住心中猛然一陣驚寒,這得死多少人才能堆出如此瘆人的屍堆呀!
跟眼前這一比,當日甫抵任時他在龍門縣城的平亂還真就算不得什麽了,也就是在看到這屍堆之後,唐成才對“一将功成萬骨枯”有了實實在在的概念。
與圖多部大族長圖多猛的見面沒什麽可多說的,從他及部族中長老們焦慮到近乎絕望的表情與言語上,再結合自己親眼看到的一切,唐成已明明白白看出圖多部的堅持即便還沒到最底線的話也不過就是寸厘之差了。
既然介入的時機已經成熟,這次的要價與談判就份外來的快,在腰已經被打彎甚至是即将被打斷的情況下,圖多部已經沒有了還價的空間,他們對于唐成提出的要求幾乎是在僅僅做了個面子上的遲疑功夫後,便一口答應下來,随即就是催促,既催促軍器也催促唐成盡快與俙索部展開接觸。
可憐見的圖多部這段時間實在是被打的絕望了,若非草原争霸殘酷到上層貴族們一旦戰敗十有八九都得合族被屠戮幹淨的話,隻怕酷愛享受卻并沒有多少雄心壯志的圖多猛等人早就匍匐到俙索平面前主動請降了。
這就是先進與落後的區别啊,奴隸社會形态下就連戰争都比王朝時代的更質樸也更殘酷。
談完,感歎完,唐成也就再沒耽擱的一邊去信開放對多莫部的軍器禁令,一邊收拾起因前些日子接連趕路而疲乏不已的身體向兵鋒接觸處的俙索部趕去。
從最開始接觸到俙索鋒騎再到進入大營駐地,唐成的俙索部之行真是曲折的很,被人看押犯人般的一路上他不止一次後悔,後悔幹嘛不先派個人來聯絡就一頭撞了進來,終于見到俙索海時,其臉色之精彩不用說也想得到的。
“俙索部好盛的兵威呀”,看着一臉笑走近的俙索海,唐成伸手摸上了身側不遠處監控着他的一柄彎刀,手指邊在那新月般的冰冷刀鋒上輕輕滑動邊冷笑聲道:“若是沒記錯的話,這彎刀還是某親自督促着商隊給貴部送來的吧。哼,貴部這待客之道真是讓人見識了”。
“放肆,誰讓你們對司馬大人如此無禮的,還不趕緊收起來”,俙索海剛瞪起眼珠子向那些個軍士吼出聲,就被唐成冷冷打斷了,“罷了,某剛一見面就亮明了身份,卻依然沒逃脫這等遭遇,當時盼望俙索大貴人之心真是如涸土之盼雲霓,可是大貴人來之何遲,既然有心要在某面前顯顯軍威,現在又何必做戲”。
此前的見面中唐成刻意表現出的都是一副急着想要升官發财的庸官嘴臉,尤其在勸說俙索部接受“軍法從吏”時更是刻意将這副貪婪而又示弱的嘴臉表現的淋漓盡緻,說起來這還是俙索海第一次感受到唐成毒蛇般的利嘴,反差太大之下一時竟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實在是誤會,誤會”。
也不管俙索海笑的如何尴尬,唐成邁步就向前面的營帳走去,邊走邊臭着一張死人臉繼續冷嘲熱諷道:“本官就是再不濟那也是天子派來的六品司馬,到這兒卻被這些小卒子刀箭相向,呼來喝去。哼哼,看來圖多部果然沒說錯,你俙索部真是跋扈過頭了,不僅将本官瞧不在眼裏,就連天可汗也都不放在眼裏了”。
即便唐成說的本就是實話,但将來俙索部戰事結束統一草原之後那怕是個心裏再不以爲然的天可汗诏書總還是得一份的,否則不知又要平添多少手尾,一念至此,饒是俙索海再尴尬也不得不疊聲辯白解釋。
誰知現在的唐成愣是活生生的化身成了一個混球兒,任俙索海解釋了半天,他才冷着臉蹦出一句,“本官是奉天子之命而來,你俙索部對本官如此不恭,就是對天可汗的大不敬!”。
說完這句,本是正自向前走着的唐成一臉羞惱未盡的突然轉過身來,擡袖一撩,便見一道烏光的弩箭電射而出,正好釘在方才提刀站在他最近處的奚兵大腿上。
那俙索部士兵慘叫一聲滾跌在地上,随即就聽“刷”的一片拔刀聲響,周遭亮起了幾十柄寒光閃閃的彎刀。
看着眼前這一幕,随行而來的鄭三等人邊拔刀護住唐成,心裏還在不停的犯着嘀咕,“唐司馬平時不是這樣的人哪,今天這是怎麽了?”。
“哼,也不瞅瞅自己是個什麽東西,竟敢對本官呼來喝去,這次沒射中胸口算是便宜你這賤材了”,耀武揚威的說完這句後,唐成轉向俙索海的臉色這才好了些,“本官也累了,俙索大貴人,咱們這就進帳吧”。
俙索海臉色變了又變,最終還是恢複了常色,向那些部族兵一揮手後,一言不發的引着唐成向前方的帳篷走去。
這厮雖然沒再說什麽,但臉上的賠笑卻是半點也見不着了,領着唐成進帳安置好後便向不遠處的俙索平皮帳走去。
目送着俙索海出帳之後,唐成也收了臉上的昏官跋扈表情微微一笑。
你來橫的,那就别怪我就來愣的!
皮帳之中僅有俙索平一人,這厮正當壯盛,五官長相極其生猛,尤其是他的身量竟比本就魁梧的俙索海還要高出一個頭來。這樣的身量再配上如此長相及身爲大族長的氣勢,實在是能給與他面對之人帶來極大威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