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至愛無言,實非筆墨可以抒寫萬一!
昔孔子見賢士臯魚悲哭于道旁,就前問之,臯魚遂言人生三失,其三亦最重者便爲“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我雖庸碌不及前賢萬一,然臯魚之悲亦我之所懼。
醫院中陪侍床榻,每見間歇小睡中的母親容顔憔悴,華發日生,心中愧疚日盛一日,細數自上大學以來之行徑,家中總是來去匆匆,數年時光中竟無一次與母親長談之記憶。回憶至此,心中百般滋味翻湧,鼻酸眼熱處的心情難與言說。
幸天道昭彰,福佑善人,家母雖高壓仍有起伏,卻終脫大難。經此一事,與我實有醍醐灌頂之感,此生再不慕富貴榮華,于平淡生活中的每一次日出日落之際若能做到“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則生而無恨矣!
本書之更新遷延至今,實非我之所願,諸君雅達,願能諒之!
………………………………
俙索部與沙利部分作東西兩路餓狼般南下攻掠,一東南一西南較着勁兒的兵鋒如火,正當其沖的圖多部及措平部雖然已動員整個部落奮力抵抗,但一則南方三部的戰力本就不敵北方兩部——按北方兩部的說法就是這三族早被南邊兒來的唐風吹軟了骨頭;加之戰意氣勢上又輸了不止一籌,更要命的是軍器上也不湊手,這三造裏加一起就使得戰場形勢成了典型的一邊倒。
發生在饒樂草原東西兩個方向的這兩場戰事一股腦攪進去了四個部落,唯一暫時避過戰火的多莫部也因前些日子大都督府外的戰事實力大損,此時非但無力參與其中,甚至上上下下滿心裏都是忐忑,現如今的情勢就算是傻子都看得出來,一等周邊的戰事結束之後,下一個挨刀的就該輪到多莫部了,這個結局似乎已經注定,唯一的區别就在于最先拎刀沖過來的究竟是俙索還是沙利部罷了。
自太宗朝上表稱臣以來平安了幾十年的饒樂此時已是戰火滿天,血流遍地,喊殺聲,嘶嚎聲夜以繼日,草原上伴随着濃濃血腥氣攪蕩起赤裸裸殺戮的欲望與絕望的哀鳴,除此之外還有忐忑不安的惶恐。
總而言之,古老的饒樂草原再也沒有了往日天高氣爽,綠草茵茵,白羊如雲的平靜,浮動起的全都是血腥與殺戮。
盡管所處的這片草原已經是殺人盈野,但在這場殺戮中起着極重要推手作用的唐成此時卻是一臉歡喜的看着前方走來的四人。
天成軍都尉賈子興的來訪還算不得什麽,畢竟他就領着四千把快刀守在唐成身後,說起來兩人之間不過就是一道浮橋之隔。真正讓唐成高興地是走在賈子興身後半步的張相文及七織兩人,至于跟在七織身後的小安祿山,實在是阿貓阿狗之類可有可無的。
自打他交卸了龍門縣令的職司進入草原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見着張相文及七織。
“賈都尉,什麽風竟把你吹到我這小廟來了?不過你這一來,對岸的軍士們倒是能好好松泛松泛了”,熟不拘禮,唐成面對當先走來的賈子興,略一拱手後笑着招呼道。
因這段時間饒樂草原上打的熱鬧,賈子興雖早就明言除非奉有幽州大都督府的軍令,否則天成軍絕不會參與戰事,但未雨綢缪,他這老行伍最近一段時間也沒閑着,每天都在變着法兒的操練手下四千軍士,日日訓練量之大使得四千邊軍苦不堪言,唐成調笑的話正是依此而來。
聞言,賈子興深深的看了唐成一眼後哈哈一笑道:“唐司馬根底深厚直達長安,貴人有命,某就是想不來也不成啊”。
賈子興這句話可謂是意味深長,長安!唐成一聽到這兩個字頓時就想到了李隆基及張亮,他們又有什麽舉動了?
盡管心思翻湧,但這露天地裏實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唐成回看了賈子興一眼後沒再細問,面帶笑容到了張相文面前。
将張相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唐成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後才笑着開言道:“不錯,看着比以前沉穩多了,不過你一縣之尊不好好在龍門呆着跑我這兒來作甚,地方官擅離轄境可是重罪,吏部隔得遠就不說,仔細妫州府衙知道後收拾你”。
說來也怪,跟着賈子興走來時還是一派沉穩的張相文到了唐成面前後就又沒了正形兒,吃了重重的一巴掌龇牙咧嘴的觍臉笑道:“還是托大哥當日留下的福萌,妫州府衙壓根兒就不管龍門縣的細務,若不是這段時間因着饒樂的戰事縣裏有些人心浮動,我早就溜過來了”。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龍門縣百姓爲此事人心躁動的事情唐成也知道,當初九姓胡的阿史德支爲這還專門跑過來一趟,此時又聽張相文這麽說,他也有些不放心的跟着問了一句,“如今民心如何?”。
“安穩了”,張相文長出一口氣後嘻嘻笑道:“一來是饒樂開打都這麽長時間了,還沒見着一個奚人過界河,龍門縣倒比往常草原遇到災荒年景時還太平,竟是連小股劫掠的都沒有;二來嘛是往來商賈将大哥坐鎮界河,誓保龍門安危之事宣揚的人盡皆知。大哥你在龍門縣的聲望可謂是如日中天,一聽到這個,又沒見着奚人過河,人心慢慢的就自然安定下來了。這些日子我可是聽手下好幾個下去辦差的衙役都說過,如今縣裏好多人家都供着大哥的長生牌位,指着你保一方平安”。
坐鎮界河,誓保龍門安危這是當日爲安撫憂心忡忡而來的阿史德支時說的原話,沒想到此人背過身就将借着往來行商将之四處傳揚,唐成聞聽此言略一思忖之後就明白了阿史德支的意思,這個九姓胡分明是在拿他的話堵他的腳,合着這個胡人當着自己面時說的那些放心話都是假的,心底裏還是怕他跑了,所以存心挾裹着滿龍門縣百姓的悠悠衆口把自己釘死在界河邊兒上。
當日的大話已經傳的盡人皆知,隻要是要點臉面的誰能食言而肥的甩手就走?
難怪北地性格直爽粗豪的胡人看不得九姓胡,将其以雜種視之,這些人肚子裏的彎彎繞着實不少。
想明白之後唐成也沒就此深說,“好小子,一段時間沒見你這馬屁功夫倒是精熟無比了,不過你這話該對妫州趙刺史說才對,管着你考功的可是他,跟我說沒用”,唐成又将笑嘻嘻的張相文拍了一巴掌後,轉到了七織面前。
草原上風大天冷,吹得七織臉上紅撲撲的,她本就豔媚天成,如此一來愈發增添了麗色,引來帳幕周圍那些當值軍士偷偷張望不已。
自從當日離了龍門縣後,唐成就再沒近過女色,本就是憋的狠了,此時再一見七織如此豔美,頓時就覺得身上起了一團火,心裏也跟長了草似的鼓鼓撓撓湧起的都是欲望,無奈衆人面前又不好表露,隻能強壓下來故作平靜道:“天寒地凍的你怎麽來了?”,嘴裏說着,他已順手将七織肩上圍着的狐皮大氅緊了緊,拇指無意中劃過七織頸子上細膩嫩滑的肌膚時,身上的火騰的一下燒的更旺了。
七織本出身于揚州煙花第一的快活樓,雖說是個清倌身子,但耳濡目染之下對男女之事也是再敏感不過的,饒是唐成壓抑着心思卻也沒瞞過她。一時間臉上的紅又深了幾分,卻不知究竟是風吹的,還是情動後給熏蒸的,隻是她的眼裏莫名的就迷蒙起來,其天生的豔媚在一刻發散到了極緻,隻讓左近本是偷看的軍士們連頭都忘了回。
這小妖精實在是迷死人不賠命!面對着這般的七織就連唐成現在也不敢多看,免得久不沾女色之下萬一顯露出什麽來惹的賈子興與張相文笑話,那可就丢人了,“安祿山,你怎麽也來了?這些日子沒見,你的健舞學的如何了?”。
“師傅要來饒樂,正好小人懂這奚人言語,就跟着過來了”,安祿山向唐成恭敬一禮後昂揚道:“随師傅習舞數月,小人雖然愚笨,也不敢辜負師父一片教導苦心,大人若是有暇,小人願爲舞助興”,雖然話說的謙遜,但其言語中的自信卻是掩都掩不住。
安祿山畢竟還是就是安祿山!“看,即便再沒閑暇,你這胡旋舞本官總是要看的”,這一刻唐成笑的實在是惬意無比,原本的曆史裏,寵冠一朝,身兼三鎮節度使的安祿山除了到長安向玄宗及楊貴妃邀寵時會主動跳起擅長的胡旋舞之外,滿天下還有誰能得他歌舞助興。
哈哈笑完之後,唐成轉身向賈子興伸手一引道:“草原風大,咱們進帳叙話,都尉大人請!”。
進帳之後坐定又寒暄了幾句,唐成見賈子興幾度向他施眼色,遂就命鄭三領着張相文及七織、安祿山去别帳梳洗,一時間這座炭火正燃,暖意融融的帳幕裏就隻剩了兩人。
目睹帳門重新放下後,唐成放下手中的茶盞輕笑道:“賈都尉素來豪爽,怎麽今天蛇蛇蠍蠍的”。
唐成上任龍門縣令以來兩人合作發财早就處的熟了,聞言,賈子興沒好氣的瞅了他一眼,“還不都是你招來的!不過能得京裏這位如此相待,老哥我這回可是真服了你”,嘴裏說着,他已從貼身處掏出一封信箋遞了過來。
李隆基的親筆信!方一接過信箋,唐成立時就認出信箋封套上的字正是出自李隆基手迹,等取出信先一看末尾,落款果不其然是“東宮主人”四字。
回過頭将這封寫給賈子興的信細細看完,李隆基說的話雖然不少,但意思倒也簡單,就是讓賈子興在饒樂局勢紛雜之時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唐成的性命,隻要能完成此一任務即便是違了幽州都督府軍令東宮也會出手……這封信裏雖然話說的有些模糊,但無論利誘還是威脅卻都清清楚楚,任誰看了這封信都能實實在在感受到“東宮主人”對他唐成安危的在意。
“老弟,你這根子可藏的着實不淺哪”,待唐成看完書信後,小口呷着茶水的賈子興用發熱的聲調道:“若不是因爲你,老哥我這小小的邊軍都尉能入得了太子的眼?更别說這親筆手書了。方今朝廷中的形勢你比老哥清楚,東宮能在這時候給我這個素未謀面的厮殺漢寫下這般落款的信來,實是擔着些風險的。不過這也正好說明了老弟你在太子心中的地位,難得,着實難得!”。
唐成自然明白賈子興的意思,此時正是李隆基與太平公主在朝堂裏争鬥激烈的時候,而東宮與賈子興又素無接觸,這封信無論怎麽看都是冒失之舉,若是賈子興另有想法這封信又落在太平公主手裏的話,不大不小就是一個讓人攻擊的把柄,客觀分析李隆基的身份與處境,這不能不說是一記昏招兒。
但若非如此也就看不出信中的真心意。
這樣的信件自然不會走驿遞或者是急腳遞,必然是要派信得過的下人親自送來才放心,算算張亮回京的時間,再算算從長安送信到此的時間,顯然這封信是李隆基在張亮回京不久後便送出的。
不管李隆基是出于什麽目的而寫下的這封信,就沖這封信及落款處毫無掩飾的“東宮主人”四字,就多少緩解了唐成心底對其過河拆橋的一些怨恨與失望。
“有勞殿下惦記了”,唐成遞還書信時微微一笑道:“既然賈都尉能把這封信給我看,想必心裏已經有了準主意”。
賈子興眼見唐成看完信後還能如此從容,忍不住歎了一聲自愧不如,這可是當朝太子的親筆手書,他昨天接到時都激動的一夜輾轉難以安眠,而眼前的唐成可是實實在在的當事人。若是換了一個人親眼見到太子如此心意,就算不感恩流涕也多少會有些激動難抑的表現,有幾個能像他這樣行若無事?
寵辱不驚,是爲君子。以前還隻是聽說,眼下可是實打實親見了。
賈子興從唐成臉上收回目光,接過信箋将其于貼肉處小心收好後,端起茶盞粗聲笑道:“太子鈞命,我這厮殺漢有幾個膽子不從?再說……老弟你可是我的财神爺,就沒有殿下這封信,我也不能坐視你有危險而不救”。
賈子興這話真真假假做不得準,畢竟當初僅是出兵界河都花費了偌大的心思,要不是唐成直接以龍門大市場的分紅做威脅,這老兵油子還不肯動,現在的話倒是說的脆生了。
以唐成如今的官場曆練自然不會翻這老賬,聽過之後也真真假假的拱手一禮,“謝過老哥關照了”,謝過之後,他緊跟着又問了一句,“怎麽樣,都尉大人可還堅持邊軍絕不進入饒樂草原的主張?”。
賈子興聞問沒急着回答,就在座中沉吟起來,其間或許就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是他閑着的那隻左手幾度在無意之中撫上了右胸處,而那裏貼身放着的正是李隆基的那份手書。
看到賈子興這無意之中的動作,雖然他還沒給出明确的答複,唐成已端起茶盞淺笑着呷了一口。
此事成了!
以賈子興的身份而言,若沒有特殊機緣的話這一輩子也别想跟東宮太子搭上半點關系,而這種關系對于一個吃朝廷飯的官身人來說到底有多大作用不言而喻。現在的問題是賈子興要想牢固住這層關系,并在将來轉化爲實實在在的官場升遷,就不能不考慮他唐成的想法。
畢竟自己才是将其與東宮連接起來的樞紐,而李隆基對自己的看重也是他實實在在感受過的。
賈子興已經年過四十了,未來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富貴險中求,這對賈子興而言就是一個巨大的賭博,風險與收益都無比巨大的賭博,而其無意識中的動作其實已經透露了他下注的結果。
堪堪等唐成将盞中的殘茶吃盡,賈子興也已做出了決斷,豎起食指的他一臉的鄭重,“一次機會,唐司馬若想動用天成軍入饒樂草原參戰的話就隻有一次機會,且可供調動運用的時間最長不會超過十日,這次機會用還是不用,該怎麽用,用在什麽地方可得想清楚了!”。
“好!”,唐成展眉擊掌贊道:“殺伐決斷,賈都尉好氣魄”。
聞言,賈子興卻沒有半點被人誇贊的高興,“老弟你就不要再撺掇死人上吊了,天成軍一旦跨過界河進入饒樂草原,某這違令擅動刀兵的罪過可就算坐實了,這等罔顧軍律的事情是什麽罪名兒我不說你也知道。還望老弟給京裏這位去信時多幫我說說好話,沒得使我落個沒下場的結局”,說話之間,賈子興再次伸手拍了拍胸前藏着的那份信箋。
“咱們相識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我唐成做事的章程老哥你也該知道”,難得賈子興因着李隆基的來信終于吐了口,唐成就容不得他再退回去,端着茶瓯親自爲其續茶時和聲鼓勁兒道:“都尉大人但放寬心,一來這八千天成軍我未必就真會用得上,不過是以防萬一罷了;再則某還有幾分自信能在太子面前說的上話,當今太子乃是被先神龍天後親口贊譽爲‘吾家千裏駒’的人物,素不輕易許人,但一旦真應下什麽也沒有言而無信的先例;這第三嘛,雖然現今幽州張大都督遠離朝堂争鬥,但東宮在大都督府也未必無人”。
賈子興猛然擡起頭來。
見狀,唐成伸手虛指了指帳外淺淺一笑,“老哥敢是忘了那一百騎兵及黃桦木弩的事情?”。
賈子興的眼神更亮了,黃桦木弩乃軍中重器,素來看管的甚緊,平常每一具弩弓的進出都要嚴格記錄造冊,更别說出借地方了。但上次唐成将要往饒樂草原時,大都督府卻反常的行來公文,不僅借予其一百具弩弓,甚至還有多達兩隊百人的精銳騎兵。當時賈子興都詫異唐成一個小小的縣令何來如此大的本事竟然能把手伸到大都督府,現在看來根底卻是在這裏了。
想明白這些之後,賈子興雖沒有完全放心,但臉上的忐忑卻是消失了不少,唐成的鼓勁也收到了預期效果。
賈子興在事情說完後就沒再多做停留,唐成将其送出帳幕後再次隔着界河眺望對面的聯營軍帳時,臉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意外之喜啊,李隆基一封書信使得他手中多了八千可用之軍,有了這八千把軍刀,唐成自覺對饒樂的介入更增了幾分底氣。八千人雖然不算多,但唐成更看重的其實本就不是他們的戰力,而是天成軍身上的“大唐正規邊軍”身份,以及這個身份所代表的唐朝廷的态度。
雖然這個态度對于他而言是假的,但對于草原上的人來說呢?當八千把明晃晃的軍刀在眼前出現時,又有誰還敢再死抱着唐朝廷不會插手饒樂事物的想法?介時這八千人就會被無限放大,要知道大唐最精銳的邊軍可是多達二十餘萬的。
四兩撥千千,以小力搏大勢,随後再因勢化機,數年的官場曆練下來,唐成最喜歡也擅長的就是這個手法,早在最開始想到要打這八千天成軍主意的時候,唐成就沒把他們僅僅簡單的當做軍事上的一群厮殺漢來用,訛詐也好,威懾也好,他對這八千天成軍的使用始終是着眼于政治的。
對于手中掌握的任何資源皆能以政治眼光及手法去操弄,以期獲得最大的收益。經過數年唐朝公務員生涯的曆練之後,唐成對于仕宦之路的認識及适應已在不知不覺中慢慢走向成熟。
目睹賈子興帶着護兵過了界河浮橋之後,唐成這才轉回自己的皮帳命人将張相文叫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