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節正是夏日将盡,也是一年裏水草最爲豐茂的時候,若按正常情況來說這個時候的草原最該呈現的就是一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情景,但唐成等人一路趕往大都督府的途中,道路兩邊的草場上幾乎就見不到牛群羊群,偶爾碰上的行人也都是挎彎刀、背長弓的奚人丁壯,神色凝重的奔向同一個方向。
奚人部族已經開始集結了!看到這一幕唐成心裏的急促又多了幾分,眼瞅着這已經是月末了,誰讓那見鬼的饒樂大都督府建的那麽遠,算算腳程要在月初之前趕到已是絕無可能。
暗自咬了咬牙,唐成雙腳猛一叩馬腹,再提兩分速度的向前疾沖而去。
作爲一個純遊牧民族,饒樂奚人實在不太擅長築城,就連奚王所在的大都督府駐地也不過隻是圍了一層土牆,若将這樣的東西也稱呼爲“城”的話實在是有些太過于勉強了。
當唐成曉行夜宿趕到這個土圍子下面的時候,距離本月初一天子在長安拜祭太廟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天,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消息從長安傳回饒樂還得些時候,那兩個忌憚着朝廷态度的部族首領在确切消息到達前尚不曾興兵,不過從沿途奚人丁壯的集結情況來看,他們的耐性顯然也已經到了極限。
見到饒樂都督府駐地尚還算平靜,唐成長出了一口氣,騎在馬上不斷喘着粗氣的他打量着眼前這個幾乎不具備太多防禦能力的土圍子的同時,愈發堅定了來時路上思慮好的謀劃。
唐成等人剛在土圍子下駐足不一會兒,便見前方鉚着大鐵釘的沉重木門開處,一隊張弓搭箭的奚人丁壯沖了出來。
這些奚人并無整齊的隊形,但看似雜亂的隊伍中卻頗的相互照應之妙,眼見這些奚人來勢不善,那兩隊天成軍兵士伸手就向腰間衣服下挂着的弩弓摸去。
聽見後邊的響動,唐成擡起手來壓了壓,也沒回頭隻是看着前方原來越近的那個壯碩奚人。
“你是什麽人?來這兒幹什麽?”,盡管腔調很古怪,但這壯碩奚人說的畢竟還是唐語,問話的同時他一臉戒備的看着唐成身後那百多個天成軍兵士。
自太宗皇帝李世民巡視北方邊地以來,數十年間随着唐朝國力穩步增強,其文化影響力也越來越大,不僅是北方這些胡族上層,就連安西、安東、安南都護府轄區内那些小邦蕃族的上層社會也頗以能說唐語,服唐服爲榮,這種風尚甚至經由新羅傳到了扶桑島上。不過這也僅限于各族高層,眼前這壯碩奚人既然能說唐音,顯然在族中地位不低。
“吏部新委饒樂都督府司馬前來履任,将軍的唐語說的很不錯嘛!”,唐成邊輕笑着說話,邊自懷中将吏部公文與銀龜袋等一并掏出遞了過去。
那壯碩奚人聽到唐成的來曆後臉上頓時露出濃濃的喜色來,吃力的翻看完手中的公文後,他居然就在馬上來了一個像模像樣的拱手禮:“唐大人謬贊了,請!”。
壯碩奚人的唐音及唐禮真比什麽都有效,瞬間便解除了天成軍士們的緊張,甚至還有很多人跟着唐成及柳随風輕笑出聲。
“将軍請!”,唐成還了一個标準的拱手禮後,策馬向木門内走去。
壯碩奚人學着唐成的樣子手上比劃了兩下後再一揮,随他出來的奚人丁壯便都收了弓箭。
輕叩馬腹與唐成并肩而行,這壯碩奚人徑直開口問道:“唐大人,近來草原上盛傳天可汗不想再管饒樂的事情了,這消息是真是假?”。
這麽大的事情注定是瞞不了人的!唐成心底歎息了一聲,臉上卻依舊淺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天可汗雖撫有天下,卻不會輕棄一子一民,将軍多慮了!對了,大都督府怎麽走?”。
“這邊。這樣就好”,這個年紀不大的壯碩奚人顯然很樂意聽到這樣的消息,“我就知道這是契丹人搞的鬼,他們早就垂涎落雁川的豐美水草,沙利部落爲争王位迷了心找他們借力,天狼大神早晚會降罰給他們”。
松漠都督府的契丹人怎麽也摻和進來了,突然聽到這個消息的唐成盡管很是好奇,但口中卻沒多說什麽,萬言萬當,不如一緘,尤其對一個初來乍到者而言就更是如此,反正該知道的最終都會知道,表現的太過急切并不好。
土圍子并不大,很快就到了大都督府,這大都督府本就是由長安匠作監派員按王府規格建成,再有周圍草原及簡陋土圍子的襯托就愈發的富貴堂皇,磅礴大氣。
“這就是大都督府”,壯碩奚人的紹介裏帶着濃濃的自豪之意,“請唐司馬稍待”。
他跑到裏面去了一會兒後便帶着另一個奚人走了出來,将唐成交給這個奚人後,壯碩漢子再次拱手一禮後轉身回了前門,不得不說的是他這次的拱手禮比開始那次像樣的多了。
都督府裏出來的這個奚人撇着一口更爲生澀的唐腔,“大都督在露台飲酒,唐大人請随我來”,言畢,他便不再多說什麽的轉身當先領路。
見這奚人一臉深重的憂慮之色,唐成向柳随風等人擺擺手示意他們就在此等候後,便跟着那人上了台階往大都督府裏走去。
饒樂大都督府不僅是從外面看着華美,裏面的陳設布置更是精美到了極處,來自海東的珊瑚樹、真臘國的香木屏風、波斯的華美地毯等豪奢物比比皆是,這些東西都是曆次朝貢之後唐天子出内庫賞賜下的四海珍物,積少爲多之後便将這一處奚王府邸裝扮的比帝京侯王之家更爲氣派。
沿途看着這大都督府,再想想圖也卓的皮帳,唐成不禁搖了搖頭,這二者之間根本不具備任何可比性。
露台建在都督府最高處,唐成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時視野陡然開闊,土圍子後面不遠處那連綿十餘裏的營帳一覽無餘的呈現出來,營地周圍正有無數奚人在跑馬練習騎射,隻看這場面當不下三四萬人馬。
這明顯是李誠忠集結起來的人馬,隻不過唐成看到這人騰馬嘶的一幕時不僅沒有安心歡喜之意,反倒是緊緊蹙起了眉頭。
跟整個大都督府的建築風格一樣,露台也修的異常華美大氣,放眼處是碧色連天的草原,涼風習習之中坐在這樣的華美高台上飲酒作樂,無論是從實際感覺還是心理感受來說都有一種讓人迷醉的感覺。
簡而言之,由于地勢及周圍景色太過平坦及自然樸素,就使得身處這個華美宮殿高高露台上的人很容易生出一種權勢在手、天下我有的心理滿足感,而對于某些人來說,這種感覺一旦嘗試之後就如同毒品一樣是會上瘾的。
這是唐成第一次見到李誠忠——一個五十多歲身形已經發福到臃腫的胖子,看來他這酒已經喝的有些時候了,紅紅的臉上醉意醺然,被臉上肥肉擠的愈發顯小的眼睛裏毫無神采可言,一片散亂。
看着眼前的李誠忠,唐成莫名的感受到了一股深重的暮氣,暮氣裏還夾雜着些許絕望的癫狂,這種感覺就像一個自知患了絕症的人臨死前無所顧忌的暴飲暴食一樣,狂歡的越厲害,背後的絕望也越深沉。
露台上除了李誠忠之外,尚有四個奚人陪飲,四人中年紀最小的約莫也過了四十,他們毫無例外的都跟李誠忠一樣穿着唐服,且唐服選用的都是很鮮豔的那種顔色,這就使得四人看來份外醒目。
“你就是新來的司馬?”李誠忠看也沒看仆役轉呈上的公文等物,随手将之扔到了身前的案幾上,那份吏部公文上頓時就沾上了淋漓的湯汁酒水,“說吧,你給本王帶來了多少兵馬?”。
李誠忠這滿帶譏嘲的問話剛一出口,那四個陪飲的族長頓時發出了一片冷笑之聲。
他們已經知道朝廷要放棄饒樂的消息了!李誠忠等人的表現讓唐成腦海中頓時冒出這麽個念頭來,不過既然如此的話,那适才守門的将領爲何還問出那樣的問題來?
瞬時之間,面對這意料之外的突然情況,唐成的心思如電石火花般轉個不停,是了,李誠忠等人雖然已經知道這個消息卻沒有對下面人說,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此人能當上奚王全靠唐朝廷的支持,朝廷就是他最大的靠山,現在這節骨眼兒上若讓下面人知道其已失了靠山,不用等那兩個部族來攻,他這王位先就已經坐不住了。
論實力别說那兩強聯手,就是隻來一個他也頂不住。李誠忠既然已經知道朝廷的态度,又憑什麽還在強撐?
“怎麽,啞巴了?”。
唐成沒理會這越來越濃烈的譏嘲,淡淡的語調道:“除了幾個從人之外未有一兵一卒”。
“既無兵馬那要你來幹什麽?”,李誠忠的話語裏已不僅僅是譏嘲,身子猛然俯前的他用盯仇人般的眼光緊盯着唐成,滿是恨意道:“你說,既無兵馬,你那背信棄義的朝廷還派你來幹什麽?”。
“噢!李都督怕是忘了,若無我那個背信棄義的朝廷,這大都督府怕還輪不着李都督你來住吧,更别說坐在這露台上飲酒作樂了”,唐成冷冷一笑的反唇相譏,“同樣也是我那個背信棄義的朝廷命某來救你這忘恩負義之人!”。
唐成此言一出當真是滿座皆驚,“大膽”,片刻的靜默之後,便見距離他最近的紅衣奚人猛然拔出随身的腰刀就要撲過來。
在說出這番話前唐成已有心理準備,紅衣奚人剛動,他已反腕從薄薄的風氅後掏出了黃桦木弩。
“本官自與王爺說話,輪得着你這不知尊卑的賤民多口?”,今日天氣晴好,在灑向露台的陽光照射下,唐成手中黃桦木弩的弓矢益發顯的寒光逼人,紅衣奚漢剛剛撲出的身子在這道直指其胸前的寒光下硬生生停住,隻是這厮也端的是個狠角兒,到了這個地步也沒有半點要退的意思,一雙眼睛狼一樣緊盯着唐成。
“都坐下!”,李誠忠喝住那三個随之站起的族長後,冷冷一笑道:“我倒是想聽聽你準備怎麽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