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亮靜靜的看着唐成,等他的答複。
沉吟中唐成湊過茶盞小口的呷飲起來,一直到将一盞茶喝完也沒說話,張亮也不急,隻是靜靜的等着。
終于喝完了最後一口茶水,唐成放下茶盞看着張亮淺淺一笑道:“明之怎麽會說到這個?難倒現在的皇城吏部不在太平的掌控之中了?六品以下官員的升遷調轉無論如何繞不過吏部的。”
“戶部管錢糧,吏部管烏紗,這樣的地方公主怎麽舍得放手?”,張亮再次提過茶瓯幫唐成續添茶水,茶水汩汩聲中聲音不斷道:“不過近來朝局有了些變化,家兄及張道濟等人雖調不回來,無缺你一個八品官當無問題”。
唐成順手将張亮的茶盞也拿過來放在茶瓯下,“嗯,什麽變化,願聞其詳”。
“太平自武後朝便開始經營實力,曆前朝直至如今,勢力之大已無需多言。當今政事堂中七位宰執五出其門,殿下根基太淺實難與之抗衡,從無缺你被逼出京到現在,太平上依仗天子信任,下把持吏部,将殿下的心腹親信或放或流,張道濟,家兄,概而言之,當日宮變前無缺在相王府中所見諸人現在基本都已被逐出京城”。
“先去枝葉再取主幹,太平好手段”,張亮所說的情況唐成在後世的曆史書中見過,是以對太平施展的這手段并不意外,“那殿下又是如何因應?”。
“殿下雖有太子名份,但一日不登大位便無實權,雖則皇城各部寺監事務皆能過問卻又什麽都管不了,情勢如此便隻能暫時收縮做好兩件事,一則說服陛下将萬騎及飛騎軍權交給了二王爺和三王爺;二則勤于聯絡王族宗親以固東宮之位。至于家兄等人被放流之事實無力兼顧”。
唐成聽完忍不住贊了一句,“實力不濟之下硬拼不爲智者所取,壯士斷腕,該退讓的就當退的果斷,但該堅持的則一步不退,殿下英明,做得好!隻要把軍權和名份牢握手中,縱然太平一黨氣焰滔天,殿下依舊堅若磐石,靠一幫子文官雖然能起勢,卻是變不了天的”。
“無缺說得好”,張亮笑着點了點頭,“殿下雖在朝堂上節節敗退,但任太平幾度施展亦不曾動搖東宮大位,飛騎萬騎亦是以東宮馬首是瞻”。
“嗯”,唐成哈哈一笑,“看來情勢倒不算太壞,明之你剛才所說的朝局變化又是什麽?”。
“兵法有雲,柔不可守,守不可久,否則長而久之之下難免宗室及軍中不生變化,殿下早已有意反擊,但一直不得機會”,說到這裏時,張亮嘿嘿一笑道:“然則托天之幸,近日以來陛下倦政之意越來越明顯,宮中數度傳出陛下有退位太上皇之意的消息”。
當今天子李旦實在是古今帝王中的異類,心性恬淡天下知名,實實在在沒多少皇帝瘾,當年就曾經将帝位讓給哥哥中宗李顯,現在看來他又嫌累不想幹了,而曆史中他也正是這麽做的,誅殺韋後登基稱制還不到兩年就把帝位禅讓給了兒子李隆基,自己則退位太上皇安享清閑去了,現在看來,一切都還在按着曆史既有的軌迹去走。
曆史是政治、經濟、軍事及世間萬物的綜合體,其運行起來的慣性之大更勝于于海嘯山崩,個人面對這樣的天地巨力或許能夠逃生,甚至還能順勢做些什麽,但若一心想着阻擋或是使其改流,雖然并非絕無可能,卻也千難萬難。
即便對于穿越者來說也同樣如此!穿越回去消滅一個曆史人物或許容易,但隻要産生某類曆史事件的曆史土壤還在,死了這一個總會有另一個頂上來,隻治标不治本永遠都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
即便早已知道此事,唐成在聽到張亮這話後還是一臉驚喜的猛然站了起來,“明之,這消息可靠嗎?”。
“高力士親自從内宮傳出的信兒,當無問題”,張亮見素來沉穩的唐成也被自己這消息震成這樣,當即哈哈大笑起來,“無缺你可知陛下這些日子最常做的事情是什麽?”。
“别賣關子,快說”。
“宴飲”,張亮笑容不減的繼續道:“近日以來内宮之中宴飲不斷,每次陛下都會召殿下及太平與宴,以無缺之聰慧可看出陛下的心意何在?”。
“陛下是想借此機會彌縫殿下與太平的緊張關系?”。
張亮聞言贊許的一笑,“無缺見的明白,聖天子宅心仁厚最重親情,實不願見胞妹與親子如此劍拔弩張,但在這個時候如此密集安排宴飲,陛下心意已可窺端倪”。
唐成緩緩點了點頭,“明之是說陛下雖有倦政禅位之意,卻又擔心一旦避位則殿下與太平難免兵戎相見,是以刻意居中爲二人緩和關系?”。
“正是。所以近段時間以來的朝堂實可謂是難得的平靜,誰也不敢冒然挑起争鬥掃了天子臉面,太平雖然不甘也不得不在這個時候有所收斂,但這樣的平靜到底能保持多長時候誰也說不準,下次再爆發時必然愈發慘烈。殿下未雨綢缪,正是想趁這段難得的平靜時間積蓄些力量,以爲下次風暴之準備”,張亮說完,拍了拍唐成的肩膀道:“有聖天子在上面壓着,這段時間太平不敢做的太過分。無缺,此正是你回京良機,錯過這段時間可就難了”。
“長安……黃金之城啊,誰不想去呢?”,說這話時唐成微微低下了頭看着桌面上的茶盞,是以張亮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隻是……明之我也問你一句,某現在回了長安又能做什麽?”。
張亮想不到唐成竟然會問如此淺顯的問題,愣了一下後才道:“無缺你智計出衆,臨事每能用奇,正好回京爲殿下參謀贊劃”。
“明之謬贊了,以當今之朝局,殿下所行的控軍固位之舉正是上上之策,隻要堅持做好,俟聖天子禅位之後一切自當迎刃而解,大計既定,我去京城還有何用?”,唐成擡手阻了正要說話的張亮後繼續道:“再則,按明之适才所言,殿下現在所需的乃是可用于朝堂之中反制太平一黨的重臣,似我一個小小八品連參加朝會的資格都沒有,去之何益?倒不如留在這龍門曆練施政之道,以備殿下異日之用”。
“這……”,唐成這話句句屬實,卻讓張亮勸無可勸,隻能廢然歎道:“如今滿朝皆是太平黨羽,到哪兒去找重臣?這荒僻小縣還有什麽可留戀的,無缺你到了京城總能爲殿下添一份力量”。
見張亮如此,唐成刻意沉默着等了一會兒後才悠悠聲道:“怎麽沒有?不僅是有,而且還多”。
聞言,張亮神情一震,眼神灼灼的看着唐成,“在那兒?無缺莫要诓我”。
唐成嘿嘿一笑,擡手指了指地面,“就在這兒,就在這龍門縣中都有”。
張亮一臉疑惑,“龍門?”。
火籠燃的太旺,屋裏又封閉的很,時間長了難免悶氣,唐成起身走到窗邊推開雕花木窗後,就站在窗邊邊吹着新鮮的冷風邊緩緩聲道:“三年前李重俊兵變之事明之當沒忘記吧?”。
張亮點點頭。
“當日李重俊身死之後,朝中有許多重臣受其牽連或貶或放,韋庶人也正是趁此機會大力提拔親信從而一舉控制朝堂,當時長安皇城之震蕩綿延年餘,如今韋後已誅,聖天子在位,那些被貶流的臣子也到該回京的時候了。别的地方不知道,單是我這小小的龍門縣裏這樣的貶官便有十餘人,昔日官職最小者也是五品,其中孔珪更是至聖先師後裔,當之無愧的士林領袖,若能将這些人援引到朝堂之中,殿下立時便有了與太平相抗之力”。
“無缺你說的是他們?”,張明之雙眼猛然一亮,繼而又搖了搖頭,“這些人罪臣身份未消,加之人數太多,殿下便是想保,又能保的幾個?人少了照樣不濟事”。
他搖頭,唐成也笑着搖頭,“錯了,錯了,明之你想錯了,何需要保他們?”。
這一說張亮更茫然了,“那你的意思是?”。
“翻案!”,唐成笑眯眯的看着張亮一字一頓道:“殿下一個人都不用保,隻要給李重俊翻案就夠了,一旦李重俊聲名歸正,孔珪等受其牽連之臣子複職還京便是順理成章之事”。
聽到這裏張亮已是滿臉驚喜,“對呀!”,口中說着,他已忍不住上前在唐成肩上重重擂了一拳,擂完之後猶自難以平複心情,索性也不再坐的開始踱步起來,“我等怎麽沒想到?”。
“朝中局勢如此,明之與殿下将心思都專注在朝堂上,一時想不到這些也是常事”。
“無缺呀無缺,每次遇到你總能給人驚喜,此事若成,殿下定當記你大功”,張亮一臉興奮的說完之後,腳下步子頓了一下,“怕就怕太平那兒……”。
透了一陣氣後又感覺到冷,唐成遂又将窗子關了起來,“明之這是患得患失了!我且問你,李重俊當日是因何身死?”。
“宮變謀逆”。
“那他發動宮變所爲何事?”。
“誅奸臣,廢韋後”,說到這六個字時,張亮的眼神亮了。
“是啊,他當日做的與後來殿下及太平合力所爲之事有何區别?太平便是想攔又師出何名?再則當今天子最重親情,李重俊可是陛下的親侄子,名份,親情俱在,此事必成”,唐成斬釘截鐵的聲音讓張亮心中最後一絲疑慮也煙消雲散,“兩任太子做一樣事業,本朝弟太子爲前朝兄太子平反正名,這可是難得之佳話,此事既成,殿下不僅利可得人,更可得孝悌之名,實是名利雙收,有這等好事又何樂而不爲?”。
此時,張亮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但隻哈哈大笑而已,在他這笑聲中,唐成嘿嘿聲道:“無論是在朝堂中經營的時間還是年齡輩分,太平都比殿下老的多了,觀其如今之作爲,分明是以老壓少,她既然做得出以老人壓新人的勾當,殿下就不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擡死人壓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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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成在張亮房中又留了近半個時辰,由張亮研磨,他自己動手将兩人剛才商議之事寫成了一封送呈李隆基的書信,明天這封書信就将借助前往饒樂使團的信使通道以最快速度送往京城。
仔細吹幹信箋上的墨迹,看着張亮将信箋蠟封好,唐成囑咐了他幾句從饒樂回程時務必再至龍門一叙的話後,便欲起身告辭。
天色已晚,張亮自己明天一早也得趕回鎖陽關内驿館,是以也就沒再多留唐成,親送了他出來。
兩人邊往外走,想起一事的張亮邊道:“對了,無缺你上次來信交辦的事情我走之前已經安排的差不多了,殿下親自往禮部遞了話,那官兒聽殿下點的是法科進士,倒也爽快,令弟張相文今科高中當無問題。待他吏部關試之後在任職安排上無缺你可有什麽說的?”。
“多謝殿下及明之了”,張相文參加法科的事情弄妥當了,這實在是個好消息,“他自己有什麽想法?”。
“他十一月末到京的時候拿着你的書信找過我,當時某也曾問過他”,說到這兒張亮笑出聲來,“他就沒别的想法,隻說要來龍門跟着你。兄弟情深固然是好,隻是這龍門也實在太偏了些,無缺你看……”。
聞言,唐成靜靜想了一會兒後蓦然一笑道:“他既然想來就讓他來吧,正好我這衙門裏縣尉出缺,打虎親兄弟嘛,啊,哈哈!”。
“行,隻要你舍得讓他來,我還有什麽好說的”,張亮聞言也是哈哈一笑,“說到科考,今科應試的鄉貢生裏倒有一個風頭極勁的與無缺頗有淵源哪!”。
“誰?”。
“柳無涯,字随風,國朝初年名詩人劉庭芝的外孫,聽說他曾自承與你有同窗之誼,可有此事?”。
說到柳随風,唐成腦海裏頓時又出現了他那一副白衣勝雪的樣子,“原來是他!确有此事”。
“那無缺你可要小心這個同窗了,他如今可是鎮國公主府的紅人,太平前段時間一連辦了三次文會,次次皆是這柳随風高中魁首,看這架勢,今科頭名十有八九就落在他身上了”,言至此處,張亮蓦然古怪的一笑,“無缺,此人相貌如何?”。
“不管是相貌還是風儀皆是上佳之選”,唐成轉念之後就明白過來張亮這古怪笑容裏面的含義,太平跟她母親則天皇後嗜好相同,都喜歡俊俏少年郎,當年蓮花六郎張昌宗就是其最先發現并招羅帳中的,“柳随風這人驕傲的很,明之所想之事不太可能”。
“再驕傲的人面對權勢富貴也得折腰”,張亮笑着擺擺手,“罷了,不說此事了。隻是聽他在長安士林中議及你時頗有贊許推崇之詞,是以特地提個醒兒罷了,此一時彼一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