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行商到坐商,這絕不僅僅意味着隻是貿易方式的改變,對于阿史德支這樣的九姓商胡出身而言,它更意味着穩定的财富以及财富的安全。
出身于一個遭人歧視的毫無根基可言的種族,偏又積攢下巨大的财富,這情形就如同手無縛雞之力的三歲小兒手捧寶玉而過鬧市,小兒無罪,懷玉其罪。
阿史德支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才會多年流離,即便不是爲了商賈貿易也絕不在一個地方過多停留,而那分散在各地的産業也不敢直接挂上自己的名字。
周圍分布着近五萬固定人口的貿易集市,僅僅是這一點就足以讓阿史德支心動了,這裏是遊牧民族的天下,逐水草而居的習俗注定了這一片廣袤的大地上幾乎沒什麽太大的城市,即便是饒樂和松漠都督府所在地又有多少常住人口?更别說這個貿易集市還是建在饒樂草原與内陸交通的最關節點上,而據此前所看到的不見首尾的奚人牛車隊,顯然這個唐縣令已經成功解決了此前幾十年不曾解決過的問題,即便不是全部的權利,至少也是将他個人的影響力滲透到了龍門草原上。
龍門奚,再加上一個廣闊無比的饒樂草原,如山的皮貨,如天際白雲般成片的牛群,羊群,馬群,饒是阿史德支精于計算,也無法算清這個貿易通道裏到底蘊藏着多大的财富。他隻知道僅僅是想想這些,身上的血都忍不住的發熱,一顆心也不受控制的急劇蹦跳起來。
與這些眼前及期望中的利益比起來,讓阿史德支心動的還有安全,徹底擺脫流民般境遇的安全,雖然他要爲此付出高昂的代價——不僅要把龍門縣衙大修梯田的糧食缺口補齊,承擔修造集市的全部錢糧花費,且在集市修好之後還要與縣衙、天成軍及龍門奚四方均分利潤。
就如同後世的普通歐洲人很難理解猶太人對安全近乎敏感的執着一樣,普通的大唐百姓也很難體會到九姓雜胡對安危安定的期盼,阿史德支當然不會盲目信任唐成,但作爲一個商賈他相信利益。
一個貿易集市要想真正賺錢,穩定的供貨與出貨渠道必不可少,這兩者越通暢貨物流通就越快,錢自然也就賺得越多,唐成一方雖然有貨物,有集市的管轄權,但他們卻沒有通往大唐内陸穩定且消化能力巨大的出貨渠道。
這種渠道絕非短短時間裏可以建立起來的,而這也正是阿史德支敢與唐成合作的最大依仗——你想賺錢就離不開我,這種利益上的紐結遠比任何口吐蓮花的說辭更可靠。
從二十多年四方貿易的經驗來看,這個胃口大的出奇的唐成現在要的越多,後面悍然毀約的可能性反而越小。
兩人之間的這次談判沒持續很長時間,從這一點上來說阿史德支還是很欣賞唐成的,雙方條件攤開之後,這個進士出身的縣令沒有像任何一個此前遇到過的官兒們一樣,心裏分明是狼一般的貪婪,嘴上偏還要說着子曰詩雲君子不言利之類的彎彎繞。
雖然他身上還穿着官衣,但嘴裏說出來的話甚至比商賈更直接,我要什麽,又能給你什麽,一樁樁一件件清清楚楚,涉及到利益之争時锱铢必較,而且其對商賈行的利潤構成與分析,甚至是貿易心理都能說的頭頭是道,以至于阿史德支一度出現了幻覺——這個談判起來比商賈更商賈的年輕人真的是自小讀聖賢書,以進士出身放外任的朝廷命官?
盡管心裏已經有了準譜,但阿史德支并沒有就此一口答應,對此唐成含笑表示了理解,倒并沒有用話語催逼。
畢竟這個生意的盤子實在不小,前景尤其的大。單憑阿史德支一個人還吃不下來,要找人商量拉合夥人也是情理中事。再則他對自己也未必就那麽信任,涉及到這麽大盤口的生意,怎麽着也得給他留點時間來盤盤自己的底細,順便核實自己此前所說的一切。
拉吧,拉來的人越多越好,任何的繁榮總是建立在堅實的人口基數上的,人多雖然不一定必然帶來繁榮,但沒人肯定繁榮不起來,更别說能讓阿史德支瞧上眼的人怎麽着也得是有些身家的主兒,作爲一個如今正瘠貧如洗的龍門縣令,唐成對有錢人來龍門定居總是很歡迎的。
有錢人好啊,有錢人不僅消費力高,而且下人還用的多,不管他是買還是雇,每多用一人也就意味着龍門縣裏又多了一個找到吃飯門路的,而每一個找到吃飯門路的人至少還能再養活一個人。
身爲一地縣令,不就是要讓轄地子民都能過上好日子,而過上好日子的第一前提就是要有飯吃,至于這口飯到底是靠種地還是做傭賺來的,唐成自然不會像這時代的官兒們一樣介意。
重要的是有飯吃而不是這口飯是怎麽掙來的,隻要不違反大唐律式,他這個縣令就一律歡迎。
坐在回衙的馬車上雜想到這裏時,唐成不免自嘲的笑了笑,眨眼之間穿越都三年了,三年下來從吃穿住行乃至于說話方式上他都跟唐人沒什麽區别了,隻是腦子裏的許多想法及做事的思維方式卻是無法改變,隻怕也永遠不可能改變了。
說起來還真要感謝這時代差異,要不是這時代商賈的社會地位太低,跟阿史德支的談判豈能如此容易?又豈能底氣十足的提出那麽多要求,這要是擱在穿越前的後世簡直不可想象。
阿史德支這裏的事情暫時挽下一個扣之後,唐成想着總算能清閑幾天了,經過最初的忙張慌亂之後如今衙門裏各項事務已經理順,楊繳等人各有分司,各行其事,已經沒有那麽多必須他親自出面解決的問題了。
該勤力的時候勤力,該放手的時候就放手,畢竟後世裏是混過大公司的,這點管理經驗唐成總還是知道的。
可惜清閑的好日子還沒過上一天就被龍門驿送來的通報給攪黃了,也不知從哪兒刮來的陰風,竟然把禦史台派駐到河北道的監察禦史給吹到了龍門縣。
“此事屬實?”。
“甘禦史現在就住在驿館裏”,來報信的驿吏重重點頭道:“官諜和吏部下發的銅龜都已驗看過,再錯不了的”。
“嗯”,确認過後,唐成扭頭過去看向了楊繳,“依楊先生看,這個甘鴻宇此來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楊繳想了想後皺着眉頭道:“這還真不好說,要按他的職司來說是專門監察彈劾地方的,但這行事……他要真有心找縣衙麻煩的話該微服才對,又怎麽會住在龍門驿?這不是明告訴衙門他人已經到了”。
官場上不同的職司就有不同的做事方法,這些方法雖然不是硬性規定,但大家都約定俗成的遵守,而這個甘鴻宇的作爲卻是讓人不解的很,不找事你就别來,反之就不該這樣大模大樣的住官家驿館。
分明是找事的職司卻又跑到驿站去住,難倒他是想暗示什麽?
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吧!因是有此前在金州州衙的經曆,唐成對握有直奏之權的監察禦史很重視,對于龍門縣及他本人來說,這些人成不了事,但壞事的本事卻是一個頂仨,而以縣衙如今的情況來看,鋪開這麽大攤子實在是經不起折騰。
想明白之後,唐成便有了決定,“楊先生,等會兒你派個人拿我的名刺去驿館,今晚就在龍門客棧設宴爲甘禦史接風,提前派人去客棧裏打個招呼,讓那個掌櫃管平潮把最好的雅閣留出來,酒菜安排也要精心準備。此外你跟賈旭和錢總捕打個招呼,晚上的接風宴務必都要到,咱們該做的場面一定要做到”。
“好”,楊繳點了點頭後與那驿吏一起出了公事房。
散衙鍾聲敲響,正當唐成準備回後衙換衣裳去龍門客棧的時候,楊繳又回來了,“明府,甘鴻宇把名刺退回了”。
“嗯?”。
“不僅名刺退回,接風宴也拒了,說的理由是旅途勞乏”,楊繳說着将名刺遞回到唐成面前的書案上,“情況有些不對呀,我剛才去驿站問了問,此人投宿驿館的時間雖短,但一舉一動卻是嚴扣着章程,就連我試探着派人送去的幾碟果脯都被他明言記在了私人賬上,做官的撇清到這個地步可真是少見”。
唐承隋緒在全國範圍内建立了由朝廷供應的驿站體系,官員公務往來時住在裏面的一應花銷是不用自己掏錢的,隻不過不同的品級有不同的供應标準,然則雖有朝廷明令的标準,但幾十年下來各種變通的法門也是與日俱增,無權的清水閑官未必就能享受到該享受到的待遇,而有實權的官兒超越品秩享受待遇也是常事。
監察禦史身爲天子耳目是有實權的,别說幾碟子果脯,就是他再有更過分的要求地方驿館一般也不會拒絕,便是自己的賬上走不出這筆花銷,各地衙門的賬房也不會拒絕這種賬目。
從這個背景上來說,甘鴻宇的這種行爲的确是撇清的太厲害了。
一個禦史言官開始撇清的時候,這意味着什麽還用多說?
“黃昏不宜拜客,明天早上我去驿館拜會他一趟,一來是盡到殷勤之意,另外好歹要探些東西出來”,唐成臉色凝重的從書案後站起身,邊走邊道:“讓錢總捕找一個機靈點的公差往懷戎跑一趟,州衙裏畢竟消息靈通些,走時多帶些錢看能不能打聽到此人的一些底細。除此之外,驿館那邊也要安排人,把甘鴻宇給盯死,他去了哪裏,見了誰都要搞清楚”。
楊繳點頭答應之後出去安排了,唐成在公事房門外又站着想了一會兒後才回後衙。
第二天早晨,唐成徑直驅車到了龍門驿館,孰料驿吏們卻說甘鴻宇一早就出去了。
“這麽早?住的房可退了?”,見驿吏搖頭,唐成跟着又問了一句,“甘禦史出去的時候帶什麽了?”。
“禦史老爺從驿館要了馬,随身雖帶着行囊卻不大”,那驿吏遲疑着想了一會兒後猛然道:“對了,甘禦史帶的有雨具,小的當時還納悶,天都旱成啥了還能有雨?”。
既沒退房随身帶的東西又少,這說明甘鴻宇必定不是要離開龍門;但他要了馬而且還随身備着雨具,這又說明去的地方肯定不會是在城裏,聽到這裏,唐成幾可斷定他必定是往龍門鄉下去了。
到這個時候,唐成不用再見面試探也已知道這個甘鴻宇來者不善了。
轉身回衙之後唐成直接找到了楊繳,“驿館外安排人盯了?”。
“昨晚就安排了”,楊繳答完随口問了一句,“明府此去收獲如何?”。
“我到的時候他早就走了,若我所料不差的話他是跑下邊微服私訪去了”,唐成的手在楊繳的書案上輕輕叩擊,“天下各道以河北最大,龍門又是本道最不起眼兒的縣治,僅僅三個監察禦史在别處都忙不過來怎麽會突然到了這兒,而且行事如此不合常理,楊先生,來者不善哪”。
“來的是蹊跷,不過現在當務之急是要弄明白他到底想幹什麽。”
“想也無用,等回報吧。昨天派去那人心眼活不活?别被甘鴻宇覺察了才好”。
“老錢拍胸脯保證過的人當不至于如此粗疏吧,就是發現了又能怎地?明府你矢口否了就是,這就是個說不清楚的事情”。
“一有什麽消息傳回即刻通知我”,唐成已走到公事房門口時,又回頭說了一句,“這邊雖要防備,但也别耽誤了咱們的正事”。
“我知道”,楊繳聞言一笑,“誤不了份内事的,明府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