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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章各懷心思〈上〉

“小福哥,咱們來州城到底是幹啥的?”,妫州懷戎城内,一臉醺紅的鄭小七打着酒嗝從城内最大的四海酒樓中一步三晃的走出來,邊走邊含含糊糊的扭頭向正對着後面拱手的來福問道:“剛才那些胡人是誰?好酒量,就是身上那股子味道實在熏人”。

鄭小七跟着來福在這懷戎城裏已經晃蕩好幾天了,當日姑爺動身前往流官村時,身爲貼身長随的來福居然沒有随行,而是收拾行囊到了懷戎城,臨走的時候還把他也給叫上了。

鄭家三兄弟裏就數鄭七與來福年齡最近,也數他與來福關系最好,因堂兄鄭五的官名裏也帶着一個福字,是以鄭七日常就管來福叫“小福哥”,而今龍門縣衙已進入正軌,看着小姐身邊也沒什麽事情可做,鄭七索性就跟着來福到了州城。

在鄭七想來,姑爺既然不讓來福随行而是将其派到了這裏,必定是有大差事的,孰料到了懷戎之後,來福首先帶他去的地方就是往估衣鋪置辦了幾身鮮亮衣裳,此後就是穿着好衣裳在滿城稍大些的客棧酒肆裏亂串。

也就是在這亂串的幾天裏鄭七見識到了來福平時不爲人知的另類本事,眼前的來福活活的化身成了一個自來熟,任是再沒見過的兇相陌生人,隻要他靠上去不多一會兒就能跟人有說有笑,這要是再湊在一起吃頓酒喝盞茶什麽的,到出來時居然就稱兄道弟親熱的不堪了。

除此之外讓鄭七納悶的是來福活像是長了千裏眼順風耳一樣,三轉兩不轉的許多個事情都知道了,分明自己是跟他一起的,但他說到的那些話提到的那些事自己竟然是聽都沒聽過。

天天在各家客棧串來串去着實是累人,好容易等來福終于不再串了的安定下來時,鄭七就跟着他沉進了酒山肉海裏,連着這幾天斷頓兒不斷天兒的就是宴客,幾乎是早上剛一睜眼起來就開始喝酒,中午喝完還不等人醒過酒勁兒來,晚上就又換了人接茬兒再喝,鄭七雖然跟鄭三、鄭五一樣有些貪酒的瘾頭兒,但這樣喝下來也實在是掐不住,更要命的是來福這幾天宴請的客人幾乎清一色都是胡人,這些人不喝酒的時候挺好,但一旦喝多流汗脫了外邊的大衣裳之後,那股子濃烈的體味在炭火熊熊的雅閣裏出都出不去,越蓄越多熏的人都不敢大口吸氣。

一生隻洗三次澡,出生一次,成親一次,死的時候一次,最初聽到這些個胡人一本正經的說到他們這風俗時,在江南水鄉揚州呆了一兩年的鄭七差點沒一口吐出來,難怪這麽味兒啊,合着根子是在這裏。

除了這讓人無語的風俗之外,還讓鄭七不解的是這些人的身份,這說的卻不是他們的司業,隻看這些胡人一口溜溜兒的唐音及提到市面上貨物時随口拈來的報價,任誰也知道他們必定是遊走四方的商賈,鄭七琢磨不透的是這些人究竟是那族出身。

鄭七跟着姑爺到龍門也有些時日了,不拘是蠻子奚還是契丹,甚至就連更北邊的室韋人和靺鞨人都見過,也都能認得出來,原因也簡單,北邊這些個不同部族的人不管是在發式還是着裝上都有着極其明顯的差異,有些在初見的唐人看來還是份外古怪可笑的,看過之後一準兒忘不了。

但眼前這些人卻是日怪的很,雖然一看就能知道他們是胡人,卻又不是鄭七知道的任何一族,然則更怪的是偏偏在他們的相貌着裝上卻又能找到已知各部族的影子。

來的時間雖然算不上長,但這邊一些特殊的風俗鄭七還是知道的,譬如就是看着胡人的發式穿着再古怪可笑也絕不能随意在臉上表露出來,這些視此爲侮辱的胡人性子暴的很,每一遇着這樣的情況往往就是拔出随身帶着彎刀沖上來跟你幹,不管誰赢誰輸最終到衙門後有此行爲的唐人都别想占着理兒。類似的禁忌還包括若非他們主動介紹,最好不要随意探問其部族出身。

問也不好問,這些人自己又不說,如此以來鄭七心中的疑惑就憋了好幾天,直到今個兒才問出來。

隔空虛拱着手跟那幾個胡人商賈道别罷的來福聽見這問話,拉着鄭七的胳膊快步下了台階,“小着點兒聲,這些胡人比娘們還麻煩,沒準兒一句話不對就招惹了他們的忌諱。尤其是咱們宴請的這一撥更是娘們兒中的娘們”。

“咦,小福哥你還是個怕女人的”,宿酒加新醉,經風一吹徹底暈菜的鄭小七一臉傻笑的揮着手豪氣幹雲道:“娘們兒就是那回事兒,鬧的狠了你上前兩巴掌頓時就老老實實了,她們就服氣這個,怕個球啊!說,這些娘們兒到底是啥人?”。

來福聞言“嗤”的一笑,“剛才那個歌女叫啥來着,人還沒往你懷裏坐,看把你吓的腰都彎不了了,連葷腥兒都沒沾過的小雞子充什麽大頭鷹”。

一聽這話,滿嘴酒氣的鄭小七張牙舞爪的就要咧咧什麽,來福見狀當即就後悔了,跟這小醉雞兒說什麽女人鬥什麽嘴,還嫌他發不起酒瘋?

來福一把按住鄭小七的胳膊,另一隻手就攬上了他的肩膀,把個身子正一蹦一蹦的鄭小七緊緊按住了,“好我的七兄弟,你是浪迹花叢塵根不倒還不成?哥哥我服你,服你的很”。

“這就對了”,脆弱的自尊心終于彌補過來的鄭小七停住了蹦跳,“小福哥你說,那些娘們兒到底是那個部族的?”。

“不能喝你就少喝點兒,跟一群九姓雜胡還這麽實在日翻哪”,鄭小七已經成了這個樣子,這要是不說他還真能在大街上叫喊起來,抱怨的嗔罵了一句後來福隻能無奈的低聲道:“這些人那個部族都是,那個部族又都不認他們”。

“啥……啥意思?”,鄭小七已經是徹底的大舌頭了。

“這些人就是奚蠻、契丹、室韋、靺鞨再加上從安西遊蕩過來的胡人雜拌兒攪和一起弄出來的,誰他娘知道他們到底是那一族”,沒好氣兒的回了一句後,來福特特兒的加重語氣說了一句,“小七,哥哥可告訴你,再跟這些人一起的時候我說的這些你提都别提,九姓雜胡最遭人恥笑的就是出身,他們最忌諱的也是這個。

“原來是一群雜種”,鄭小七的哈哈大笑之聲引得兩邊經過的路人紛紛側目,好在來福手伸的快一把将他嘴給捂住了,好歹沒讓其再說出什麽更勁爆的話來。

來福再沒想到好酒也能喝酒的鄭七醉酒之後居然是這麽個德行,頓時沒了慢步走回去的打算,伸手召過一輛行腳兒後連推帶拽的将其弄到了車上。

直到在行腳兒上坐定之後,來福這才長出了一口氣,無奈酒勁徹底上來的鄭七雖然不再多話,但嘴裏呼出的味道着實不好聞,當此之時來福也顧不得天冷,伸手撩開了行走中的車窗簾幕。

走不多遠,來福便聽到前邊兒有一陣兒急促的馬蹄聲,顯然是有人在城裏快速走馬,這樣的情況可不多見,探頭望去時那背上斜挎着一隻粗竹筒,筒上還插有一面紅色小旗的公差卻是他認識的。

“邢頭兒,邢頭兒,這兒……”,來福從車窗探頭出去一連叫了兩聲後,龍門縣衙裏的邢公差才看到他,當下撥馬一轉靠了過來。

“停車”,叫停了行腳兒,來福向策馬靠過來的邢公差問道:“什麽事兒趕這麽急?我家大官人可回衙了?”。

平時都在衙門串出串進,邢公差自然認得唐成的貼身長随來福,“縣尊大人是從昨天早上動身回衙的,這次沒用車要是騎馬再走的快些,明個兒天擦黑的時候就能回城。我是奉了大人的谕令來州衙遞送請赈公文的”。

懷戎城裏來讨吃的難民一天多似一天,這都是來福親眼所見,聞言點了點頭,“文德縣和礬山縣來報赈請糧的人前兩天都到了,現如今就住在州衙對面的順賓客棧裏眼巴巴的瞅着州倉坐等,永興、懷安、妫川三縣的人隻怕也在路上,邢頭兒你可得快着點兒去,州倉能有多少存糧?别讓那群先到的兔崽子搶幹淨喽”。

一聽這消息,兼程趕了一天多路的邢公差臉色一肅,沒多說一句話,擺擺手一夾馬腹的策馬而去,路人看到他背後的那面紅色小旗後紛紛往兩邊避讓。

“我也住在順賓客棧,送完公文來找我就是”,對着老邢的背影喊了一句後,來福踩了踩車上的踏闆,“走”。

不一時回到順賓客棧,來福打發了行腳兒又叫過幾個客棧中的雜役将鄭七架回房中安置後,自己一點兒沒耽擱的到了設在客棧進門左側的酒肆裏。

來福剛坐下,沒聽他叫什麽,便有跑堂的小二端着一瓯燙的正好的三勒漿走了過來,來福邊接酒邊不動聲色的小聲問道:“有什麽動靜?”。

“那幾個九姓胡不是跟着客爺去吃酒了?人都還沒回來”。

“我問的不是他們,文德、礬山縣的那兩個”。

“礬山縣衙門來的那個黃錄事中午沒露頭,在房裏叫了一個小四喜的席面,一并叫的還有兩個歌女。文德縣的方判司就在後面的雅閣裏宴客”。

“請的是誰?”。

“州衙倉曹判司甯明遠”,這跑堂的小二說話極快,“客爺放心,小的領他們去的雅閣正是姑家兄弟負責照看的,消息一會兒就能傳回來”。

“嗯”,來福低頭之間端起三勒漿呷了起來,小二也随即端着紅漆托盤轉身走了。

約莫着又等了兩柱香功夫後,來福便見甯明遠陪着一個長着腫脹魚泡眼的黑醜胖漢從雅閣方向走了出來,“這天兒實在是幹冷,小二,把這燙酒給我送到三号上房,另加幾樣下酒小菜一并送來”,目睹甯明遠兩人出了酒肆後,來福吆喝一聲起身從側門處回了後邊的客房。

他前腳剛回房,後面便有一個雜役服的小二端着托盤走了進來。

順手掩上房門後來福徑直問道:“裏邊兒都說什麽了?”。

孰料這小二卻是沒開口,放下托盤伸手比劃了兩根手指。

“噢,什麽消息你就敢要兩貫錢”,見他如此來福不僅沒惱,反倒頗是有些興奮,一點價也沒駁的從袖中掏出一張兩貫的飛票甩了過去,叮叮當當之聲随之響起,那是額外打賞的十數文散碎通寶。

“說”。

“謝客爺賞”,小二手疾眼快的将錢收起裝進懷裏,又在胸前拍了拍後開口道:“妫州官倉裏的存糧僅有不到三成了,于明遠正交代方雨盡快去找安别駕及牛刺史先把赈糧提了再說”。

隻有不到三成存糧了?一聽這話來福先是一喜,繼而心裏就有些發急,喜的是牛祖德有了個大纰漏,這個消息一準兒有用。急的卻是天都旱成這樣了,州庫裏又隻有這麽點兒存糧的情況下大官人那邊可怎麽辦才好?就這一點存糧還被人給盯上了。

要說像這樣跟上頭衙門要東西的事情豈是容易的,妫州轄着的六個縣誰不想要,如此情況下即便是公事也少不得要活動活動,就不說人家礬山縣錄事參軍親來操辦此事,就算文德縣差些好歹也來了個判司,龍門可好,最窮還隻來了一個公差,在州衙各曹行走時話都說不上的,能抵什麽事兒?一向精明的大官人這回不知道是怎麽想的。

心中有些發急的來福腹诽了兩句後,暫時壓下這一頭向小二追問道:“官倉裏的常平糧到那兒去了?”。

小二的聲音愈發低了,一邊說一邊瞅着門口,“早就拉走了,聽于明遠說這還是幾個月前的事情,拉那兒了?這個于明遠沒說,小人也不知道”。

“誰拉走的?可是刺史大人吩咐下的?”。

“是不是刺史大人吩咐的于明遠也沒說,隻提了一句操辦人是刺史府的大管家”,言至此處,小二将已經清空的托盤拿了起來,“客爺,知道的我都說了,小的也該走了”。

“你剛才說的都是實話?”。

聞問小二一臉的委屈,“小的們就是靠這個吃飯的,不管他裏面留不留人,隻要人在雅閣裏說話,小的們就有法子聽得着,剛才說的就是親耳所聽,客爺要是不信小的也沒法子”。

“我就是随口問問”,來福笑着點了點頭,“嗯,去吧,有消息速來報我,虧待不了你”。

小二走後,來福一個人在屋裏站了一會兒,随後又到隔壁房間看了看鄭七,見他正打着震天響的呼噜酣睡,遂也沒叫他,搖搖頭自出了客棧往妫州官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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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六朝時北地民歌《敕勒川》中的這三句原是龍門草原奚人生活景象的最好描述,但在眼下,歌中草浪如海,羊群如雲的美景卻是再也見不着了。

今年天旱的時間太長也太厲害,草場裏以往應着季節時令該長出的最後一茬草根本就沒長出來,嫩芽芽的已被牲畜們給啃光了,如此以來不僅是正該爲過冬蓄膘的牲畜們沒長出肥膘,奚人牧民該爲雪季囤備的牧草也全沒了着落。

此後天氣一天冷過一天,雪始終沒下來,雖然沒了往年對雪災的擔憂,但草原上的奚人不僅沒松快些,眉頭反倒是越皺越緊了,牲畜們越來越瘦,家裏給它們預備的食料也越來越少,眼瞅着距離這個旱冬結束還遠得很,以後拿什麽喂它們?該長的膘沒長起來又這樣瘦下去,即便能張羅到吃的,這些瘦病歪歪的牲口又怎麽挨得過三九天的嚴寒?

草原上慘容一片,尤其是當不少家戶圈裏的牛羊開始成群的凍餓而死時,一股躁動不安的氣氛開始醞釀起來,許多棒壯牧民翻摸出了藏在箱子最底層,用熟牛油緊緊護住的彎刀就在牲口圈邊上無聲的磨起來,女人們則是含着眼淚去拾掇男人平日用的長弓,該緊的就得緊緊,更重要的是箭矢的制備得比平日多的多,此外男人常騎的那匹好馬這些日子都得精心的照料好,就是别的牲口都餓死也不敢虧了它,戰場上男人的命可是跟馬綁在一起的。

幹燥如斑秃一般的龍門草原上,奚人百姓一邊默默的做着這些,一邊不約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草原的東北角,那裏不僅是這片草原上水草最爲豐美的地方,也是族長紮帳所在。

在族長圖也卓可容二三十人宴飲的碩大氈帳四周,星羅棋布的拱衛着一些小的皮帳,這些皮帳裏住着的除了身份尊貴的巫師及議事族老,其餘的便是圖也卓的妻妾子女。

這些小皮帳的位置絕非随意而定,它距離大帳的遠近也标志在皮帳主人與族長的親疏,簡而言之就是距離大帳越近,則其所有者在族長面前就越受寵,反之則是冷落。

此刻在距離大帳最遠處的一頂皮帳裏,前龍門縣順天貨棧掌總人圖也嗣盤膝趺坐在火塘邊,對着塘裏熊熊的牛糞火發呆,噢,不對,應該說是沉思。

蓦地火光一偏,本自幽暗的皮帳裏陡然一亮,一股草原上無遮無擋的冷風刀子般鑽了進來,猛然打了個寒顫的圖也嗣從呆坐中醒過神來,待他看清站在皮帳門口的那個高大身影時,空冷了許久的心猛然一熱,人已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脫口而出道:“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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