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着剩下公差就爆出了一件震動縣城的大事件,以前那麽多任公差惹都不敢惹的奚蠻子居然讓他們給捕了,而且還是從奚人老窩子裏捕出來的,關于那一晚兀都被捉的經過如今在縣城裏已經演繹出了好幾個不同的版本,不管流傳的是那個版本,都在無形之中改變着公差固有的形象。
此後面對氣勢洶洶的近百奚蠻毫不退讓的死守兇犯兀都,乃至于在平亂過程中堪稱卓越的表現,龍門縣衙中剩下的十三個公差實打實憑借自己的行動挽回着舊日早已狼藉的聲譽,尤其是新任總捕錢三疤在肆虐的奚蠻中孤身獨騎高聲宣揚朝廷法度、縣衙谕令,身負十餘傷毫不退讓的形象更成了縣城百姓津津樂道的典範事例。
清一色的棒壯漢子,穿着裝炭鐵平勺燙出的整齊差服,手握鐵索,腰挎長刀腳底生風的執行着新縣令一道道的谕令,自動亂平定以來,這樣的景象已經成了龍門縣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有眼前與以往相比可謂是天壤之别的精神風貌亮着,有前幾天實實在在做出的成績撐着,更重要的是有月俸加倍的消息傳着,龍門縣衙組織的這次公差招募遠比想象中要火爆的多,那文告剛一張貼出去還不到一個時辰,聞訊趕來的年輕小夥已不下百十人之多,其中許多人身上還是帶着傷的。
看到這樣火爆的一幕,以錢三疤爲首的十二公差吃驚之餘就覺心裏有一股子火猛然蹿了起來,抛開唐縣尊親口許下的雙倍月俸不說,他們從眼前沒敢想的熱鬧場面和報名者眼神中的熱切裏都實實在在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對職司的認同與滿足。
這樣的公差幹着才有意思,看着眼前這一切再想想唐縣尊來前的日子,真他娘白活了!
将本已燙的挺括的差服扯的再平順些——着裝整潔穿出縣衙的精氣神兒不僅是縣尊大人的谕令,更是其親自踐行的身教。也沒人吩咐,公差們面對來報名的人群自覺的挺直了腰背,經曆了這幾天及眼前的場面之後,以前那種被全城恥笑的日子他們是再也不願過了,既然唐縣尊領着大家掙回了這個職司應有的聲譽,他們就得嚴嚴實實的維護住。
縣衙的威權體現在各個方面,各個細節,誰拿這個不當事兒,本縣就拿他飯碗不當事兒!即便是沒有縣尊大人這份嚴厲的谕令,衆公差們在經曆了一連串的正面激勵後也已親身感受到這些。
一文一武,相輔相承。縣衙裏這邊公差招募的火爆,刀筆吏那邊兒卻沒什麽動靜,論說經過那天的事情之後衙門裏的刀筆吏被辭退的也有一半兒人,整個東院兒都爲之一空,但對公差招募極其慷慨的縣尊大人對刀筆吏空缺卻是一個名額都舍不得給。新任錄事參軍事賈旭上任之後劈頭蓋臉的就是一輪整頓,他也是縣衙老人兒,以前雖然領着總捕的職司但對東院兒刀筆們以往的陋習知之甚清。
好喝茶,幾乎人人面前都有一個茶瓯;好入廁,一個上午去四五遍都是少的;好閑磨後槽牙,一個小的不起眼的話題都夠說道一半個時辰的……凡此種種賈旭一樣沒客氣,該說的說,該點的點,該有的懲罰章程麻溜兒的整了出來,有那麽一兩個不信邪的隻是微微試探了試探,還不等賈旭說出“下不爲例”的話,不知從那兒知道這事的縣尊大人已經在衙内明發了開革文告。
以唐成如今在縣衙裏的威信,那兩個油子貨那還敢跟他叫闆,這兩人見到文告剛有點要乍刺兒的意思,腦海裏就陡然浮現出城門樓上頭顱翻滾、血噴五步的大殺人場景來,這位縣尊活是個殺神,連奚蠻子都不懼的,他倆又算個甚?
灰溜溜而走的這兩人成了賈旭整頓東院兒最好的助力,此後重新分派職司,調度人手将各曹配置均衡;再然後就是縣尊一連串兒的任務分派下來,剛剛調度配置完畢的東院兒各曹以前所未有的勤力投入了新的工作,并在這一過程中逐漸磨合并适應了新的架構安排。
吸吸溜溜喝水的聲音少了,有事沒事往茅房溜達溜達的人也少了,至于閑磨牙,天可憐見!現在手頭上的事情都忙不完,誰還有心思說閑話?一天的忙碌下來,衆吏員們看着手邊做成的事情,前所未有的享受着工作帶來的成就感的同時,猛然發現這東院雖然少了一半的刀筆,然而不僅沒有出現預想中的耽擱公事,這分派下的公事反倒是越做越快了,現在再看縣尊大人不增加一名吏員的決定,衆刀筆們相視之間俱都無言。
随後又一個消息流傳了出來,據說唐縣尊有意仿着錢三疤等十二公差的例也将刀筆們的月俸錢糧翻上一倍,這消息一出當真是群情振奮,如今這差事忙是忙點兒倒也過的充實,要是再真有兩倍月俸下發,實實在在是有幹頭啊!
一邊熱鬧一邊安靜,這樣的熱鬧與安靜結合一處正好構成了龍門縣衙的新風貌,此前幾十年裏都沒出現過的新氣象,雖然縣尊大人上任的時間并不長,但這個一度隻是個擺設的衙門終于真真正正的有了幾分衙門該有的樣子。
紮紮實實熬了四天時間,錢三疤總算初步完成了公差招募的事情,捧着由專配差房的刑名刀筆拟好的文報,他仔仔細細的将之讀了一遍,其間說不得有些不認識的字要仔細問清楚記牢了,唐縣尊不比前面那些官兒們好混,最是個對公事認真的,憋着勁兒要幹好總捕差事的錢三疤可不願在這小事情上丢了臉面。
磕磕巴巴的看完文報,錢三疤長吐出一口氣,這份文報寫的不錯,是按着唐縣尊在東院定下的規矩寫成的,通篇沒有一句老案牍們提筆就愛來的順手官話,一字一句都合着“有事說事”的新規矩,等稍後呈報完縣尊大人點頭之後,招募工作可就算正式結束了,想想這幾天過的日子,錢三疤還真是累慘了。
舒心的吐完一口長氣後,他沒耽擱的拿着文報就向唐成設在公堂後的公事房走去。
“三疤來了,坐!”,自打那天叫了三疤之後,唐成就慣用了這個稱呼,錢三疤對此不僅不在意,心裏反倒是熱乎乎的,做公差的誰沒個渾号,但就連老上司賈錄事在内,除了他之外縣尊大人可還這麽叫過誰的渾号?
上任以來素以沉穩冷峻示人的縣令大人獨對他如此和煦,錢三疤雖然隻念過四年書,腦子裏卻也油然翻出那麽句“士爲知己者死”的老古話來。
見禮畢,錢三疤将手中的文報呈于唐成面前後,拿捏着手上的動作提袍輕身的闆着腰脊坐了下去,眼前的縣尊大人雖依舊是一幅沉穩模樣,但錢三疤還是明顯感受到了他眉宇間隐隐蘊含的焦躁之意。
“唐大人有什麽煩心事?”,錢三疤心裏尋思着,隻不過縣尊大人既然沒說,他也不好多問。
“公差招募的事情辦完了?好!”,唐成翻開文報,掃了掃上面寫着的拟招募人名單後就将之放到了一邊兒,“這些都是你以後要用的人,合不合用由你說了算,本官隻有一條,将來這些人中誰出了問題,你這一手将他們招募進來的人也跑不了責任”。
縣衙裏一下子招進這麽多人,這該是多大件事,沒想到這樣大的事情縣尊居然委給了他全權,如此毫無保留的信任讓錢三疤一時之間說不出什麽話來。
直到唐成叫了他一聲後,錢三疤才回過神兒來答應道:“屬下的确還有另外一件事,聽賈頭兒說大人正要征集徭役給天成軍修訓練場地,屬下因就想着能請大人出面跟江都尉說說,把衙裏的這些公差也送去跟着訓訓,新招的和前面留下的老人手兒正好分做兩撥替換着去,不管是拳腳和弓刀都好生練練,萬一再有前幾天的事情大人也用得上”。
想想公差們當日射箭時慘不忍睹的表現,錢三疤這一提議實在是大有必要,唐成贊賞的看了他一眼後笑着道:“想的周全,本官稍後就給江都尉招呼,你盡管放心就是”。
錢三疤咧着嘴笑了笑後站起身來,走的時候幾度張口想問縣尊大人有什麽爲難事,有沒有能用到他的地方,最終因是想着賈旭“縣尊大人面前不可多嘴”的囑咐才勉強忍住沒說。
懷着心事從唐成公事房裏走出來,低着頭的錢三疤沒防着讓人給猛然撞上了,擡頭一看卻是他的手下,前兩天被縣尊派到下邊去的李柱。
“錢頭兒,對不住了啊,兄弟急着要回複縣尊大人”,氣喘籲籲的李柱子說了一句後就忙着向唐成公事房走去,錢三疤見狀停住了腳步。
果不其然,沒多一會兒他就聽到公事房裏傳來唐成吩咐雜役去找他和賈旭的話音。
沒等出來的雜役多說,錢三疤擺擺手往東院兒指了指後重又回了唐成的公事房。
雖然縣尊大人的坐姿神态沒什麽變化,但他眉宇間的焦躁卻已被欣喜所代替,此時的他正專心緻緻的看着一副畫卷一樣的物事,但因是隔得有些遠,錢三疤也看不清楚上面究竟畫的是什麽。
什麽畫能讓唐大人高興成這樣?
可惜,直到賈旭應召而來,錢三疤的這個疑問依然沒能得到解答。
賈旭一到,唐成就開始雷厲風行的下起了谕令,東院兒即刻向本縣轄區各裏下發文告,着各裏察舉本裏範圍内最善種田的老農一至二人前往流官村議事,除此之外,凡地方有精擅木工者亦一并察舉前往。而錢三疤領受的任務則是派人往各裏送這些文告,并将各裏察舉出的農人及木匠護送到流官村。
聽到這樣的谕令,錢三疤與賈旭兩兩對視之間莫名所以,召集老農及操賤業的木匠……議事?自打他們記事以來何曾聽說過這樣的事情?這些人連大字都不識一個的,他們知道什麽事兒,又能議什麽事兒?更别說這道文告還是縣尊大人以自己的名義“請”他們來的!
邪性啊!自打唐大人上任以來霹靂啪啦就是一通雷霆手段,一百多個奚蠻說殺就殺眉眼兒都不帶眨巴一下的,他何曾對誰這麽客氣過?而第一次領受這等待遇的不是鄉紳也不是富賈,居然是一群兩腿抹泥的農人和走村串巷的木工!
對于他們的疑惑唐成也沒多解釋,特特又囑咐了錢三疤務必交代公差要對農人及木匠們客氣有禮之後,揮手讓他們即刻去辦。
錢三疤和賈旭雖然不明白唐成這道谕令的用意,但他們卻熟悉唐成的行事風格,領命之後不敢有半點耽擱,僅僅三柱香功夫後,十二個公差就已策馬出城而去,這其中有九人就此開始了他們的公差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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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多歲的李農人如其名是個一輩子跟田地打交道的老莊戶,他那沉默的性子和聞名方圓十餘裏的莊稼把式同樣出名,許是父母起名起對了的緣故,自打第一次扛着沉重的犁铧跟老爹一起上坡開始,李農就對莊稼地裏的事情産生了濃厚的興趣,曆經幾十年的積累,犁、耙、耱、耖、耧車等農具一到他手裏就跟活了一樣,不管是種粟、麥,還是黍、麻,同樣地力的情況下他的收成總要比别人至少高上一成,此外至于畎畝、代田這樣的田畝調配安排也是再合适沒有的,久而久之,左近的莊戶們每年就瞅着他了,他種什麽大家就跟着種什麽,他地裏怎麽安排大家就跟着怎麽安排,一準兒錯不了。而李農在務農莊稼上的名聲也就這樣傳揚開了。
這是個将近晌午的辰光,在地裏忙活了一上午的李農覺得後背心起了一陣燥熱,遂就收了手中的農具走到田邊兒歇歇。
說是歇,蹲在田邊的李農手上也沒歇着,田埂下身子附近稍微大些的土塊兒都被他順手給捏的粉碎重回了地裏,渾不在意這樣的天氣裏這些田土都冰成啥了。
人勤地不懶,田地裏的事情沒個止境,想幹的話永遠都少不了有活兒,類似這樣的習慣李農已經保持了幾十年,想改都改不了了。
以往的時候他就再有不順氣的事情隻要一到田地裏就好了,腳下踩着厚實的田土,看着一行行青青的小苗一天天長大,對于李農來說世上再沒有比這更讓他心安底氣足的事情了,可是今天的他雖然就蹲在自己最喜歡的那塊兒田土邊兒上,心裏還是不甯定。
老天爺真是要大收人哪!這天兒都旱成啥了?擡頭看看四周的田畝裏許多冬麥都已經幹死了,他這地裏雖然強些,卻也僅僅隻是強些而已,看着那些麥苗無精打采的泛黃,李農心裏除了擔心焦躁還有刀割一樣的難受。
先耕,再耙、然後上耱,盡管李農傾盡所能的将每一種可以減少田土水分散發的手段都用上了,終究還是拼不過老天爺。
由眼前的田土想到閻王爺要大收人,擡頭看了看天色的李農低下頭的時候忍不住長長歎息了一聲,哎!不管是察風色還是觀雲氣,老天爺都沒個要下雨的意思啊。
對于雨雪已經絕望的李農莫名的想到了張二狗說過的那番話,長着一身懶肉的張二狗是村子裏最有名的一個二混子,也是個甯肯扔了臉面出去讨吃也不願上坡種地的人,前五六年的時候這個混子不知怎麽混過了鎖陽關,靠着一路讨吃竟然往南跑出了妫州地界,聽回村探親的徐大先生說,那可是有五六百裏遠了。
五六百裏!乖乖呀,那可不是到了天邊兒嘛!對于村裏這些一輩子都沒走出過百裏地的農人們來說,這簡直是個無法具體想象的概念,李二狗由此也一躍成爲村裏最見多識廣的人。
被當做流民從幽州遣回原籍的李二狗不等屁股上打闆子的傷好利索,就開始迫不及待在村中那棵歪脖子老柳樹下吹噓起他這次長征途中的見聞來,順帶混些吃食填肚子。其間李農閑着沒事也去聽過一回。
他對李二狗所說的關内城裏大媳婦小娘子長的如何俊相,穿的能露出半個胸脯子的衣裳如何勾人沒什麽興趣,唯一讓他念念不忘的就是李二狗曾經提到的那一片好田地。
按李二狗所說,他看到的那可是望不到邊兒的一展平土,幾十畝幾百畝平坦坦的連在一起,說到這個的時候,吐沫星子直飛的李二狗嘴裏的啧啧聲就沒停過,而李農的一顆心也是跳的直蹦直蹦的,世上真能有跟村裏的坡地不一樣的田土,世上真能有這樣一展平的田土?
要是有了這樣的田土,還擔心什麽下大雨帶走了田裏的土?要是能種上這樣能保住土、保住水,保住肥的田畝,憑着自己的莊稼把勢,一畝地的收成最起碼能提高一成五……不,至少也有兩成!
但任是聽的心裏直跳的李農怎麽費心思的去想,五十年來沒出過村外五十裏的他依舊想象不出那一馬平川的田土究竟該是個什麽樣子?但這不妨礙他扔給了李二狗一個白面蒸馍,李農的這份出手直讓旁邊聽熱鬧的莊戶咂舌不已,看這白乎乎的,這可是用純白面蒸出的馍馍呀,還那麽大個兒!
素來過日子謹細的李農今個兒是怎麽了?
沒理會村鄰們詫異的目光及議論,李農扔了白面蒸馍後轉身就走,就爲李二狗告訴他世上還有那樣的田畝,他覺得自己這個蒸馍給的就不冤!
當晚,幾乎是從不做夢的李農做了一個夢,夢裏隐隐綽綽依稀出現的就是一大片展平展平的田畝,而他則抗着那架用了十多年的犁铧走在這樣既能保土保水又能保肥的田地裏,雖然夢裏的那塊田土依舊看不清楚,但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了許久之後,李農依然能清楚記得他在夢裏的那份無與倫比的狂喜。
田土不僅是朝廷根基,也是莊稼人的命根子!在李農這樣的人心裏,好的田土甚至比他的命更重要!
莊戶人天天受累,上榻就睡又能有多少夢?但自打那天之後,李農就經常做夢了,而夢的主角無一例外的都是那片看不清楚的展平土地。
就在今天,面對着自打記事以來就沒遇到過的大旱情,看着眼前高高低低的坡地,李農自然而然又想起了讓他魂牽夢繞的平田。
“要是……”,李農的喃喃自語剛一出口,就被兒子的叫喊聲給打斷了。
憧憬被打破的李農心情更煩躁了,“叫喪啊!”,順口粗聲粗氣的回了一句後,扭過頭來的他随即就再也說不出什麽了,緊随其後的就是猶自帶着憧憬餘韻的臉上猛然升起一片惶惶的不安來。
跟在從坡下走來的兒子身後的不僅有方圓最大的頭面人物鄒裏正,更要命的是鄒裏正身後的那個竟然是個穿着皂服的公差。
莊戶人家怕的是什麽?裏正找來就已經了不得了,更别說還有靠着王法的公差,這……這是怎麽了?
攥着手裏的那塊團土,李農惶惶的從田埂上站起身,他不敢看那穿着一身官衣的公差,隻是瞅着鄒裏正慌慌的問了一聲,“咋?”。
“老哥,恭喜你了”,鄒裏正一笑的笑容可掬,“城裏的縣尊老爺請你去流官村議事,就是商量事情”。
“啥?”,轟隆一下腦袋裏就是一聲炸響,手中猛然一緊的李農絲毫沒意識到那塊團土已經就此碎裂,化作細細的土面子重新流回了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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