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聲說完,唐成拱手向旁邊站着的那些個護衛及下人們躬身團禮後,沉聲斷喝道:“是男人就不能慫,兄弟們,動手吧!”。
今天的事情來的實在突然,王均等護衛初聽之下簡直不敢相信,這些日子以來他們跟着唐成爲了韋播的威權不辭勞苦,甚至是不惜性命,而今竟然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初聽之下是震驚,震驚之後是傷心,短暫的傷心過後所有的情緒都爆發成了憤怒,對韋睿及韋振那個老不死的憤怒,這些人天天見着時唯恐不恭敬,卻沒想到就是這兩個三太爺長,七爺短的人想要自己的命!
因是還沒見着正主,王均等人的憤怒無從宣洩之下就被悉數壓抑起來,唐成的話語過後本就極度壓抑的憤怒愈發被激的火星四射,緊緊的咬着牙,腮幫子上的肉都緊緊的滾成了一條一條,護衛們學着唐成的樣子将自己雙手給捆了起來。
做着這一切時,二十個護衛沒有一個人發出任何一點聲響,而在外圈兒看着的其他護衛及下人們也沒有一個人說話,隻是眼神複雜的看着王均等人狠命的用牙齒把手上的繩結抽的再緊更緊,突如其來的不可思議之事,靜默凝重的場面,旁觀的護衛及下人們在最初的震驚疑懼過後,眼神之中終于開始出現了兔死狐悲的悲哀。
見王均等人把自己捆好後,臉色泅紅,雙眼隐泛血絲的唐成向旁觀的護衛及下人們緩緩的環視了一周,“上路!”,收回目光的唐成一聲低吼,再不回顧的昂首當先走去。
這支小小的隊伍從大門處向内走去,雖然僅僅隻有二十一人,但其所散發出的悲壯氣勢卻足堪比拟當日被他們所鞭打的那兩隊百人的萬騎軍,目睹他們漸走漸遠,旁觀的護衛中突有一人快步撿起了一段丢在地上的繩子,一邊手口并用的綁着自己,一邊跑着向唐成等人的小隊伍追去。
有人打了頭,緊接着就有第二個、第三個護衛站了出來,最終旁觀的護衛中一個不落的都綁着雙手加入了唐成的隊伍。而那些旁觀的下人們則如同送葬的隊伍一樣,靜默無聲的跟着護衛們向第三進院落的跨院兒挺進。
韋府很大,下人衆多。由一進院落到二進院落,不斷有看到的下人低聲向人群探問進而又成爲人群中一個新的部分。
大家都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戚,多多少少都有血緣關系的,這事兒不能不管,這宅子裏現在的主子就夠多了,也要不得動辄就拿手下開刀的人來幫着當家!
堪堪走到三進院門時,走在人群最前面的唐成猛的停住了腳步,院門裏得了下人報信兒的韋播正急匆匆從跨院兒書房走來,在他身後的恰是韋睿及其扶着的一個老人。
氣喘籲籲的韋播到了院門處站定之後,詫異的看了看對面幾乎集合了半府人的一片黑壓壓人頭,滿臉愠怒道:“唐成,王均,你們……你們這是幹什麽?”。
“屬下等是爲領死而來,拜領将軍大恩無以爲報,我等願爲将軍死”,唐成深深彎下腰用綁着繩子的手向韋播恭敬拱手一禮後,語調悲怆道:“将軍但有所需死不足恨,隻求将軍念及追随之功,保全我等死後清白名節”。
唐成話音剛完,身後的王均已搶過話頭悲憤聲道:“有死而已,将軍一聲令下就是,無需費事再尋什麽錯處,請将軍成全”。
“請将軍成全”,壓着王均的話尾,衆護衛同時向韋播彎腰行禮,五十雙已經緊緊捆好的雙手就這樣觸目驚心的亮了出來。
看着身前五十一個彎下腰的人,看着那五十一雙捆好的雙手,韋播心中既是愠怒又覺火熱,其間更夾雜着對王儀的憤恨,從王均的說話裏他已聽出書房中的機密會商已洩,此時否認的話說不出口,其它的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一時之間,看着下面這片黑壓壓的人頭,韋播嘴唇翕張之間竟是說不出話來,“你們……你們……”。
韋睿扶着年紀老邁的韋振随後而來,一時也被眼前偌大的陣仗給驚的一呆,及見韋播說不出話來,反應過來的韋睿猛然跨前一步手指唐成厲聲道:“窺探大将軍隐私在前,蠱惑他人以奴逼主在後,就憑這兩條,唐成你取死有道”。
“這就是七将軍給我找的錯處?”,韋睿一開口,唐成的腰立即就直了起來,一臉譏嘲的冷笑聲道:“我有沒有窺探大将軍隐私,王均知道,列位兄弟都知道”,唐成這話剛一說完,同樣直起腰來的王均冷眼看着韋睿大聲道:“七爺怕還不知道吧,這消息是我通知的唐公子”。
韋睿臉色一變,唐成卻不容他說話已接口繼續冷笑聲道:“七将軍大義淩然的指責我窺探大将軍隐私的時候,想必是忘了柯昌明三人吧,早在大将軍赴任羽林之初,七将軍就将這三人分别安插到萬騎軍及撫遠大将軍府,卻不知這又算什麽?做賊的喊捉賊,七将軍果然是颠倒黑白的好手!”。
唐成此言一出,不僅是那些随來的下人們左右環視,議論蜂起,站在院門台階上的韋播更是臉色陡然一變。
眼見着臉色變化的韋睿就要張口否認,唐成用捆着的手掏出懷中放着的那份記錄輕輕搖動道:“位列三品,身份貴重,而今大庭廣衆之下七将軍可不能亂說話,否則一旦被人當衆拆穿,七将軍一日之間可就成長安笑柄了”。
看着唐成手中捏着的記錄,韋睿臉上青紅一片,“你……你竟敢監控本将軍”。
“沒有大将軍手令,就是我有這想法手下也不會執行,七将軍太高看我了”,唐成看着氣急敗壞的韋睿微微一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怪隻怪七将軍對大将軍和萬騎軍太上心,手又伸的太長。手莫伸,伸手必被抓!”。
唐成嘴裏說着,手中拿着的那份記錄已被走下台階的韋播一把抄了過去,見狀唐成又是一笑,接茬剛才的話逼問道:“還是借着剛才的話頭兒,七将軍安插人手窺伺大将軍公事與私宅機密在先,繼而出言蠱惑大将軍斬殺屬下與家人在後,就憑着這兩條,不知七将軍又該是個什麽罪過?”。
在這衆目睽睽之下被唐成駁的無話可說,王均等一幹護衛又像盯血仇一樣盯着他,更别說那些個下人們看他的眼神了,以韋睿如此身份豈能受得了這個,臉上滾過一道紅之後眼瞅着就要發飙,“鼠輩敢爾”,這邊他剛開口說了四個字,就聽一陣咳嗽聲響起,剛才一直站在後面的韋振上前了幾步,“誤會,都是誤會。哎!這世上多少事都是因聽岔了話以訛傳訛鬧的不可開交,沒想到這次又是如此”。
韋振一邊說一邊從懷裏掏出錦帕揩了揩嘴角後複又溫言道:“至于柯昌明等人,老七操切老五的事兒也是有的,就是親戚之間也還喜歡相互探問不是,本就是兄弟情深的事情怎麽能跟窺人私隐扯到一處?老五,你要明白老七這份心意”。
咳咳的又咳嗽了兩聲後,韋振闆起臉來扭頭呵斥道:“老七,以後做事不可如此孟浪,就是關心你五哥有什麽事也該直接問他,背着他這個主子算什麽事兒?”。
“侄子知錯了”,韋睿規規矩矩的答應了一聲後,又向正翻着記錄的韋播道:“弟弟做事有什麽不妥帖處,也都是出自一片真心,還請五哥念在兄弟情分上原諒了弟弟這一回”。
危機危機,危險裏蘊含機遇,要學會從危險裏發現并把握機遇,這原是唐成從金州孫使君身上學到的最重要一點。今天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就是如此,可能的殺身之禍背後,當唐成拿到那份記錄時他已明确的看到了機遇——一個使二韋兄弟徹底決裂翻臉的機遇。
如今唐成在韋播軍中該做的鋪墊工作都已經做的差不多了,隻要消除了韋睿這個不确定因素,那以後的事情隻需要按部就班的調控着節奏并最終配合李隆基的臨門一擊就行了,甚至從某個層面上來說,隻要能抓住眼前的機會能使二韋決裂,韋播以後不會再生變,那唐成此刻所作的一切就基本結束了。
這些想法都是電石火花間的靈光一閃,在快馬奔往韋府時唐成就已經打定了主意,此番前來他就是兩個目的,一個危,一個則是機,以退爲進消除可能的殺身之威脅,進而把握機會使二韋決裂。
前面的進展倒也順利,但此時眼見着一場能讓二韋兄弟徹底翻臉的大事就此要被韋振幾句話給消弭無形,唐成心中急轉之間嘿嘿一聲冷笑道:“這位便是韋三太爺,好一個誤會,王均,若是我開始沒聽錯的話,要尋個錯處殺了咱們祭旗的主意就是三太爺給出的吧?”。
眼前的一切可謂都是由王均聽了王儀的話而起,韋振輕飄飄一句誤會說的容易,但對于王均來說此時若不加辯白,那事後所有的黑鍋和套子可都得他與王儀來背,這時節就是唐成不說這話,他也不能不爲自己剖辯。
“三太爺說的真是輕巧,好一個誤會”,王均上前一步咬牙笑道:“此前三太爺長年在隴右邊軍效力,我還敬重你是條好漢,卻沒想到三太爺竟是連說出的話都能吞回去,敢說不敢認的好漢,嘿嘿,就是街上的讨飯花子也知道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怎麽,大名鼎鼎的韋三太爺連個讨飯花子都不如?”。
聽着王均的話,唐成心中真是竊喜不已,沒想到啊沒想到,往日看來甚是粗豪的王均竟然有如此辭鋒。
韋振一輩子要強,如今老了老了卻被王均這樣一個身份鄙賤的下人當衆指責,這讓他如何受得了,“你……”,剛一開口,氣怒攻心之下就是一陣急促的咳嗽,後面的話卻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王均住口”,韋播話剛出口的同時,韋睿已經再也忍不住心中憋火的從三進院門處大步走了下來,“賤奴找死”。
随後就聽“啪”的一響,站在後邊的下人聞聲急忙踮腳看去時,卻見韋睿急怒之下的一巴掌正好扇在快步擋在王均前面的唐成手上。
“這裏是撫遠大将軍府,下人們就是做的再不對,要殺要打也是大将軍說了算”,唐成寸步不讓的緊盯着韋睿幾欲冒火的雙眼,“在撫遠大将軍府又是要殺又是要打,七将軍置大将軍于何處?嘿嘿,好一個兄弟情深”。
韋睿打小就是在大家族裏長大,對于他這等人來說,那些個奴仆其實跟馬廄裏的大牲口沒什麽區别,幾十年來又何曾受過這樣的氣?饒是他平日頗以沉穩自诩,但此刻被這些從心底裏瞧不上眼的人一再譏諷撩撥,世家子弟的習氣全然發作之下,整個人幾乎是氣瘋了心,一次被擋之後二話不說又是一巴掌扇了過去。
“老七……不……咳咳……”,韋振阻止的話剛一出口就被一連串的咳嗽聲給蓋住了,便在這時,蓦然便聽一個冷笑着女聲響起道:“呦!七将軍好大的威風”。
唐成本就防着韋睿,焉能真讓他打到身上,雙手一擡便将這一巴掌給擋了下來,與此同時轉身厲喝了一句道:“王均住手”。
說話聲中,便見從三進院裏出來了一大群淚眼婆娑的婦人,被這些婦人擁在正中間的恰是臉若寒霜的王夫人。
“嫂子”。
“夫人,你怎麽也出來了?”,被眼前場面鬧的是頭疼不已的韋播一見到這位出來,頓時就覺得整個頭又大了一圈兒。
這邊兒正自招呼的時候,那些個擁着王夫人出來的婦人們一見到自家男人手都給捆起來了,一時又急又怕之下剛剛收起的淚眼頓時跟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奔流起來,這些婦人一邊哭一邊往自家男人跑去,先是将男人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沒傷沒痛之後,婦人們噗通一下就在男人邊兒上跪下了,一邊磕頭一邊哭着喊着大将軍開恩,夫人開恩,整個場面真是凄慘鬧騰到了極處。
“都給我閉嘴,人還沒死,嚎什麽喪!”,顯然這位王夫人在府中威權甚著,她這一聲下去,那些個婦人們頓時不敢再哭,強忍着抽泣起來。
王夫人喝住了那些個又哭又嚎的婦人們後,面向韋播斂身一禮道:“大官人問得好,妾身也是來領死的,這些人都是我的親族,妾身初嫁進來時,偌大一個韋家竟沒幾個能靠得住的族人支撐府邸,妾身沒辦法隻能不顧兄弟姊妹間恥笑從娘家帶了人來,妾身這些族人雖然愚笨,但這些年伺候着下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而今大官人聽信人言要将他們殺了以搏軍心,妾身是個婦人又怎能違逆夫君?隻是夫君一旦殺了他們,妾身實也再無顔面去見諸多親族,左也是難右也是難,不如索性随着他們一起去了幹淨”。
王夫人此言一出,韋振、韋睿及韋播臉上都是一變,“好好的,夫人怎麽說這晦氣話,他們這不都是好好兒的,我何曾說過要殺他們了?”。
王夫人聞言淺淺一笑,沒再跟韋播說話轉向韋振斂身一禮,“三叔,這些年我這做侄媳的可有什麽對不住三叔的地處?”。
“賢侄媳何來此言?”,這一刻,剛才都還是一臉鎮靜的韋振卻是老臉一片通紅。
“也是啊,自打妾身進門那日,夫君就一再念及三叔當日的情分,這些話妾身不敢有一日或忘,這麽多年來,每次年節妾身安排的第一家走禮處必定是三叔家,唯有看過三叔之後妾身才敢歸甯以見父母,就不說這些,單是妾身那幾個不成器在外做官的兄弟回到京裏時也少不得要到三叔府上走走,韋郎生而不幸幼失父母,其實在妾身夫妻心裏,這麽多年一直将三叔視之如父,自問沒有半點虧心虧禮之處”,一口氣說到這裏後,王夫人斂身之間又是一禮,“三叔是長輩,妾身不敢多說什麽,隻求三叔念在侄媳這麽多年尚算恭敬的情份上饒過這些族人,夫君對三叔的話素不敢違悖,有三叔您老人家發句話,侄媳就算是放心了”。
說,韋振又能說什麽?
見狀,一邊站着的韋睿打了個哈哈,“嫂子……”。
“七将軍這稱呼妾身當不起”,接過韋睿的話頭,剛才對着韋振還甚是恭順的王夫人此時已是滿臉寒霜,“七将軍剛才對妾身的族仆要殺要打的時候眼裏可有我這個嫂子?當日你撺掇着夫君一天三次往芙蓉樓梁盼盼那裏跑時眼裏可有我這個嫂子?”。
王夫人隻這兩句話頓時說的韋睿跟韋振一樣一臉通紅,“誤會,都是誤會”。
“好一個誤會,去年羽林大将調換,夫君掌了萬騎,你掌了飛騎,随後在老三府上發牢騷說姑母用人不明的是你吧?前些年我這府上一年也難得見你來一次,自打姑母回京之後七将軍可就有閑的多了,來往我這府上一口一個五哥叫的親熱,怎麽?身爲弟弟的就這麽容不得兄長比你強那麽一點兒?七将軍,妾身這說的該不是誤會吧”。
王夫人冷冷一笑,根本不容韋睿有喘息之機的繼續道:“這閑話妾身以前聽了也就聽了,從沒在夫君面前學過舌,今個兒既然老七你要撕我的臉,說不得咱們就得好好說道說道,妾身雖是個婦道人家,也知道對待奴仆要有功就賞,有過就罰的,還真沒聽說過殺了自己的親信來收攏人心的道理。連自己的親信族人都下得去手,以後還指着誰給你賣命?就不怕别人寒心?什麽統兵之道妾身不懂,不過這些日子倒聽了不少人說萬騎軍比以前規矩的多了,就連來府裏送緞子的那些婆子都少不得要誇幾句夫君統兵有方,長安城裏老百姓受禍害少的多了,妾身卻不知道這口碑是從何而來的?怎麽,萬騎整的好了,就這麽礙着七将軍的眼?”。
聽着王夫人的侃侃而言,唐成簡直忍不住就要仰天長嘯了,王夫人來的太及時,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如今王夫人既将萬騎軍中的事情跟家事攪在了一起來說,任他韋睿再會說也别想撕擄清白了。
此前在韋播身邊人身上用功,剛才特地囑咐讓王均招呼護衛家的婦人去找夫人求情說理,此時這些個布置再加上王夫人心中舊有的心結,竟然就出乎意料的使局勢演變到了這一步,天意,真是天意啊!
有王夫人大庭廣衆之下的這番話,韋睿就是再不要臉以後也不好意思再踏進撫遠大将軍府半步,即便他真能舍得下臉來,有王夫人及諸多護衛組成的鐵閘在,再想如以前那般影響韋播已再無可能。
至此,唐成終于長長吐出一口氣去,大事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