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快,太他媽痛快了!他們本都是韋播府中的下人,老爺接任新職之後将他們從府裏、莊子裏選出來做了貼身護衛,從去年到羽林軍以來,這些個萬騎軍士連主子都不太看得起,更别說他們這些貼身護衛了,由此受氣憋氣實在不是一天兩天了。
今天,這股子憋氣終于酣暢淋漓的出了個幹淨,自打到羽林軍以來,這些護衛們從沒覺得有那一天像今天這麽揚眉吐氣過。
爽!
唐成帶來的人還是太少,不僅累還耗時間,前前後後的時間算起來,軍紀執行完後花費了不下半個時辰。
事情辦完,唐成特意策馬過去看了看那幾個“重點照顧”對象後,這才向一邊兒站着的趙樸一拱手道:“多謝趙大人配合,我的差事辦完了,郎将請”。
唐成前面那句話差點沒把趙樸氣的吐出血來,“唐成,撫遠大将軍面前我再跟你說話,老子跟你沒完”。
“粗鄙”,聞言,正帶着護衛重回小丘的唐成頭也沒回的搖了搖馬鞭,“放馬過來,我等着”。
整個事情了結,上了小丘站定之後,唐成才覺得後背猛然一涼,不知什麽時候他背心處竟然浸滿了冷汗。
靜靜的站了許久等後怕的心情平複之後,唐成這才有心思左看看那一百個被擡到一邊照顧的軍士,右看看這邊的訓練,耳朵裏間或還聽兩句身後護衛們興奮地議論。
看看小丘上下這些鞭打和被鞭打的都是一副眼睛充血的亢奮模樣,後世的SM理論果然沒錯呀,鞭打的确是能讓人興奮!
要說那些個被鞭的也的确是硬骨頭,被打之後竟不肯回營房安置,不僅如此,訓練結束時這些人居然還都是騎着自己的馬走的,盡管他們額頭上的冷汗跟下雨一樣流個不停,但那腰闆子挺的可還真是直。
在訓練結束後收攏的萬騎隊伍裏,這一百人簡直跟打了大勝仗的英雄一樣享受着萬衆矚目的注目禮。跟他們比起來,唐成等人的待遇一點也不差,隻不過是眼神兒裏的意思不一樣罷了。
“挺胸、收腹、擡頭”,唐成向護衛們低聲喝道:“都把精氣神兒給我抖起來”。
猛然一揮馬鞭,唐成不再等萬騎大隊收攏,帶着十二個挺胸凸肚的護衛當先疾奔而去。
一路打馬直回左衛萬騎帥帳,一行人此時的姿态與早晨走時的緊張全然不同,功成意滿處恰似打了一個大勝仗,連帶着催馬的聲音都昂揚的很,直讓路上的行人閃避不疊,觀望不已。唐成剛到帥帳沒一會兒,帶着幾個親随的趙樸就到了。
随後,萬騎帥帳之中爆發了一場激烈的争吵,說争吵其實并不準确,因爲大着喉嚨吼的其實隻有趙樸一個人,他的攻擊對象唐成始終是意态沉穩,言語平和的侃侃說理。
自打韋播上任以來,帥帳裏有大動靜兒的時候就少,而以往即便是出現這種情況大家也知道是主将大人憋不住火又在自己跟自己置氣了,像眼前這樣的情況還真是少見的很,一時間附近功曹裏的錄事,值守的軍士,從皇城裏換防下來的軍将們都按捺不住往帥帳這邊湊着聽熱鬧。
對于這些輕手輕腳來聽壁角的同僚袍澤們,帳外當值的校尉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放他們湊上來,而那些個在帳外另一側輪值的韋播私人護衛也反常的沒有加以幹涉,何止是不加幹涉,看他們那樣子真恨不得把這些人都放進去讓他們好好聽。破天荒頭一次啊,這些個一直以來都是灰頭土臉的護衛們滿臉放光,頭都差點兒仰到天上去。
再然後,聽壁角的人就知道了那個剛剛發生的爆炸性消息,羽林軍被打了,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整整兩隊一百人在演武場的衆目睽睽之下被人從馬上扯下來執行了軍紀,乍一聽清楚怎麽回事,這些人四目相對驚詫莫名,多少年了,羽林軍什麽時候發生過這事?一百人,這可是整整的一百人哪!
驚完之後再聽趙樸與唐成之間的理論,衆人更覺羞憤,丢人,太丢人了,論辯鋒之利,同樣是奴隸出身的趙樸跟唐成之間的差别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事兒本就是唐成占着理,此番火力全開之下,詞鋒之銳,用語之刁鑽刻薄,論辯時氣度之冷靜沉穩實是無懈可擊,跟他這表現比起來,一味隻知道以大嗓門壓人的趙樸簡直就成了一個小醜,聽得其他那些羽林們臉皮裏火辣辣的。
與之相反的是那些護衛們臉上的光亮越來越盛,三不汁兒看看這些人,感覺那叫一個舒坦,想要自取其辱,大爺成全你們!
實力懸殊巨大,場面呈現一邊倒态勢的論辯沒能持續多久就以趙樸摔簾子走人而告終,至此,心中偷笑的護衛們立時闆起臉來趕人了,此後就該是老爺和唐公子密商事宜了,豈能還讓這些孫子們聽?
“這次的事情……”,僅有兩人的帥帳内,韋播的聲音有些五心不定的飄忽,“雖說是那些軍士們有違軍紀在先,但畢竟他們遲延的辰光少,人數又多,無缺,你這行事也太操切了”。
“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正好是兩隊人一起晚來,除這兩隊之外,整個趙樸部竟再無一人遲延。而且遲延的時間也跟掐好了一樣偏就晚了那麽一小會兒,大将軍睿智,豈能看不出這是明顯的刻意爲之?”,在這個時候,唐成半步都不能讓,既然韋播是個優柔的性子,那他就得借着任何一個機會給他強化,“若是今天晚一會兒不處斷,明天這些個跋扈們就會再晚一會兒;今天一百人不處斷,明天五十人也就執行不起來了,若然如此,不到三五日這次任務就會無疾而終,介時屬下成了笑柄倒沒什麽,若是連累到将軍也跟着成了……”。
言至此處,唐成頓了頓後語重心長的沉聲道:“今天這些人就是在試探,這試探面兒上看來是沖着屬下,其根底卻是在試探将軍整頓萬騎的決心,也是在試探将軍的威權。兩軍相逢勇者勝,第一步尤爲重要,退一步後面就得步步退,那退到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屬下前往趙樸部監督軍紀原是大将軍的軍令,這次軍令可以陽奉陰違,那大将軍以後再發布軍令安能指望令行禁止?唯有從現在開始,從這次開始就讓他們知道大将軍的軍令不容違背,否則必受重處,異日軍令到處方能凜遵不悖。也正是于此之中,将軍威權必将一日重逾一日”。
“你說的這些道理本将軍何嘗不知”,韋播隻覺得這會兒心裏很亂,唐成的話的确有道理,但三叔和老七的一再告誡也同樣有道理,“隻是……”。
“大将軍所慮者惟恐激起軍變以緻萬騎不穩,但有了方才之事,屬下竊以爲将軍不必太過憂慮于此”,唐成上前兩步到了帥案邊目光灼灼的看着韋播,“屬下這次是在演武場全軍面前處斷的那一百個軍士,整個過程中持續時間長達半個時辰,如此長的時間裏,自趙樸以下無一人敢出面阻擋軍紀執行,由此,将軍看出了什麽?”。
唐成這幾句話實在是說到了他的心坎兒上,韋播猛然擡起頭來。
“萬騎跋扈,言過其實!”,唐成語氣異常堅定,“方今并非亂世,萬騎再顯赫總還是靠朝廷供養,諸将有誰不在意自己的官位?衆軍士誰又不怕被萬騎開革?将軍,這些個丘八一旦被開革,回去可是要做奴隸的!即便他們自己能不在乎這些,指着他們吃飯的家人能不在意?他們敢不爲家人着想?”,嘿嘿一聲譏嘲冷笑,“人隻要有個怕頭兒,任他再跋扈暴躁也就不足爲懼了。将軍手握萬騎權柄,諸将升遷調轉,衆軍士留與不留皆出自将軍一言而決,如此萬騎還有何可懼?方才鞭責趙樸部就是顯證,這些人不過就是一戳就倒的紙老虎罷了”。
随着唐成自信沉穩語調的訴說,韋播的鼻息慢慢粗重起來,等唐成說完,他卻沒有立時說話,從帥案後站起身來負手繞室而行,隻看臉上神色變化分明是心中鬥争激烈。
恰在這時,就見帥帳的門上一動,一臉急色的韋睿走了進來。
“這消息才多一會兒?來得好快”,唐成心裏剛冒出這麽句話,見到他的韋睿已經先發了難,“百十人的萬騎說打就打,引得軍中群情激憤,唐成你好大的膽子!”。
韋睿語氣和臉色都不善,唐成任他指責,一句話也沒辯解,隻是扭頭之間看了韋播一眼。
“混賬東西”,韋睿是真氣狠了,走到唐成身前手指着他的鼻子厲聲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等自入職以來的安撫懷柔之功就毀在你這個混賬行子手上”。
見韋睿如入無人之境般的直闖進自己帥帳中指着自己的心腹鼻子大罵,韋播本就煩躁的心頓時起了一股無名火,“老七,監督執行軍紀是我讓唐成去的,那我是不是混賬行子?”。
“五哥你……”,韋睿扭頭看了韋播一眼後,猛地向唐成一揮袖子,“滾出去”。
唐成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牙齒咬了又咬最終沒頂韋睿一句,冷聲向韋播拱手一禮:“大将軍,屬下告退”,說完,看也沒看韋睿一眼,轉身徑直出帥帳去了。
“五哥你看看,看看他這樣子”,本就心下直冒火的韋睿被唐成這樣子氣的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當初怎麽就沒看出來,這厮竟是個忘恩負義的狗才”。
“老七,當初是誰說唐成是個有心氣兒的讀書人,對他比不得其他下人要以禮相待?”,韋播冷哼一聲,“想想你自己剛才怎麽對他的”。
連着這兩句話聽得韋睿一愣,這才幾天沒見哪,怎麽五哥跟換了個人一樣……
你二大爺的,改天不抽爛你的嘴你就記不得今天說的這話!憋着一肚子火的唐成剛走出帥帳沒幾步,蓦然就聽身後隐隐傳出韋播盛怒的聲音道:“韋睿你記好了,本将軍才是萬騎主将,怎麽帶兵還用不着你來指手畫腳”。
唐成聽到這句話,恰似三伏天裏吃了個冰鎮西瓜,連帶着剛才的火氣都消了不少!雄起吧,韋播!論在韋皇後面前的寵幸,韋睿在你面前就是個渣!
雖然刻意的放慢了腳步,但後面的聲音卻再也聽不到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該是韋睿又在拿話哄韋播了。
哎!韋播終究還是性格太過優柔,耳根子也軟,費勁哪!
唐成心裏歎息了一句,向正沖他笑的燦爛的護衛回了個笑臉兒後邁步去了。
他倒沒去太遠的地方,而是尋着到了那些個護衛輪值休息時的差房,以韋播的品秩,貼身護衛可用一隊五十人,一應花費自有朝廷支付。此時除了那些正在當值的護衛之外,其他幾十人都聚攏在一起,被他們圍在中間的十多個護衛正高門大嗓繪聲繪色的說着早晨的事情。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唐公子看着斯斯文文一個讀書人竟然有這麽大膽子,整整兩隊萬騎一路沖鋒過來啊,那氣勢,不怕你們笑話,我當時都吓得雙腿直打顫,唐公子愣是動都沒動,他可是頂在最前面的”。
“這算什麽!”,不等那個眉飛色舞的護衛啧舌,旁邊已另有護衛迫不及待的接口過去,“後來那個措大隊正乍刺兒,兄弟們剛把黃桦弩掏出來,他手下可就炸窩子了,日他奶奶的,幾十把單鈎矛‘噌’的一聲就亮起來了,你們是沒經過那陣勢,三四把溜光的單鈎矛指着你,那會兒老子心都涼完了,隻想着今天得交代在這兒。好嘛,唐公子一個文弱書生,七八支箭指着他都沒眨眼,隻當沒看見一樣話音兒顫都沒顫的扭過頭去扔了一頂造反的大帽子,生生把趙樸給擠兌住了,你們是沒見着趙樸那夯貨連滾帶爬擋在唐公子面前的架勢,哈哈,解氣,太他娘解氣了”。
這邊廂笑聲未起,就又聽另一個護衛跟得了風寒一樣陰陽怪氣的哼着鼻子突然來了一句:“别惜力氣啊!”,學完之後,這貨先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扯着喉嚨叫道:“要說今個兒最暢快的還得數這句,唐公子這句剛一出來,被我鞭打的那夯貨差一點沒吐血出來,幹,當了這麽長時候孫子,老子今天可算實打實的爽了一回,跟着唐公子幹活就倆字,有勁!”。
“這些個夯貨可是跋扈的很,大家也得小心着他們下黑手報複”,唐成笑着走進了差房,“大家都是同曆艱險的兄弟,不管傷了誰,我這心裏可都不好過”。
見是唐成進來,衆護衛們頓時散開将他圍了起來,你一句我一句說的甚是熱鬧。
唐成一一含笑作答,隻看他現在的表情任誰也不相信這是剛剛受了氣的。
“怕,我也是人,怎麽不怕?不過大将軍對我是有知遇之恩的,這恩情我能不報?怎麽報?套句酸秀才們的話來說就是士爲知己者死!既然來了軍中,我跟兄弟們的心思都一樣,不能眼瞅着大将軍受了這夥子操蛋丘八們的氣。怕又怎得?七尺高漢子戳在這兒,你就是把老子肉剮了骨頭砸斷,老子還有氣,是真男人該他娘硬氣的時候就是明知道掉腦袋也不能慫了”。
自打穿越以來,這是唐成第一次在衆多人面前如此肆無忌憚的說粗話,但護衛們還就吃這個調調兒,唐成說的慷慨激昂,護衛們聽得是熱血上湧,彩聲如雷。
這膽識,這忠心,老爺沒找錯人,唐成就是個有骨氣明白知恩圖報的。
表完忠心,慷慨激昂的說完,唐成開始聲音和煦的溫言告誡那些個護衛們要小心自己的安全,雖然受罰的萬騎軍士不顧無法承受的後果,從戒備森嚴的營房中脫身出來在繁華的長安街道上下黑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那怕有任何一點兒可能都不能掉以輕心。這一點是唐成早就想到的,是以說的就份外懇切,隻讓那十二個護衛心裏聽的熱乎乎的,其他那些個護衛也實在是覺得跟着這樣的領頭人一起辦差,就是累些苦些也真是值了。
好言一句暖人心,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合适不合适還不就看一份心!
随後唐成話鋒一轉說到了此前萬騎的跋扈,說到了大将軍的前程就是兄弟們自己的前程,不管于公于私咱們都得維護住大将軍的威權,斷然不能讓一群操蛋丘八蹬鼻子上臉惹的大将軍遭人恥笑無能。先是鼓動完後,複又開始取笑今早挨打萬騎軍士們的醜态,歸根結底一句話:這些個萬騎都是一戳就倒的紙老虎,咱們硬他們就軟,咱們再硬些他們就得爬下。
幹,就他娘這麽幹了!
見衆護衛意氣昂揚的連連點頭,唐成笑的很舒心,此時像韋播這等背景的豪門外戚,本府家人再加上莊客佃戶什麽的動辄數以千計,像前隋那個楊素家人都上萬了,能在這麽些人裏被挑出來做随身護衛,鐵定得是信得過的身邊人,他們日常跟韋播在一起的時間可比自己和韋睿多多了,隻要這些人同樣認同這一理念,就等于韋播天天都在受熏陶。
越是性格優柔的人越容易受身邊小環境的影響。
韋播不是耳根子軟嘛,韋老七不是想要控制他嘛,來,我就跟你試試火兒。
唐成與護衛們越說越是投機,渾然沒感覺到時間的流逝,直到有一個帥帳外正當值的護衛過來找說大将軍傳見,他這才頗有些依依不舍的走了。
唐成知道這些當值護衛是跟韋播形影不離的,出了差房後低聲問道:“大将軍找我什麽事?”。
對唐成還有什麽不能說的?當值護衛一點沒隐瞞,左右看看後低聲道:“剛才大将軍聽了七爺的勸去看望安撫那兩隊受了鞭打的軍士,偏偏那些個措大的夯貨不識擡舉……”,後面的話當值護衛有些不好意思說了。
雖然他沒說完,唐成也全都明白了,肯定是那些個被打的軍士沒給韋播好臉色,至于其中原因已經無需再說。
聽到這個消息,唐成差點要仰天長嘯了,啥叫天随人願,這就是!
進了帥帳卻沒見着韋睿,唐成正自詫異時,蓦然就聽韋播猛的一拍帥案恨聲道:“威權不立,諸令不行!唐成,督行軍紀該怎麽辦就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