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缺,自打上午你從三殿下的氈車上下來之後就有些悶悶不樂的,中午飲酒也不盡興,什麽事兒我不問你,不過你若有什麽要我幫忙的可得直說”。
揚州相識,再經過金州相見及長安這段日子的相處之後,唐成實已将張亮視爲好友,這個人也的确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唐成對着他也沒什麽好掩飾的,“明之,我心情的确是不太好,就是感覺累”。
“累!那就趁這幾天好生歇歇,事情要做,身子可也不敢耽擱”,張亮停住步子扭頭看着唐成關切的交代了幾句後,邁步之間複又一笑道,“不過你做起事來的那股子勁兒我去年可是在金州見識過的,那些日子你天天忙成啥了,見面的時候還不是精神抖擻的,爲此都拉赫還跟我說過好幾次,怎麽?現在比金州還忙?”。
“那算什麽累?”,唐成擡手點了點自己的胸口,“我說的是這兒,心累”。
“心累?”。
“是啊,心累”,唐成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在金州的時候親眼看着一條路從無到有的在自己手裏修起來,想着無數的車馬商隊會沿着這條路源源不斷的前來金州,想着金州就此一天天走向繁華,再想想那些個金州百姓們出行時再不用翻山越嶺的,而這一切都是因爲有了那條路,有了那條我親手修起來的路才帶來如此多的變化,明之,換了你幹這些事情的時候還會覺得累?就是累也高興!”。
“哪像現在,自打到了長安就算掉到一個爛泥坑裏了,掉吧一時也掉不下去,但想爬又爬不起來,身子外面緊緊裹着一層爛泥,整個人在泥坑裏糊着,漿着,拖着扯着,拽着纏着,永遠也别想痛痛快快的做事,就這麽撕來扯去鬧騰的精疲力竭之後,再回過臉兒來一想,不過就是窩裏鬥的窮掐罷了,累個臭死,一個不好還得把命搭上的結果卻是于家于國無益,天天過這樣的日子還能不累?早知道這樣我他娘還不如呆在山南跟于大人一起修路,每天就算累好歹也還知道自己受累的結果是什麽”,唐成的聲音由越來越快到漸次又歸于平靜,無奈的一笑後,唐成最終吐出了心中的那股子憋氣,“明之,俟這件事情一了,我拔腳就走,這長安城我是一刻都不想多呆了”。
自打認識以來,張亮所見的唐成雖然年紀輕,但不管什麽時候做什麽事兒的時候都是一副成竹在胸沉凝自信模樣,看着讓人很放心也很安心,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接觸的時間長了之後張亮渾然忘記了唐成的年齡,雖然年齡大了十幾歲,張亮一直是與唐成平輩論交,且心裏也沒覺着這樣有任何不對。然而就在此刻,張亮終于深切的感受到了唐成的另一面。
原來他也有不耐煩的時候,也有情緒肆意奔湧不加節制的時候,原來他最喜歡的還是實實在在的做事,同時也要實實在在的能看到自己做事後改變的結果。
“累呀,誰不累,你累,我也累,家兄及三殿下也累。現如今的皇城及宮城就是個大悶酒壇子,但凡誰跟它沾上點邊兒就得被悶進去,誰想過這樣的日子?不是沒辦法嘛!要想透氣總得把那悶壇子摔破了才行,你我現在幹的不就是這事兒?”,張亮放慢了腳步,靠近唐成身邊輕拍着他的肩膀低聲道:“你我都是讀書人出身,幼受孔子遺教,治國平天下都不知跟着夫子念過多少遍,而今還能眼看着後宮亂政,乾綱易主不去盡一份心力?往大了說這是我輩讀書人的責任,往小裏說這也是成就個人功業最好機會,自古以來有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着這樣的機會還沒有呢!無缺,适逢斯世,你我生當其時,生當其所,正該一展胸中抱負才是,就是累些也得咬牙忍了,歸根結底還是夫子那句老話‘任重而道遠,士不可不弘毅’”。
張亮這一番溫言相勸讓唐成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不是一個時代的人,有很多事情尤其是這種關乎于人生價值和理想追求的東西注定了沒辦法在一起讨論。想到這裏,發洩過後的他也再沒了就此話題深說的興趣。
唐成無言,見他這悶悶不語的樣子,張亮以爲他還沒從消沉的情緒裏走出來,于是呵呵一笑道:“無缺,三殿下跟我說過幾次你居功甚大,待此次事成必當厚厚的酬功,介時你必是要被重用的,想走怎麽行?”。
不走?難不成兒還在這兒跳進一個更大的泥塘跟太平公主死磕?幹翻韋後李隆基身份變化之後就有實力了,能抽身出來要是再不知道走的話,那簡直就是傻逼了,靠,孫子才不走!唐成在心裏跟自己發狠的同時,也認可了張亮剛才的一句話,現如今凡是跟皇城宮城沾上邊兒的都得被卷進去,想走也走不了。
既然走不了那就得繼續悶着,要想早點暢暢快快的從這泥塘子裏脫身,就隻能想辦法早點把這悶酒壇子給砸破了。
幹,既然沒别的路走了,那就狠命拼他娘的!
張亮感受到唐成的情緒變化後,想着是自己的那番勸誡起了作用,哈哈一笑的重重拍了拍唐成的肩膀給他鼓勁兒。
張亮用自己的馬車将唐成送回了住處,到地方了之後唐成正要下車時卻又轉身過來,“明之,我倒有一件事要請你幫忙了”。
“你我之間何需一個請字,但說就是”。
“初六雅正園開業之後七織還要回園子,無論如何你得幫我把她護持住了才行”。
見唐成鄭而重之說出的竟是這事,張亮臉上的笑容變得很是暧昧,人不風流枉少年,更何況對方還是七織那樣的極品,看來三殿下沒說錯,唐成不是不風流,隻是眼光太高罷了。
“你現在不用下車了”,張亮嘴裏說着,手上順勢就将唐成又按回了車中的坐榻上,“我正好要去園子,你順路跟着去把七織的身契拿上,趕人日節後到萬年縣衙給她辦個放良文書,再由戶曹将她的身籍直接挂在你的‘過所’上就成了,她成了你的人後還要我護持什麽?至于初六回雅正園,無缺,你妥妥的放心,園子裏已經找到新人了,讓她安心服侍你就是”。
“行,我就跟你跑一趟,身契我要了,不過初六她還是得回園子,歌詩演舞什麽的跟以前一樣,不過還就是剛才那句話,明之,那是你的地頭兒,你一定得把她護持好了”。
“這……無缺,你到底啥意思?”。
“園子畢竟是剛開業不久,七織又是正火的時候,現在走了也不合适,明之你大方,我也不能隻顧着自己吧”,七織那些“離經叛道”的話自然不能對張亮直說,唐成也就打了個花呼哨兒,“白給你留一個台柱子撐場面還不高興?走吧”。
辚辚聲中,張亮的馬車在唐成住處門口停了一會兒後就又折往了雅正園,倒讓那一心盼着有客來訪後能混幾個賞錢的門子失望不已。
當唐成從雅正園裏回來時,剛進二進院子門,正房裏的七織已迎了出來,“滑頭,你還知道回來!”。
“昨晚上還是呆瓜,今天就成滑頭了?這變化也太快了吧”,因是身契拿的利索,唐成心情好了不少,說笑着在屋裏的胡凳上坐下後,反腕之間就将兩張厚厚的發黃桑皮紙推到了七織面前。
“不是滑頭你走那麽早,讓他們……”,一臉笑吟吟的七織話說到這裏猛地斷了,人也蓦地從胡登上站了起來,“身契?”。
“你不都拿到手上了,還問我?”,唐成哈哈一笑,“從今天開始,你和小青就是自由身了,一元複始,萬象更新,好彩頭吧!”。
對于一個煙花出身的女子來說,身契到底有多重要根本不用多說,尤其是像七織這樣正當紅能掙大錢的要想拿回自己的身契就更難,你就是再有錢想買,那也得老闆願意賣搖錢樹才行,由是,七織此刻心情的複雜與激蕩也就可想而知了,手裏拿着那一紙跟命一樣貴重的的身契,臉上風雲變幻的七織憋了好長時間後才能正常說話,“誰讓你贖我的?昨個兒我都說過還要回……”。
“初六雅正園開業之後你想回去就還回去,我不拘你”,唐成理解七織心裏的感受,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接過身契仔細疊好後放進了七織手中,正色和聲道:“你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我已經跟明之說過請她好生護持你,雅正園有相王府在後面撐着,敢來鬧事的不多,這一點你盡可以放心”。
“嗯”,此時,七織什麽都說不出來了,緊緊攥着身契一頭紮進了唐成懷裏,許久許久之後才突然冒出來一句,“給我贖身花了多少錢?我用私房還你”。
“那我是不是也要把你這些日子貼出的私房也算算”,唐成摟着七織的手順着腰肢滑下去後原就是在輕輕的撫摸,此時卻重重的捏了一下,“小心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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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幾天,這院子裏的笑聲益發的多了,七織進出之間臉上的笑容就沒消失過,而她對唐成的照顧也實在是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竈頭杜婆子哪一點兒在家伺候男人的功夫早被七織挖了個底兒掉。至于晚上的閨房香豔旖旎更不必提。
要說實在有點美中不足的話,就是算安全期及盡量避免讓七織懷孕的手段運用上比較麻煩,好在唐成在後世裏也算積累下了不少相關經驗,不至于出什麽漏子。
笑是能傳染的,跟一個天天笑容不斷的人在一起心情總會好很多,而和諧的私房生活也有益于調節身心,總而言之,從除夕夜到初六這幾天的悠閑生活很好的調整了唐成對現狀不滿引起的心悶氣躁,當初六早上送走一臉不舍卻又隐隐期待的七織後,唐成展展胸,擴擴臂就覺得全身松爽,精力充沛。
“老周,若是有人來訪就說我拜客去了”,唐成向門子交代了一句後,轉身大步回了後院兒的書房。
打開書案上鎖着的木匣子,裏面是一疊紙,這些就是莊子裏那些人整個年節間的勞動成果,二十三個人除了留守人員之外,其他人正好被分成十組,而他們的監控對象正是韋播手下羽林左衛萬騎軍中的十個統兵郎将。
十個郎将每人近十天的記錄,總起來這疊紙張就達百餘張之多,唐成将他們細細的理清楚之後便伏案埋頭細看起來。
他最先看的就是葛福順及陳玄禮兩人的記錄,這兩個可是李隆基在羽林軍中的基石力量,由不得唐成不關心。
仔細的翻看着兩人的記錄,唐成的眉頭慢慢的皺了起來,随着這記錄翻看的越多,他心中的怒氣也就積累的越多,而這怒氣還有不少是沖着李隆基去的。
最終将兩人的記錄全部看完之後,唐成再也忍不住“啪”的一聲拍案而起,扯蛋,太他媽扯蛋了,此前與李隆基見面時苦口婆心一再提醒的話竟然半點效果都沒有,看看葛福順與陳玄禮這兩個蠢貨都幹了什麽!
短短的十天裏,他們居然就到劉幽求住處去了三次,另有兩次是三人一起在萬源樓飲宴,除此之外,這兩人好死不死的竟然還往相王府跑了兩回,以上這些記錄再加上初三初四初五三天的馬毬賽,這十天裏葛、陳兩人幾乎就跟相王府長在了一起。
就是個傻子看到他們這樣的舉動也該知道兩人與相王府的聯系該是多麽緊密。而再進一步借由劉幽求這條線索,原本隐沒在相王及李成器身後的李隆基就露出形迹了。
制舉出身的劉幽求不甘于做一個縣尉的小官投靠到李隆基身邊,這是随便一查就能查出來的事情,能瞞得了誰?
跟羽林軍中将領有來往交情并不是什麽大事,但來往的如此密切,又是在當前如此敏感的時刻,任誰見着這樣的記錄能不起疑?
靠,大家要幹的可是提着腦袋的宮變,這兩個腦袋被肌肉塞滿的蠢貨難道連一點警醒的意識都沒有?自己一再囑咐李隆基的事情他竟然就不知道轉告兩人一聲?這一刻,唐成的心裏真是充滿了憤怒,憤怒于葛、陳的不知收斂,憤怒于李隆基與劉幽求竟然也想不到這一點,更憤怒于自己竟然要跟這些人一起幹一件稍有差池就會屍骨無存的事情。
到底是他們太大意,還是這年頭政治鬥争中監聽監察手段的運用太少太粗疏,以至于他們根本就不具備謹細的保密意識?
負手在書房裏連轉了四五圈兒之後,唐成才慢慢的平靜下來,開始想着兩個至關重要的事情。葛、陳兩人這十天的反常舉動有沒有别人——尤其是韋黨人注意到?關于他兩人的這個反常記錄要不要報予韋播知道,若是不報,負責監控他們的那四個人怎麽處理,他們可是韋播親手挑選出的親信。
尤其是想到後一點時,唐成就覺得心裏直窩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沒想到他親自交辦的第一個任務就把自己給套進去了。
端起案幾上已經涼下來的茶水一飲而盡後,深呼吸一口氣的唐成在書案前坐下來陷入了沉思。
“雙成,添茶”,每當唐成在書房時裏邊就不留一個下人,這是他年前定下的規矩,連來福也不例外,等捧着茶瓯進來的雙成添完茶水轉身要出去時,臉上毫無半點異色的唐成随口說了一句,“把來福叫進來”。
兩柱香功夫後來福出書房走了,唐成則将葛、陳兩人的記錄放置一邊繼續翻看起其它的記錄來。
随後引起他注意的則是另外三個人的記錄,這三個人在韋播給他的名錄中都被标注爲可絕對信任的,但是這三人中的兩人在過去的十天裏都曾到過韋睿府,至于另一個郎将王标就更詭異了,他竟然分别在年前的臘月二十八和初三兩次前往過宗西平家,而且這兩次去的時間都是晚上,還都是穿着便服并用風氅裹住了頭。這兩個細節被七号及九号在記錄中特别加以标明。
起身找出韋播手書的那份名錄再次對照了一次名字後,唐成将這三人的記錄再次仔細的看了一遍,連一個字都沒放過。
看完後,唐成放下手中的羊毫細筆,捧起已經冰涼的茶盞無意識的看着書案前半開的窗外。
韋睿是右衛飛騎軍的首領,作爲左衛萬騎郎将的周杉和錢剛去他家裏幹嗎?走禮,或許吧,這個可能性很大,如果說這兩個還很好想的話,那王标如此詭異的往宗西平家跑就很讓人費解了。
宗西平與如今政事堂裏的宰相宗楚客份屬同宗,宗氏與武氏是表親,在前朝武則天時期顯赫起來,武則天死後宗氏家族在朝廷裏的人都依附到了武三思門下,宗楚客更成了武三思最爲心腹的人之一,位列“五狗”之首。及至武三思死後,宗氏家族開始分崩離析,一部分以宗楚客爲代表的投向了韋後,另有幾人則因太平公主現在的驸馬是武氏族人而與公主府往來密切,記錄裏的宗西平就是其中之一。
王标爲什麽要以如此詭秘的方式與宗西平私見?到底是他有問題,還是宗西平有問題?
情報太少,資料太少,任唐成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個頭緒來,就在他提筆往王标的記錄上重重的打了個問号時,突然想起年前那晚給李隆基名錄時,李隆基曾很吃驚的指着一個人的名字說此人曾在多個場合對韋後頗有微詞,沒想到他竟然會是韋播的親信!
李隆基指着的那個名字就是王标。
跟李隆基一樣,太平公主正也在羽林軍中加緊活動,王标就是趁此機會靠過去的反卧底?突然湧起的這個念頭讓唐成悚然一驚,這要是真的,那李隆基和自己可就全漏了。
不對,要是真漏了的話韋播又怎會現在還對自己信任?難倒王标是剛剛靠過去的?想到這裏唐成安心了不少,是了,上次韋後大規模更換羽林将領時,除了四個主将之外,跟他們關系密切的郎将也都被一起調換到地方府兵中去了,王标等人就是在那次新調換來的,算算時間,他要投靠太平公主的話還真沒那麽快。
想清楚這個後唐成放心了不少,但這個隐患實在是大,如今來福不在府中,其他的下人又不敢指靠,唐成當即便收起了桌子上的那些記錄拉開門往外走,王标是卧底的消息必須盡快傳出去,一旦讓他刺探到李隆基與太平公主結盟的消息,就連自己都藏不住了。
拉開門的唐成正與丫頭雙成撞了個滿懷,小丫頭先驚後羞,退後幾步臉紅紅的道:“撫遠大将軍府派了人來請大官人過去,來人帶了軒車在門房裏候着”。